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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六


  下了好几天雨,没有办法出门。
  等雨停了的时候,我第一件事就是赶到那个营造厂的绿色小屋去,想看看他们两人究竟怎么样了。
  绿色小屋的窗帘都已不见。门敞开着。
  我一眼就看见宪纲表哥站在门口,对着院中那一堆一堆带着雨意的木材出神。我走到离他很近的地方,他才看见我。
  他脸上带着过分的平静,平静得让人有一种透不过气来的感觉。
  我看着他,好一会儿,他才微微地吁了一口气说,“陈绿芬走了,佩玉在这里。”
  这时,邵佩玉也从里面走了出来,让我进去坐。
  绿色的小屋,去掉了那绿色的窗帘,就没有那绿绿的宁静的感觉了。门敞开着,使人感到这小屋已不再隐秘,也不再被重视,人们随时要离弃它了!
  那绿色的窗帘被除下来,堆在椅子上。
  邵佩玉说:“这也都是花钱买的,带回去洗洗,可以做别的用。”
  宪纲表哥带着他那一份“反正什么也不要了”的平静,找茶杯给我倒茶。邵佩玉在陈绿芬常坐的那只椅子上坐下来,对我说:
  “表妹!你看,有没有这样不会享福的人?家里要什么没有?偏偏跑到这样一间破屋子里来过穷日子。斟茶倒水,洗衣烧饭,样样都得自己动手。这要是我们这样过日子的女人,倒还可以;像陈绿芬,吃惯用惯,怎么会长久跟着他吃这份苦?当然,新鲜劲儿一过,人家就要走了。”
  邵佩玉把声音提得很高。
  宪纲表哥端着一杯茶,从后面走过来,没有理会邵佩玉的话,淡淡地笑了笑,说:“你们假如有兴致,今天我再表演两个菜,请你们吃午饭,怎么样?”
  邵佩玉把嘴一抿,说:“算了!我才没有这份兴致,等一下,收拾好了,你也该回去见见爸爸。”
  宪纲表哥把茶递给我,默默地在一旁站了一会儿,就又走到门口去望着那一堆一堆的木材出神。
  我和邵佩玉也沉默着,空气显得很僵。
  过了好一阵,宪纲表哥才在那边自言自语似地说:“既然你说做营造厂没有意思,我就不做就是了。”
  我看了看邵佩玉,她美丽而又精明的眼睛瞬了瞬,说:“当然,爸爸说,你该去把书念完,凭爸爸的关系,你不久就可以有机会外放。”
  宪纲表哥转过身来用他那漂亮的眼睛的一角,望了邵佩玉一会儿,嘴角边带着一丝隐约的笑意,连连地点着头轻描淡写地说:“对!对!念书!你说得很对!我还可以外放,那真好!”
  我看不出宪纲表哥内心的情绪。我只觉得他冷静得很奇特。
  我没有想到他会这样冷静。
  邵佩玉坐了一会几,就又站起身来,前前后后地走着。决定着哪些东西可以带回去,哪些东西应该送人。她把每一件东西都做了一次妥当而严格的衡量,衣服用具是要带回去的,那简陋的桌椅和家具,她主张送给工人。
  宪纲表哥没有意见。听任邵佩玉去决定。
  我在旁边看着,不便参加意见。
  忽然,邵佩玉从后面拉出了一个藤箱,打开盖子,我看见里面尽是些五颜六色的木头。
  “这有什么用?”邵佩玉说,“你们真以为自己还是小孩子!”
  她把那五颜六色的木头一个一个地往门外扔着,一面说:
  “这只藤箱倒还有点用处。”
  宪纲表哥先是看着她扔,过了一会儿,忽然走过来,蹲在那只藤箱旁边,对那些木头看了看,抬头对我说:
  “这些东西,你带回去,替我送给二表弟玩吧!”
  邵佩玉停止了扔那木头,抬头看了看我,说:
  “人家才不稀罕这些破烂东西!”
  我看了看宪纲表哥。他在那里用手轻轻的、一个一个的、抚摸着那些木头,那玫瑰紫的、樱桃红的、柠檬黄的、宝玉蓝的、裴翠绿的;那可以搭成西班牙式、哥德式和北平故宫式的、五颜六色的“积木”,他抚摸着它们,小心翼翼的,仿佛它们是一些细嫩的婴儿,唯恐伤了它们。
  我忽然替他难过起来,于是,我说:“好吧!我把它们带回去,给二弟玩。”
  宪纲表哥如释重负地站起来,拍了拍我的头,再走过去,把那佩玉扔在门外的那些木头都拣回来,小心地放在藤箱里,再小心地把藤箱盖好,扣上锁绊,说:
  “好了!这是你的了!”
  我走过去,把那褐色与浅黄相间的藤箱提到墙角,回过头来看了看宪纲表哥和邵佩玉。
  宪纲表哥的脸上没有表情。邵佩玉打量着这萧条凌乱的房间,开始走出房门去找那工人商量事情。宪纲表哥慢慢地踱过来,一手插在裤袋里,一手支着墙壁,俯下头来对我望着,用一种异样平静的声调对我说:
  “是你把水晶笔洗给我父亲了?”
  我困惑地点了点头,望着他发育的下巴。他没有刮脸,脸色灰黯。
  “那天,陈绿芬把你表嫂的信给我看了,我也看见了我父亲写的那启事。”他低沉地说,语音在他的牙齿之间打转,听来冷冷的,“这次我们是商量过了才分手的,你知道,这样分手,很苦。”他咽住了下面的话,抬头把眼睛望向墙壁,我看见他的喉结在他敞开的衬衫领子下面颤动。过了很久,他才说:“她让我赶快回去,我听从她的话,她是对的。”他说到这里,又咽住了下面的话。
  “于是,你就回去了,是不是?”我只是为了缓和一下他的情绪,又插了一句问话,“大舅的病好了吗?”
  他停了一会儿,才说:
  “他没有什么。只是生了气,胃痛。他也没有再提脱离关系的事。我看见他书桌上摆着我买的那个水晶笔洗。但他没有提关于笔洗的事。他是刚腹的,他是那样的人。……他是不允许有人发现他的错误的。他没有扔掉那笔洗,已经是好的了。我想,他总归是我父亲。以前,我也有错的。所以,我向他认过错了。我再坏,也不希望把父亲气病,无论如何,人总不能只为自己想,是不是?”
  我点着头,却不知说什么才好。
  “以后,我要做个规规矩矩的人。”他把支在墙壁上的手放下来,用另一只手慢慢搓着那压酸了的手掌,“我要做个规规矩矩的丈夫,和孝孝顺顺的儿子。”他看了看我眼中的困惑,“你别以为我做不到。那是天下最容易的事。”
  邵佩玉从外面走回来。宪纲表哥停止了说话,平静而淡漠地踱到房门口去,平静而淡漠地望着那一堆一堆的木材。
  日影在云隙中移过来,大槐树闪着带雨的枝叶,洒着淡淡的阴影。
  望望那绿色的草地,宪纲麦哥和陈绿芬在上面躺着啃面包的样子,好像还没有消失,而宪纲表哥那首古怪的歌却在被雨打湿了的春风里隐现:
  “我有一个绿色的世界,
  那里有绿色的太阳,
  绿色的月亮;
  有绿色的小屋,
  绿色的门窗;
  在那绿色的床上,
  有我绿色的姑娘;
  她有猫样的绿眼,
  叶样的衣裳,
  海样的心肠,
  莺样的歌唱;
  在我绿色的世界,
  有我绿色的梦想,
  我要把我的梦想,
  搭盖在常绿的山上,
  搭盖在常绿的海上,
  搭盖在我绿色爱人
  那海样深沉的
  芬芳常绿的心上。
  歌声仿佛仍在寂寞的空间里,带着捉摸不住的飘忽。
  宪纲表哥的绿色的世界就这样消隐了!平静无声地消隐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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