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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九


  “还怎样?”老人冷冷地催促。

  “还花得起,并且也是应该的。”

  “应该!太不应该了!你们祖父天贵公当年做八十一都没有这么铺张。你们应该还记得吧?”

  “彼一时也,此一时也……”仁智轻晃着说。

  “闭住你的嘴!你们都给我滚开!”

  “是。”

  三个人同时应了一声匆匆地退了出来。总算过去了,他老人家没说不,这就是认可了。出到房门外,老大老二俩都相视苦笑了笑,只有老三若无其事地走他的路,头也不回地去了。

  下午起远路的亲戚们陆续地来到。信海老人有还在世的三个姊妹,她们都有一个儿子或孙子一块来,还有就是老人的四个女儿。除了这些血亲以外,大姑崁的宗族也有人来。他老妻的娘家,几个媳妇和一个孙媳妇的娘家也都派人来。这些人大概到傍晚时分便到齐了。这可说是陆家的满房的远亲近戚的大集会了。这样一个大家庭竟不能容纳这许多人,以致有一部分不得不疏散到头房二房去借宿一宵。

  夜里,不仅家里热闹非凡,准备工作也到了高潮。这儿,那儿,都有一堆一堆的人,有切菜的,有专门杀鸡鸭的。峨眉沟边也有几堆人在拔鸡鸭毛、破肚、洗内脏等的,洗碗筷的当然也一大堆。

  后禾埕上是宰猪的大场面。十几个壮汉在手忙脚乱地工作,料理两头大猪。黑黑胖胖的大家伙,不多久给刮成白白的了,然后切下头割成两片,再后给切成一大块一大块,于是五六只菜刀橐橐地响成一片,一大篓一大篓的猪肉便给送进了厨房。

  仁烈在这当中是最忙的一个人,每一项工作都要他来出主意。例如为了这些准备工作他预备了三十枝点蕃仔油(即煤油)的火把。可是这数目自然还是不够,于是他得临时去找老庚伯再锯了十枝竹筒,为了赶时间,还得亲自去找烂布。他不停地奔忙,不停地呼喊,直到鸡啼了才得到抽点空儿躺躺的机会。

  天亮了。仍然是个好天气。

  早饭后,信海老人就换上了长袍,加上马褂,头上戴上了红缨帽,在公厅接受子侄们的磕头跪拜。他毕竟还是乐开了,不停地笑着,脸上的红光更红了,跟神案上那一对大红烛的火光互相辉映着。

  稍后,贺客也渐渐地来了。忙的人尽管仍在忙,而看热闹的人也着实来了不少。是的,那些坐着大轿来的,穿着一身大礼服来的人们,在人们眼中是很值得一看的。哦,那是吴秀才哪。人们会露出好奇的眼光指指点点地瞧。胡举人也来了,还有李秀才、刘保正、邱总理(总理略等于庄长)也到了。总之一句,邻近几个庄里的体面人几乎都到了。

  五十张桌子分设在前庭和后禾埕立。前庭是三十张桌,这是方桌长搅的正式宴席,另外厅里还有四张贵宾席。后禾埕上的二十张桌是用“毛拦”来代替桌子的,吃的人必需在地上蹲踞着。这多半是给来看热闹而没送贺礼的人们吃的,当然这里几乎有一半是顽童们。

  八音班从一大早就来到,是由邻庄的叶家请来的,一共六个人,大小鼓各一,哨吶二,胡琴二,锣一。他们是业余的乐师,通常也被称作子弟班,会奏也会唱,采茶、乱弹、西皮样样都会一手。他们几乎不停歇地奏着、唱着,彷佛这场面里的喜气都是由他们供给出来的。

  喜事到了入席开宴,算是到达最高潮了。三十张桌坐得满满地,还有少数迟到的坐不下去了,便搬了圆榄子凑上去。然后,十五六个打托盘的来回穿梭端菜,于是杯箸齐飞,大吃特吃起来。

  宴毕,人们期望的采茶开锣了!酒醉饭饱之余,还有一场好戏可看,真是没有比这更乐的事了。

  戏棚是面向祖堂搭起来的,四根木柱撑起了约一丈五见方的戏台,三面都没遮没栏,只后面挂着一块布幔,正中一个红布剪的大寿字。顶上搁着几根竹子,覆盖着一些稻草,前面垂下两只大肚酒瓶,充当吊灯。此外什么也没有,连个后台都没有,不过布幔后留有一点空地,可供演员化妆。这就是习见的采茶戏棚。

  戏开锣时,饭桌很快地给搬走,留下板櫈以供客人们坐着观看。不晓得什么时候涌来了这么多的人,客人们还没全部坐定,剩下的空间都给看戏的人填满了,无数钻动的人头铺成了一片黑色的海。

  贵宾们被请出来了,个个都长袍长褂,手里捧着水烟筒,道貌岸然。他们在正厅前的廊子上特设的座位上坐了下来。信海老人坐在正中,在那几个老人家当中,他是最有威严最有福相的一个。他左顾右盼,谈笑自若。仁烈仁智兄弟俩陪在身边,也许这兄弟俩是最高兴的一对了,因为信海老人曾对这一棚采茶表示过不同意,而此刻呢?老人却显得那么开心。总算没让老父不痛快,这是他们兄弟俩共有的感觉。

  于是采茶上台了。

  所谓打采茶也就是他们客家人独特的民间戏剧,角色永远是三个:一旦、一老旦、一丑,外加弦仔两把,锣鼓一副,整个戏班就是这六个人。他们往往也是业余的演戏人,平常从事他们各自的行业,一旦有人来请演戏,便凑起来登场。不过他们之中也有不乏名闻远近的名角,如阿坤旦,阿娘旦等人便是所有客家庄里无人不识的大牌名票。当然他们全是男子,但都有一副好嗓子,好记性,并且还具备必需的机智,能够应付任何观众的要求,唱出适当的山歌来。特别是阿坤旦这个人,三十不到的年纪,人虽长得丑八怪似地,而且还瘸了一只腿,可是他的声音亮得没人可以比,传闻里的夸张说法是:在甲庄里的戏棚上拉起嗓门,隔几里路的乙庄还可以清晰地听出来。

  今天陆家请来的便是阿坤旦这个人。第一个戏码还是庄人们最熟的,也是阿坤旦最拿手的“送茶郎”。阿坤旦扮成一个女的,脂粉涂上一大堆,看起来很有年轻女人的味道。

  戏文是说:男人(即茶郎)要渡海到台湾去做茶生意了,妻子和妹子两人送他出门。

  角色们在简单的道白后阿坤旦唱出了第一支采茶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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