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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八


  本来,仁烈兄弟三个就料到父亲不会喜欢他们大事铺张。信海老人在某些方面十分欠缺经济观念,例如他出门教门馆,束修往往都是很可观的,就是不出门时,自己的私塾里的外来学生们的奉敬,为数也不算少。可是他从来也不想把这样的银钱拿出来充做家用。为了一幅字或一幅画,他经常可以倾出所有。好像他有个牢不可破的信念,就是俗事所需才可以用俗事所得,而雅事所需则必须用雅事所得,凡家计生产方面的收入支出都归于俗的一类,文笔字画方面的才算是雅的,分得清清楚楚,一丝不苟。在雅的这一方面尽管他是慷慨大方,而另一方面却禀承庭训,十分地俭约节省。他过去不喜欢儿子们为他做寿,纵然是六十一、五十一的大寿也以简单为原则,原因便在这儿。

  信海老人有个很喜欢讲给子侄们听的故事,这故事每一个晚辈的人们都从他口里听过不少次了,他还是一有机会就不嫌反复地讲来讲去。那故事是这样的:天贵公有一次到邻庄去做客。吃完了一顿丰盛的酒菜回到半路忽然内急了。本来是应该忍住的,可是实在没法忍下去了,便在路边竹丛里解了下来。他不忍把那污物丢弃,想来想去才想到了一个妙计,就是拣了几片竹笋壳把它包起来,提在手里带回去。回到家,小孩子们看见了,以为是老人家买了什么“等路”回来,纷纷围拢过来要“等路”。“哼,你们这些小猴子只晓得要吃,吃吧,拿去吃吧。”他说着把它打开,小孩子都捏着鼻子跑开了。

  信海老人的口吻好像是当做笑话来讲的,然而无可否认,他是要藉此来让子孙们明白先人们创业是怎样地不容易,怎样地俭省而爱惜一切可用的东西,是有着深刻的教育意义含在里头的。

  生日前一天傍午时分,信海老人就带着两个孙子阿鉴和阿铿回来了。一身绸质的玄色长袍,雪白的发辫和须眉,胖胖的躯体,胖胖的脸,长而下垂的耳朵,手里拿着一根拐杖,看来是那么威严而不失飘酒脱。

  老远老远阿鉴和阿铿这两个孩子就飞奔地跑回来。如今这仁勇的两个孩子,一个十四岁一个十岁,是信海老人最宠爱的孙子了,他们都聪明、活泼、可爱。经常地跟随在祖父左右,一方面是为了读书方便,另一方面也为了给祖父作伴。两个小孩奔到祖堂前院就连连地大喊阿公回来了。这时候,那前院里的戏棚已经搭好,好多好多来帮忙的人们在那儿来来往往进进出出。正厅前的红幔也已挂出来,一派喜气洋洋。满房的人们听到了这两个小家伙的喊声,立即一阵紧张,接着是互换一个会意的眼光,然后空着手的以及空得下手的都到前院的墙门边来迎接了。

  老人脚下的布鞋轻松地踏着地,拐杖随着步子而起落,已经走了近两个钟头的路子了,但连一丁点倦意也没有。

  “阿爸,你回来啦。”首先是老大仁烈,上前恭敬地垂手肃立叫了一声。

  “阿爸,你老人家真会走路啊。”老二仁智接着说。

  “阿爸,这么早就到了。”老三仁勇也肃立致词如仪。

  于是阿公啦、满叔公啦、满叔啦、先生公啦、阿伯啦,各种各样的集中在信海老人身上的称呼响成一片。在这声响中,信海老人缓缓地移着步子,银髯飘忽,泛着红光的面孔上漾着愉悦的笑,不时地点着头左右看看。许多他的子侄们脑子里都有个共同的感觉:他是多么伟大的老人家呀……

  然而信海老人的笑并没法维持多久,当他走进前庭没跨多少步,倏忽地,那么明显地,他的笑就消失了,眼光也同时地从愉悦柔和变成尖锐严肃,那种变化委实太突然太严重了,使得众人的声响都为之暂时变低变小。不过没有人能够察知这变化的来由,除了那三兄弟之外,虽然那曾是在他们意料之中的,可是他们仍禁不住地交换了一个眼色,他们无言地互诉着:一场风暴看来免不了啦!

  信海老人径直地进了内房,三个兄弟也跟上去。他们必需挺下去,不管那风暴是怎样厉害,甚至老人要用他惯常的手法──就是用担竿来对付顽皮的读书仔──也得挨下去。

  信海老人在一把藤椅落坐。老大仁烈马上倒了一杯茶奉上去。

  “阿爸……脚一定跑累了。”

  老人没答,也不接过茶,仁烈只得把茶杯放在椅边的茶几上肃立一旁等候发落。风暴前总是最静寂的,他想着。

  老二仁智较镇定,他是仗着曾经是父亲的最宠爱最得意的儿子地位,不无有恃无恐的心情,不过他也禁不住让思绪往坏的方面想:会是取消打采茶吗?……定银五个银已经给了,还有传出去的风声,这些都没法收回的。陆家满房的兄弟的面子将会扫地了啊……

  只有老三天不怕地不怕的样子。他是不在乎的,一切都不在乎的。记得十五六岁时的事吧。有一次他没把书背好,却溜到阴阳潭去钓鱼,挨了几下父亲的担竿。他不以为那有多么痛,可也感谢那时还在世的祖母适时地拦阻了父亲,使他只被揍了五六下就了事。腿上的乌青直到一个月后都还没有消褪尽净。总不致于再重复二十年前的事吧,他想着。

  信海老人坐定后就开始吸烟了,仍然是那凝重的眼光。那是打从长山来的“生烟”,黄澄澄地,幼细得像婴孩的毛发。他用他那长长的指甲拈起一小撮,轻轻地揉成一小团,塞进水烟筒的烟锅里。仁智早已替他点好纸捻了,正在冒着一缕青烟。他把它取过来,凑进嘴巴前噗地一吹,青烟变成了一小朵火焰。咕噜咕噜……他轻轻地吸着,立即一阵芳香弥漫在整个房间里。

  一筒又一筒。沉重的静默包围着父子四个人。

  老人终于搁下水烟筒,喝一口茶,继之是几声轻微的咳嗽。

  “谁说要打采茶的?”

  声音倒平静而温和。可是这就更使人感到意外了,三兄弟不由得又互换了一个眼光。仁烈感到一阵窒息,不过他是老大,必需由他回答。他说:

  “我们三个人商量决定的,阿爸。”

  “浪费!”声音仍低沉,但有一股隐隐的力量,击在兄弟三人的心上。

  “阿爸。”老二仁智不得不挺身出来了:“虽然有点浪费,我们也很明白,可是这是七十一大生日,我们陆家人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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