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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六三


  “那要看你作何用处?只要你有信用,一万八千也不是取不到的。”

  这一说,刘不才懂了其中的深意。胡雪岩当然关照过,有个限度,超出限度,聚成的伙计就会托词拒绝。至于说一天只能取一次,那是防备自己拿了钱上赌场,如果只是正用,即使不够,也可以留到明天再说。唯有下赌注,是不能欠帐的。

  转念到此,刘不才又发了“大爷脾气”,把折子交了回去,“谢谢!”他的声音有点冷,“我怕我自己管不住自己,有了这么一条源源不绝的财路,一定输得认不得家!”

  “刘三爷!”陈世龙的态度很平静,“你说过决心赌这一记!这话算不算数?”

  “自然算数!那几张方子,就是我的赌本,已经全部交出去了,还有啥话说?”

  “那不是赌本。胡先生说,你果然有此决心,只要你做一件事,才算是你真的下了赌本,真的愿意赌一记。这件事说难不难,说容易不容易。我要等你想停当了,我再说。”

  刘不才想了想问:“是我做得到的事?”

  “当然!”

  “好,你说。”

  “刘三爷!”陈世龙的神态异常郑重,“外头跑跑的,说话算话!”

  “那还用说。小和尚,”刘不才不悦,“你真是门缝里看人!”

  陈世龙是受了胡雪岩的教,听了芙蓉细谈过她三叔,有意要逼刘不才发愤,因而若无其事地答道:“不是我门缝里看人,把你刘三爷看扁了,只因为我也跟刘三爷差不多,知道这件事不大容易办得到,而且说出来伤感情,所以不能不问个清楚。唉!”他有意做作:“想想还是不说的好!”

  刘不才气得直咬牙,但不便发作。忍了又忍,才说了这样一句:“说不说随便你!我倒不相信我刘某人会叫你小和尚把我看轻了!”

  “这也难说。我说句话,你刘三爷就不见得做得到。”

  “好,你说!”刘不才用拳将桌子一捣,站起身来,双手撑桌,上身前俯,以泰山压顶之势,彷佛要把陈世龙一下子打倒在地上似的。

  “那末我说,你能不能像我一样,从此不进赌场?”

  听得这一声,刘不才的身子不自觉地往下坐,依然坐了下来,半晌作声不得。

  “胡先生说过了,你要有这个决心。才显得是真心。他又说他不希望你别样,‘吃着嫖赌’四个字,只希望你少一个!”陈世龙说,“照我看,如果这一个字都不能少,那──”他摇摇头,“不必再说,说下去就难听了!”

  他不说,刘不才也想象得到,吃着嫖赌,四字俱全,非搞得讨饭不可!

  “胡先生又说,赌钱是赌心思,做生意也是赌心思,何不把赌钱的心思,花到做生意上头来?只要你生意做得入门了,自然会有趣味。那时就不想赌钱了!”

  刘不才沉吟不语,但神态慢慢在变,飞扬浮躁,带些怒气的脸色,渐渐消失,代之而起的是平静、沉着,最后终于点头。

  “话不错!”他清晰地吐出来五个字:“我要戒赌了!”

  “恭喜,恭喜!”陈世龙笑容满面地拱手,同时仍旧把那个存折推了过来。

  “那末,我们谈正事。讲了半天,到底要我如何着手?我要弄个明白。”

  这自然又只有请胡雪岩来谈。事情到了这地步,已经无须借聚成的地方,自然而然地,胡雪岩一邀就把他邀到了家,跟芙蓉叔侄之间的芥蒂,当然也就不知不觉地消除了。

  一夕之谈,谈出了头绪。胡雪岩的药店,定名“胡庆余堂”,请刘不才负责筹备,约定三天以后,跟他同船回杭州,细节到了杭州再谈。

  “三叔!”芙蓉劝他,“你也真该收收心了。有适当的人家,娶位三婶娘回来。”

  “现在还谈不到此。”刘不才只是摇头,“我现在的心思,完全在胡庆余堂上头。雪岩,”他马上把话题扯了开去,“我想,房子要画图样自己盖。”

  “我也是这么样想。一切从头做起!”

  “对,从头做起!”刘不才说,“我自己也是这样。”

  果然,刘不才是重新做人,就在这三天功夫当中,他开了个“节略”,把胡庆余堂从购地建屋到用人进货,如何布置,如何管理,都详详细细地写了下来。胡雪岩做生意,还是第一次有这样周到的盘算。

  然而他做生意也是第一次这样不着实。如今说大话的不是刘不才,是胡雪岩,“初步我想凑十万两银子的本钱”,这话是说出去了,银子却还不知道在甚么地方?郁四虽说过愿意加股的话,但他已倾全力支持,胡雪岩总不好意思要他卖田卖地来帮自己的忙,而况这个年头,兵荒马乱,不动产根本就变不成现钱。

  好的是还不需要马上拿钱出来。胡雪岩的打算是,到了杭州跟王有龄商量,开药店是极稳妥的生意,又有活人济世的好名目,说不定黄宗汉的极饱的宦囊中,肯拿出一部份来,用他家人的名义投作股本。如果有黄抚台提倡,另外再找有钱的官儿来凑数,事情就容易成功了。

  这当然是初步打算,只求把事业办成,谈不到赚钱,更谈不到照自己的理想去做。当然,刘不才绝不会想到他肚子里是这么一把算盘,依旧兴高采烈,见了面就谈药店,这样一路谈到杭州,胡雪岩把他安置在钱庄里,派了一个小伙计,每天陪他到各处去逛,招待得非常周到。

  【第十九章】

  这样老是玩不是事。刘不才最感苦恼的是,无事可做,手会发痒,老想赌钱,但每一转到这个念头,随即想起自己对陈世龙说过的话,拚命压制着。如是十天下来,他实在忍不住了。

  忍不住的是要胡雪岩说句话,等了两天,到第三天终于把胡雪岩等到了。

  “雪岩!”他有些激动,“来了半个多月,甚么事也没有做,我也晓得你事情忙,不过,这样子下去,我要闷出病来了!”

  “我晓得,我晓得!实在对不起,几处的事情,都非我亲自料理不可。现在大致有了头绪,尤其海运转驳,总算办妥当了。我可以抽得出功夫来,明天开始,我们第一步就是去看地皮。”胡雪岩问道,“三叔,你酒量怎么样?”

  “还可以对付。”

  “那末,我先给你介绍一个朋友。”

  他介绍的是裘丰言。押运洋枪的差使,裘丰言办得很妥当,王有龄送了他一笔钱,着实夸奖了一番,所以他最近的心境极好,跟刘不才一见如故,加以受了胡雪岩的委托,刻意敷衍,因而刘不才也觉得交了裘丰言这个朋友,是件很可以教人高兴的事。

  陪着看地皮的事,便由裘丰言来承当,每天一早到丰乐桥茶馆里喝茶。裘丰言在扬州住过,早晨这一顿很讲究,炒两个菜吃早酒,酒罢吃面,然后由赔客领着去看地皮,有的嫌小,有的价钱不合,这样一番冲中下来,到了下午三点钟,裘丰言又要喝茶吃酒了。刘不才因为有他作陪,不如以前那样无聊,倒也相安无事,把想赌的念头歇了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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