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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五


  第二天一早,我先很紧张地翻遍了报纸上的每一个角落,我没有看见大舅的启事。当然,我也猜想,那启事不会这么快就登出来。朱律师也会尽量拖延这件事。但是,大舅的冷酷使我知道,这事情已经是无法挽回的了。
  我不愿去想那笔洗的命运,我实在有点后悔把它拿给大舅。这件事只能使我更多一次证明自己的幼稚,和对人间情谊的悲观。我总以为人与人间是很容易相处的,但自从和纪家成为亲戚之后,我的想法是大大的动摇了。
  固然,宪纲表哥的所做所为,几乎件件都离经叛道,大舅对他如此灰心,也不是全无理由。但是,在我心的深处,却觉得应该为宪纲表哥辩护。虽然,我实在找不出什么响亮的理由来为他辩护,但我却觉得假如就这样任大舅把宪纲表哥赶出纪家的大门之外,是一件令人伤心的事,也是一件不公平的事。
  不过,我也知道,以我的年龄,身份,以及能力,我都无法再为挽回这件事去做任何努力。我已经尽过我所能做的努力了。我得到的是失败。而现在,我没有任何方法再去干预这件事了!
  大舅已经把和宪纲表哥脱离关系之后,有关耶佩玉的事,当着邵敬诚的面交代清楚。我想,也许事情只好是这样让它发展下去了。
  我没有吃早点,整个的早晨,我茫茫然地坐在临街的窗台上,望着楼下的街道。人们还在照常地熙攘着,车子一辆一辆地流过。谁对谁都漠不关心。人们各人有各人的事,各人有各人的苦与乐,希望与困恼,但我相信,没有多少人面临像大舅这样的处境,他只有一个儿子,现在,他将连这唯一的儿子也不要了!
  我不能想象大舅的心情。我不知他昨夜是否安睡?我不知他今晨是否照常起来?我不能想象一个人怎样割断他对儿子的爱,更不能想象他今后将要继续渡过的是怎样的岁月?
  时间是十点多钟,楼下马路上的车子很多,但显得很小,很平稳。它们像是不为什么似的那么轻轻地在柏油路上流着。忽然,我看见一辆人力车从左边流过来,穿过马路,停在了这幢大楼的门口。车夫放下车把,一个穿浅黄旗袍的女人从车上下来。从她俏丽的发型和柔细的身段,我立刻看出,她是邵佩玉。
  邵佩玉的浅黄旗袍消失在通往楼下大厅的走廊里。
  我从窗台上跳下来,赶快跑到继母房间去报告:“表嫂来了!”
  继母正心不在焉地翻看报纸,听我说表嫂来了,带着关心与疑虑放下她手中的报纸,和我一同走到客厅。不多久,邵佩玉就在外面敲门了。
  她的脸上依然是那么匀细的化妆,她的头发比平时加了一份修饰,把乌亮的细发,轻轻地由耳朵两侧勾过来,柔和点缀着她白皙的双颊。两粒小小圆圆的裴翠耳环,衬出了头发的黑,和皮肤的白。
  他的眼皮仍带着伤心的红肿,但那黑黑的眼瞳上却闪着一层新来的兴奋。
  她进来之后,很亲热地搂着我的肩头,向继母问了一声好。
  继母疑惑地打量着她,问她说:
  “你怎么这时候来了?你公公怎么样?”
  “爸爸不大舒服。”邵佩玉尽量敛束地回答道,“昨天晚上,您和大表妹走了之后,他就一直在客房里休息,不让我们进去。我们也不敢去惊动他。直到半夜,妈去看他盖得够不够,他才要了一点胃药,说是胃病。今天早上,妈打电话请来了徐大夫,说是郁怒伤肝,开了一些调理肝气的药。妈勉强劝他吃了一点稀饭,把药吃了。大概现在是好些了。”
  “我早就说,他那脾气要改一改。气起来不管不顾,怎么不伤身体?”继母关心地说,又看看邵佩玉问道,“你公公不舒服,你怎么还出来?”
  邵佩玉想了想,很小心地说:
  “要说,我是不该出来的。不过,我是去办了一件要紧的事。现在已经办妥,大概爸爸不会怪我的。”
  “你办了什么事?”继母疑惑地问。
  “我去看了陈绿芬。”
  “你去看了陈绿芬?”我和继母几乎是异口同声地惊问。
  邵佩玉在继母对面的沙发上坐下来,说:
  “我哥哥昨天临走以前,告诉了我陈绿芬和宪纲的住处。他让我去一趟。把他们拆散。”
  “你哥哥?”继母大惑不解地问,“他知道宪纲外面的住处?”
  邵佩玉点点头。说:
  “他是听他那个同学何宝琦说的。那天宪纲借何家的马车,车夫曾送陈绿芬回去,所以知道了他们的住处。”
  继母忽然笑了笑,说:
  “这才真叫纸里包不住火,怎么鬼使神差的宪纲借车借到敬诚的同学家去了呢?”
  “就说的是。他万也想不到何家和敬诚很熟。”邵佩玉说,“我想,也许命里注定,这件事该弄清楚了。”
  “你也真是!”继母的脸上带出一点诡诱的笑,说,“刚一知道,就马上去抄他的小公馆。”
  “什么小公馆。”邵佩玉那菱角形的小嘴笑出一份轻蔑,“说是个工竂倒还差不多咧!您知道他们住在什么地方?”
  “嗯,什么地方?”继母微俯过身子,专注地看着邵佩玉的脸。
  “一个营造厂里面!”邵佩玉用小手绢捂了捂嘴,捂去了那停在嘴角的嘲笑。“我说呀!他们真是贱!什么地方不好往,偏住在那么个地方去,我一看,简直吓都吓死了!”她瞬瞬眼,接着说,“我就说,要不是为了他们纪家——”
  “不是他们纪家,是你们纪家!”继母打断她的话头,纠正着。
  邵佩玉敛束地笑笑,立刻纠正自己,说:“若不是为了我们纪家,我也不见得肯去那地方找他们!我还要我的身份呢!”
  “嗯,”继母打量着邵佩玉,说,“那里离这儿很近吗?”
  继母问的时候,脸上带着一抹好奇的微笑。我以为她该严肃一点才对,真的,尤其是当邵佩玉的面。
  邵佩玉点点头,说:
  “很近,由这边出去,过两个路口,再一拐弯,就到了。”她说到这里,忽然看了看我,说:“大表妹知道。”
  我在旁边听了一愣。还没来得及说话,就只见继母张大了她的眼睛盯着我问:
  “是吗?你知道?”
  我无可奈何,只得点点头。
  “昨天我问你,你还瞒着我。”继母说,“你怎么知道的?”
  我还没有来得及说话,邵佩玉就接下去说:
  “那天晚上,宪纲和那妖精借了何宝琦家的车子,玩够了,送二表弟回来的时候,大表妹不是说,到宪纲他们那边去找过二表弟吗?”邵佩玉带着一点质问的口气说着,然后特别加了一句解释:“何家的车夫听到了,回来告诉何宝琦的。他说:亲戚倒都知道了,只瞒着我们纪家。”
  这我才想起那天晚上,宪纲表哥和陈绿芬送二弟回来,我在焦急之余,确是说过了这样一句话。
  “这种事,谁都会注意的。”邵佩玉接着说,“何况那陈绿芬又是那么妖气!谁能不多打听打听呢?只是表妹不该一直瞒着我。”
  邵佩玉的粉脸上现出一种抑制的激动。继母顺着邵佩玉的语气,沉下了脸,对我说:“我想不到真有这回事!”
  我沉默着,不敢分辩,继母对我不悦地看了一阵,才又转过头去问邵佩玉:
  “你跟她说什么呢?”
  “我用不着同她客气,是不是?我告诉她,我是宪纲明媒正娶的太太,请她知趣些,自动地走开!不要等我找律师来告她和宪纲。”
  “她怎么说?”继母关心地问。
  邵佩玉沉了一下,皱皱她细长的眉,说:
  “她什么也没说。这个人好奇怪!她只用那一双大眼睛看着我。也没有生气,也没有分辩,也没有哭;当然,她也没有笑,我不知道她心里想什么。真的,我一点也看不出来。”
  “那你们就吵不起来了。”继母恢复了笑容,带着对这件事很有兴趣的样子。
  “我本来也不是去吵的。”邵佩玉很端庄地说,“宪纲那么不长进,我也犯不着去和她争抢。我去,只是为了爸爸。他今天气成那个样子,口口声声要和宪纲脱离父子关系,我这做媳妇的总该想个法子。也是凑巧,我就在这时候知道了他们的住处。我告诉陈绿芬,假如宪纲真和他父亲脱离了关系,她可就是纪家的罪人。我特别把爸爸的病说得很严重,我说,假如他父亲为他气得有个三长两短,你对得起谁?要知道,宪纲如今这么胡来,还不都是因为你陈绿芬?”
  “你倒会把帐都算到那妖精的头上。”继母笑着说,却无缘无故地为陈绿芬辩护了一句,说,“其实,谁都知道,宪纲老早就这么无法无天,倒不是从认识了陈绿芬才这样的。”
  邵佩玉有点不大了解地看了看继母,沉默下来。
  继母却又问:
  “那,以后呢?她怎么说?”
  邵佩玉集中了一下注意力,回想着说:
  “我看不出她心里怎么想。我以为她应该生气,或者,她应该难过,至少,她应该解释。但是,她什么也没有。就那么闪着一双大眼睛看着我。”
  “嗯,”继母思索着说,“那么,她有没有让你坐。”
  “没有,是我自己坐下的。”
  “她呢?”
  “她站着,倚着衣柜。她穿着花衬衫,白裙子。那衬衫,您再也想不到是什么料子做的。”
  “嗯,什么料子?”继母好奇地问。
  “您再也想不到。”邵佩玉强调地说,“那是乡下人做被面的那种斜纹的‘直贡呢’。黑底子,上面满是大红大绿的花。亏她敢用那种乡气的料子做衬衫!”
  继母眯起眼睛笑着,想了想,说:
  “你别说哟,她穿上就许好看!你不知道,专有一种妖里妖气的人,越是贱料子,她穿上就越好看。”
  “也许是吧!”邵佩玉不屑地说,“不过,我可没功夫仔细打量她。我去,只是为纪家的人打算,要是她走了,宪纲也可以收收心,少惹爸爸生气。”
  继母点着头,称赞地说:
  “总算你懂事。”
  邵佩玉幽幽地叹了一口气,说:
  “也就落个懂事吧!我也不图别的。当时,我跟陈绿芬讲好,我说,假如你真爱宪纲,你得为他想,别叫他做个不义不孝的人。你走你的,叫他千万回家。他父亲已经写好了启事,要登报声明脱离父子关系,你别害他一辈子!我把爸爸放在书桌上那张亲笔写的启事给了她,让她拿给宪纲看看,这总不是我骗她的,是不是?”
  “嗯,”继母质问地点着头,“她呢?”
  “她就那么看着我。始终那么一个样子,倚着衣柜站着,一动也没动。”
  “那么,就等于是你一个人在讲话了?”继母追根究底地说。
  邵佩玉点点头,又摇了摇头,说:
  “我当时也没有想到谁讲了多少话。后来,我才想到,好像从头到尾都是我一个人在讲话。”
  “那当然。”继母说,“她本来也没有什么话好讲,她是理屈的,是不是?”
  邵佩玉点了点头。
  “你看她那样子,是不是答应走开呢?”继母问。
  邵佩玉想了想,说:“我看不出来。她好像很冷静似的。”
  我在旁边插嘴道:“我知道,陈绿芬一定会走的。”
  “你怎么知道?”继母一半责怪、一半好奇地问。
  我点点头,说:“我知道。她是这样的人,她会走开的。”
  继母看了看我,制止地说:
  “小孩子,还是少说话吧!”
  我停下来,心里想着陈绿芬那冷静的样子,也想着大舅放在桌上的那张启事,想着后事上那刚劲冷傲、拒人千里之外的字。“她会走开的。”我在心里重复的这样肯定着。
  “我看她那样子,也是不想和我争的。”邵佩玉说。
  “本来,邪不侵正,我早就说,像他们那样的露水夫妻是不会长久的。那样的女人是水性杨花的。”继母下着结论,“她走了。你们也就好了。”
  “但愿如此。”邵佩玉说,“我想,能把这件事解决了,大家也就都少了一桩心事。所以,我特别先来把这件事告诉您。”
  “那是,我们大家也少了一桩心事。”继母重复着邵佩玉的话,脸上现出沉思的样子,说,“没有了这妖精,宪纲大概可以回家了。只是不知道他爸爸肯不肯回心转意呢!”
  邵佩玉点头,脸上浮上了一层心事。很久很久,她才说:
  “我也不知道究竟我做得对不对,我留了一封信给宪纲,把他爸爸亲笔写的那张启事也放在里面。只看陈绿芬是不是肯把这信给宪纲了。假如她把信撕掉,我也没有法子。我在信上是把爸爸生病的事告诉了宪纲,让他回家向爸爸道个歉什么的。现在只是看他的了。我已经尽到心啦!”
  “那是对的。”继母说,眼睛在邵佩玉那悯然的脸上搜寻着,“无论如何,只要那妖精肯定,就好办了,是不是?”
  我在旁边听着,心里想着陈绿芬那淡淡的样子,想着她和宪纲闹翻的那次,她就是那样一副淡淡的样子。她好像从来也不固执似的。发愁的人是固执的,而陈绿芬像是不喜欢发愁,她只是行动。
  快乐的时候;她有对待快乐的行动。
  痛苦的时候,她有对待痛苦的行动。
  她会离开的,她早就随时在准备离开。
  而我相信,她这次离开之后,恐怕是不容易再回来的了。
  我这样想着,却听继母又对邵佩玉说:
  “不管怎样,你总算了了一件心事。”
  “我也不知道将来究竟怎样。”邵佩玉忧戚地说,“我这样做,也只是尽心罢了,他爸爸那脾气,还不定饶不饶他呢!”
  邵佩玉说完,又心事重重地坐了一会儿,才告辞走了。
  送走了邵佩玉,我回到楼上,见继母仍坐在茶几旁,抽着香烟发怔。她见我送来,就说:
  “说不定这一闹,倒把事情解决了。”
  我不敢说什么,站在那里看着继母的脸色。一方面是因为我不知道继母会不会责备我瞒着她和宪纲表哥及陈绿芬来往。再一方面,我觉得事情并不那么乐观。昨晚,我领教了大舅的刚腹,他会原谅表哥吗?即使表哥回来,他会收回成命而接纳他吗?而且,即使他接纳了宪纲表哥,宪纲表哥会快乐吗?
  我不知道。没有人能知道。
  邵佩玉是抱着希望回去了,但愿她的希望不要落空。
  我不愿去想陈绿芬,但我突然觉得心中升起一股强烈的欲望——我非常想再看看那绿色小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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