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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三


  所谓“老贼”便是吴襄。李自成将他带了来,是计划用他来招降吴三桂;吴襄亦不放心儿子,私下打算,吴三桂必非李自成之敌,到时候可以为子乞命,保全骨肉。如今看李自成溃不成军,心知老命不保,所以一押了上来,双泪直流。

  “你不要哭!只怪你自己不好,生了个当汉奸的儿子。”陪审的金牛星说:“冤有头,债有主,你要记住,杀你的是你的儿子吴三桂,不是‘皇上’。你做了鬼如果冤气不出,找你儿子吴三桂去偿命。”

  当其时也,山海关前,数万灯笼火把,照耀得下弦眉月自惭形秽,不知躲到何处去了。八旗中军大帐前面,陈列太牢,大设仪仗,多尔衮与吴三桂拜天盟誓,决不相负;然后由多尔衮以“奉赦便宜行事”的资格,将吴三桂由平西伯晋封为平西王。接着,大犒将士,欢饮达旦。

  当其时也,李自成已经拔营在途,怕清、吴联军追击,兼程回京;一回“大内”,派兵到东江米巷吴襄家,将被监视的吴三桂全家大小三十余口,包括他的母亲祖氏、胞弟吴三辅,尽皆屠戮;最后轮到陈圆圆了。

  将近一个月的夜夜承欢,陈圆圆将李自成的性情摸透了;李自成与张献忠并称,但不管带兵打仗,对人处世,除了暴虐不仁这一点之外,其它都不大相同,尤其是张献忠不讲理性,而李自成讲利害轻重,因此,她早就默默地、深深地从各方面打算过,吴家灭门,不算是最坏的结果——最坏的是吴三桂兵败被擒,那一来,她就做定了“强盗婆”了。

  当然,陈圆圆并不住在吴家;住在李自成的“寝宫”——武英殿的东配殿,当一个服役的太监来通报,说李自成已派了他心腹卫士赵得才来逮捕她时,她神色自若地说:“传他进来!”

  “陈娘娘,”赵得才说:“‘皇上’派俺来送陈娘娘归天。”

  “喔,”陈圆圆将手一伸:“拿‘圣旨’来看。”

  “没有‘圣旨’。”

  “没有‘圣旨’,就是假传‘圣旨’;你好大的狗胆,滚出去!”

  “陈娘娘别骂俺,‘皇上’是这样交代了俺的;‘皇上’没有交代,俺有那么大的胆?”

  “那么,你去请‘皇上’来,当面交代我。”

  “俺不敢去。”

  “为甚么?”

  “‘皇上’看俺这么一点小事都办不通,一来了火,俺的脑袋还要不要?”

  陈圆圆想了一下说:“赵得才,你别傻!你要杀了我,你的脑袋就不保了。‘皇上’是一时怒气不息,要杀我出气,可又不忍当面来跟我说,所以指使你来作凶手。事后‘皇上’气消了,我可是死了,再不能陪他了,那时非杀你不可。赵得才,你别死心眼,你倒想想,如果你是‘皇上’,你舍得杀我吗?”

  赵得才不由得定睛看了一眼。一顾倾城,再顾倾国,何况这么个脑袋里装不下多少东西的粗人?他口中干咽了两口唾沫,结结巴巴地说:“陈娘娘的话是不错,不过,我只要空手一回去,‘皇上’先就杀了俺,等不到将来了。”

  这倒也是实话,陈圆圆想了一下说:“我教你一个法子,你跟‘皇上’说,我光着身子躺在被窝里,不肯起来,只说要‘皇上’当面交代,你当然不便动手来拉,只好空手去复命。”

  “这话好,不过‘皇上’要问,你怎么知道陈娘娘光着身子?俺怎么说?”

  “你不会说,是我告诉你的。莫非你还敢揭开我的被窝,验一验真假?你,你真是笨到家了。”

  “是,是,陈娘娘骂得好。”

  于是,赵得才匆匆而去,不多片刻,李自成面凝寒霜地走了来,一看陈圆圆衣服穿得好好地,立刻回头问道:“你不说光着身子?”

  “不错,是我跟他说的。非如此不能把‘皇上’请了来;等他一走,我才穿了衣服,起床接驾。”

  “好吧!”李自成向赵得才说:“没你的事,到外头守门去。”

  等赵得才出去了,陈圆圆问道:“‘皇上’是不是要杀我?”

  “不错,”李自成咬牙切齿地说:“我不能便宜狗入的吴三桂。”

  “吴三桂本来要投降‘皇上’了,只为了我的缘故,才兴的兵。我一死不足惜,只怕吴三桂从此成了‘皇上’的死敌,后患无穷。”

  李自成沉吟了好一会,改变了主意:“那么,我带你走。”

  陈圆圆已经探出李自成的意向,自知京城守不住;而且做皇帝有许多拘束,不如席卷所有,出井陉、下河东,转回延安老家,做他的“闯王”来得安逸。要带她走,亦在意料之中,回答的话,亦是早就想好了的。

  “‘皇上’起兵以来,战无不胜,攻无不克,席卷中原,不想吴三桂勾结清兵,竟让‘皇上’吃了这么一个亏。”陈圆圆紧接着说:“我已经伺候过‘皇上’,当然想跟着‘皇上’走;但怕吴三桂穷追不舍。如今请‘皇上’想一想,如果觉得吴三桂算不了甚么,我马上收拾行李,跟‘皇上’一起走,‘皇上’到那里,我到那里。”

  李自成不能不慎重考虑了。他早就想到,只要一逃,清、吴联军必然在后追击,以锐气十足的轻骑,尾追士气大伤而又有辎重的败兵,结果不言可知。所以他与牛金星已经商量好,在遁往山西途中,沿途要不断抛弃辎重,追兵贪恋玉帛财宝,一路捡拾,便中了他的缓兵之计。

  如果带着陈圆圆一起走,这条缓兵之计就只能对清军发生作用;吴三桂一定会下令,捷进穷追,不准捡拾财物,违令以军法从事,那时候就危乎殆哉了。

  看他的脸色,陈圆圆知道说动他了,便又说道:“我为‘皇上’打算,不如把我留下来,作为安抚吴三桂的手段。我一定会说服吴三桂,不必为满清打天下,更不可追赶‘皇上’,这就是我报答‘皇上’的恩遇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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