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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六四


  突然间有一天,胡雪岩一大早来找刘不才,第一句话就是:“三叔,我要请你陪一位客,这位客嫖赌吃着,无所不精,只有你可以陪他。”

  刘不才一时开不得口,第一,觉得突兀,第二,觉得胡雪岩违反了他自己的来意,本来要求人家戒赌的,此刻倒转头来,请人去赌,第三,觉得自己说了戒赌,而且真的已经戒掉,却又开戒,这番来之不易的决心和毅力,轻易付之东流,未免可惜。

  “三叔!”胡雪岩正色说道,“你心里不要嘀咕,这些地方就是我要请你帮忙的。说得再痛快一点,这也就是我用你的长处。”

  那就没话好说了,“既然是帮你的忙,我自然照办。”刘不才问,“不过是怎么一回事,你先得跟我说清楚。”

  胡雪岩略微踌躇了一下,“说来话长,其中有点曲折,一时也说不清楚。”他停了停又说:“总而言之一句话,陪这位公子哥儿玩得高兴了,对我的生意大有帮助。”

  “嗯,嗯!我懂了,你要请我做清客?”

  “不是做清客,是做阔客。当然,以阔客做这位公子哥儿的清客,不就更加够味道了!”

  这一下,刘不才方始真的懂了,点点头很沉重地道:“只要你不心疼,摆阔我会,结交阔客我也会。”

  “自然!怎么谈得到心疼的话?三叔,”胡雪岩问,“你一场赌,最多输过多少?”

  “输过──”刘不才说,“输过一丬当店,规模不大,折算三万银子。”

  “好的,你经过大场面。那就行了!”胡雪岩说,“你不必顾虑,三五万银子,我捧现银给你,再多也不要紧,我随时都调得动。总之,输不要紧,千万不能露出小家子气的样子来!”

  “这你放心好了,赌上头,我的胆子最大。”

  当时约定,胡雪岩下午来陪他去结交那位公子哥儿,银票在那时带来。刘不才便也精神抖擞地去剃了头,打扮成个翩翩浊世公子的样子,在那里坐等。

  午后不久,胡雪岩又来了,看刘不才穿的是铁灰色缎面的灰鼠皮袍,枣红色巴图鲁坎肩,头戴一顶珊瑚结子的玄色缎子的小帽,正中镶着一块寿字纹的碧玉。雪白的纺绸褂子,下面是笔挺的扎脚裤和一双漳绒的双梁鞋。

  “漂亮得很!我有两样东西带了来,正好配你这一身打扮。”

  那两样东西是一个金打簧表,带着根极粗的金链子,一个羊脂白玉的班指。另外有两万银票,起码是五百两一张。

  “时候还早,我先把这个阔少的来历告诉你。”

  这位阔少姓庞,是胡雪岩到南浔去的那两天认识的,大家都叫他庞二爷。这位庞二爷是丝业世家,几代蓄积,再加上道光末年中外通商,在洋庄上很赚了些,所以虽不是富堪敌国,而殷厚之处,远非外人所能想象。

  庞二爷虽然是一等一的纨裤,但家学渊源,做生意极其在行,此所以胡雪岩要跟他打交道。

  庞二爷是个捐班的道台,自然不会“辕门听鼓”去候补等差使,平常也不穿官服,但如果有甚么州县官在他面前,以官派骄人,那一下他摆出来的官派,比甚么人都足,就从这一点上,把庞二爷吃软不吃硬的性情,完全显出来了。

  原来是他!刘不才一面听,一面心里在想。同是湖州人,他自然知道庞二爷,不过论“少爷班子”的等级,刘不才起码要比他差两等。而且现在已经“落薄”了,提起来,说是“当年刘敬德堂的老三”,这句话并不见得光彩,庞二爷心里作何感想,却不能不预先顾虑。

  “三叔,”胡雪岩接下来说,“为了拉拢庞二爷,我特地托王大老爷出面请客,他是你们湖州的父母官,庞二爷再忙也不能不到。不过今天只是为了请客吃饭,‘场头’拉不大,只不过打打麻将。你要拿本事出来,让他跟你赌过一场,还愿意跟你赌第二场,这样子交情才可以越拉越拢。”

  “我晓得了。这一点你放心!不过,”刘不才很吃力地说,“我们虽没有会过,他是在上海的时候多,大概总也晓得我这个人。”

  “晓得也不要紧,‘败子回头金不换’,没有那个笑话你!再说,我跟王大老爷关照过了,对你会特别客气,有主人抬举着,人家也识不透你的底细。”

  刘不才听了他的话,看一看自己那身装束,再看一看那两万银票,想法变过了,甚么都可以假,银子不假,钱就是胆,怕甚么!

  “雪岩,你的话不错。”他精神抖擞地问,“我们甚么时候走?”说着,便打开那只打簧表,一看才午后两点钟。

  “约的是四点,我自然要早到。你再养养神,准时到王公馆好了。”胡雪岩留下一张纸条,上面写着王家的地址。

  约定了各自分手。刘不才果然靠在一张软榻上,闭目养神,把庞二爷的脾气作了一番很周详的考虑,然后又细想应付的态度。自己觉得颇有把握,欣然睁眼,重新又修饰了一番,方始雇一顶小轿,专程赴约。

  到了王家,主人果然很客气,口口声声称他“三才兄”,坐下寒暄了一阵,请的客人陆续都到了,除了嵇鹤龄和裘丰言,另外两个都是阔少,一个是做过天津海关道的周道台的弟弟,行五,一个是亦官亦商的高家老四。坐下来言不及义,不是说一顿牌九输了多少,就是谈“江山船”上出了怎么样的一个尤物。

  最后,庞二爷到了,三十四五岁年纪,一张银盆大脸,赛似戏台上的曹操。因为祖父死了不久,有限制在身,只穿一件灰布羊皮袍,但手上戴一只翻头十足的“火油钻”戒指,戒面朝里,偶尔扬手之间,掌中光芒乱闪,格外引人注目。

  主人一一引见,庞二爷初见面的只是嵇鹤龄、裘丰言和刘不才。听到他是胡州口音,便觉亲热,“刘三哥,”他问,“你府上那里?我怎么没有见过?”

  刘不才声明住处,接着又说:“久仰庞二爷的大名,幸会之至。”

  “彼此,彼此!”庞二也很客气,不像有架子的纨裤。

  “喂,喂!”周老五性子最急,“该上场了!”

  于是主子引寻,进入厢房,里面已摆好一桌麻将牌在那里,站着商议入局,庞、周、高三人是用不着说的,剩下一个搭子,主人让嵇鹤龄,嵇鹤龄让刘不才,刘不才让胡雪岩,胡雪岩一推辞,便即定局,仍由刘不才上场。

  扳好位于坐定,讲好一万银子一底的“么二”,四十和底十六圈,随即劈劈啪啪打了起来。刘不才先不忙着和牌,细看各人的牌路,庞二和高四都打得很精,但高四有个毛病,喜欢做牌,周五打牌跟他的脾气一样,性子急,不问大小,见牌就和,一等张便把牌扣了下来,两眼瞪着“湖”里,恨不得拣一张来和牌似地。

  然而牌虽打得蹩脚,手气却是他好。四圈牌下来,和了两副清一色,一副三元,已经赢了将近一底,把他高兴得不得了。

  “这都是老四做牌做得太厉害,张子太松!”庞二一面掷骰子扳位,一面冷冷地说,“这四圈如果你坐我下家,可要当心一点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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