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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六二


  “那是送得不得法!我在上海听人讲过一个故事,蛮有意思,讲给大家听听。”

  胡雪岩讲的这个故事,出在雍正年间,京城里有家大药店,承揽供应宫里“御药店”的药,选料特别地道,雍正皇帝很相信他家的药。

  有一年逢辰戌丑未大比之年,会试是在三月里,称为春闱。头一年冬天不冷,雪下得不多,一开春天气反常,春瘟流行,举人病倒的很多,能够支持的,也多是胃口不开,委靡不振。这家药店的主人,配了一种药,专治时气,托内务府大臣面奏皇帝,说是愿意奉送每一个举子,带入闱中,以备不时之需。科场里的号舍,站起来立不直身子,靠下来伸不直双腿,三场下来,体格不好的就支持不住,何况精神不爽?雍正是个最能体察人情的皇帝,本来就有些在替举子担忧,一听这话,大为嘉许。于是这家药店奉旨送药,派人守在贡院门口,等举子入闱,用不着他们开口,在考篮里放一包药。包封纸印得极其考究,上面还有“奉旨”字样,另外附一张仿单,把他家有名的丸散膏丹,都刻印在上面。

  结果,一半是他家的药好,一半是他家的运气好,入闱举子,报“病号”出场的,并不比前几科会试来得多,足见药的功效。这一来,出闱的举子,不管中不中,都先要买他家的药,生意兴隆得不得了。

  “你想想看,”胡雪岩说,“天下十八省,远到云南、贵州等。都晓得他家的药。你花多少银子,雇人替你遍天下去贴招贴,都没有这样的效验。这就是脑筋会不会动的关系。”

  “真是,”郁四笑道,“老胡,你做生意就是这点上厉害!别人想不到的花样,你想得到。”

  “那么,”刘不才的态度也不同了,很起劲的问:“我们怎么送法?”

  “我们要送军营里──”

  “那再好都没有。”刘不才抢着说道,“我有‘诸葛行军散’的方子,配料与众不同,其效如神。”

  “真的再好都没有!”胡雪岩说,“送军营里要送得多,这当然也有个送法。将来我来动脑筋,教人出钱,我们只收成本。捐助军营,或者有捐饷的,指明捐我们的诸葛行军散多少,甚么药多少?折算多少银子。只要药好,军营里的弟兄们相信,那我就有第二步办法,要赚钱了!”他故意不说,要试试刘不才的才具,看他猜不猜得到这第二步办法是甚么?

  刘不才猜不到,陈世龙却开了口,“我懂!”他说,“胡先生的意思,是不是想跟‘粮台’打交道?”

  这就无怪乎刘不才猜不到了,军营里的规制,他根本不懂。

  胡雪岩对陈世龙深深点头、颇有“孺子可教”的欣慰之色,然后接着他的话作进一步的解释。

  “粮台除掉上前线打仗以外,几乎甚么事都要管,最麻烦的当然是一仗下来,料理伤亡。所以粮台上用的药极多。我们跟粮台打交道,就是要卖药给他。价钱要便宜,东西要好,还可以欠帐,让他公事上好交代,私底下,我们回扣当然照送──”

  “这笔生意不得了!”刘不才失声而呼──他有个毛病喜欢抢话说,“不过,这笔本钱也不得了。”

  “是啊!”胡雪岩又说,“话也要讲回来,既然可以让他欠帐,也就可以预支,只看他粮台上有钱没钱?现在‘江南大营’靠各省协饷,湖南湘乡的曾侍郎,带勇出省也要靠各地的协饷。只要有路子,我们的药价,在协饷上坐扣,也不是办不到的事。只看各人的做法!”

  “只看各人的脑筋,雪岩兄,”刘不才高举酒盅:“我奉敬一杯!”

  “不敢当。还要仰仗三叔。”

  “一句话!”刘不才指着陈世龙,“他晓得我的脾气,我也跟他说过了,我就赌这一记了!”

  说着,他从贴肉白袋里,摸出一个红绫封面,青绫包角,丝线装订,装潢极其讲究的小本子递了过来,胡雪岩看着那上面的题签是:“杏林秘笈”四个字,就知道是甚么内容。

  “这就是我的‘赌本’。说扑上去就扑上去。”他又看着陈世龙说问:“你说我做得对不对!”

  在陈世龙看,不但觉得他做得对,而且觉得他做得够味,这样子,自己替胡雪岩探路的,也有面子,所以笑容满面,不断颔首。

  “你请收起来。三叔既然赞成我的主意,那就好办了。回头我们好好的商量一番。”

  两个人都很漂亮,一个“献宝”示诚,一个不肯苟且接受。推来推去,半天,是陈世龙想出来的一个办法,取张包银圆的桑皮纸,把“杏林秘笈”包好封固,在封口上画了个花押,交给郁四保管──郁四当即把它锁了在保险箱里。

  饭罢品茗,那就都是刘不才的话了,谈一丬药店,如何开法,怎么样用人,怎么样进货。怎么样炮制,利弊如何,要当心的是甚么?讲的人,兴高采烈,听的人,全神贯注,彼此都很认真。

  “三叔!”胡雪岩听完了说,“这里面的规矩诀窍,我一时也还不大懂,将来都要靠你。不过我有这么个想法,‘说真方,卖假药’最要不得──我们要叫主顾看得明明白白,人家才会相信。”

  “那也可以。譬如说,我们要合‘十全大补丸,了,不妨预先贴出招贴去,请大家来看,是不是货真价实?”

  “就是这一点难!我不晓得你用的药,究竟是真是假?”

  刘不才一楞,“照你这样子说,譬如卖鹿茸,还要养只鹿在店里?”他的语气显得相当困惑!

  那知胡雪岩毫不迟疑地回答,“对!这有何不可?”

  这对刘不才是一大启发,拓宽了他的视界,仔细想了想,有了很多主意,“既然如此,那就敞开手来干。”他说,“只要舍得花钱,不怕没有新鲜花样。”

  “我们也不是故意耍花样,只不过生意要做得既诚实,又热闹!”

  “‘既诚实,又热闹’!”刘不才复念了一遍,深深记在心里。

  谈到这样,就该有进一步的表示了,陈世龙看看已是时候。向刘不才使了个眼色。胡雪岩自然也看到了,不等他有何表示,先就站了起来。

  “三叔,你坐一坐。我跟郁四哥有些事谈。”

  其实无事,只不过在里间陪郁四躺烟榻,避开了好让陈世龙说话。

  “刘三爷,你看!”陈世龙递了个折子过去。

  折子是个存折,聚成钱庄所出,但打开来一看,并无存数记载,看起来是个不管用的空折子。

  “为啥不记载钱数呢?”陈世龙问道,“三叔,你懂不懂其中的意思?”

  “说实话,我不懂!”刘不才说,“雪岩的花样真多,我服了他了,你说,是怎么回事?”

  “是尽你用,你要取多少就多少,所以不必记载钱数。不过,一天最多只能取一次。”

  有这样的好事!刘不才闻所未闻,但当然不会疑心胡雪岩是开甚么玩笑。细想一想,问出一句话来作为试探。

  “这样漫无限制,倒是真相信我!倘若我要取个一万八千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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