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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一六


  【第十四章】

  要会的那个要紧人姓古,广东人,是个“通事”,结交的洋朋友极多,对英国人尤其熟悉,而在上海的英国人,自从洪秀全在江宁“开国”,便有许多花样。他们去会那姓古的,就是要打听这些花样。

  尤五在上海的路子也很广,辗转打听到,英国洋行已经跟洪军展开贸易。曾经有两只英国兵船,从上海开到下关。洪军起初以为是清军邀来助阵的,大起戒备。谁知英国人带了一名通事上岸,一开口就表明,此来特为通商。商品是枪械火药,以货易货。那家洋行,大获其利,而所带的通事,就是这个姓古的,名叫古应春。

  于是胡雪岩又有了新的主意,他跟尤五商量,最好能够跟古应春结交,在珍宝和枪械方面都有生意好做。尤五对胡雪岩已到了言听计从的地步,便设法托人,从中介绍,前一天已在吃花酒的场面上见过面,当时约定,这天是尤五回请,全班人马,一个不缺,其实主客只有一个古应春。

  设席的地点在宝善街怡情院。尤五是这家“长三堂子”的主政,怡情老二的恩客,所以连带胡雪岩亦有宾至如归之乐。到了那里,在“大房间”落座,刚刚卸去长衫,听“相帮”在喊客到,怡情老二亲自打开帘子,只见古应春步履轻快地踏上台阶了。

  “古大少,真真够交情。”怡情老二盈盈笑着,“第一个到。”

  “尤五哥请客不能不早点来。”古应春又说,“而且是在你这里请客,更不能不早到。”

  “这是我沾尤五少的光,谢谢,谢谢!”

  “承情之至。”尤五也拱手致谢,接着向里一指,“要不要里头躺一会?”

  “我是过足了瘾来的。不过躺一会也可以。”

  一听这话,怡情老二便喊:“点灯!”接着把古应春的哔叽袍子接过来,引入里间。

  里间就是怡情老二的香闺,一色红木家具,却配了一张外国来的大铜床,雪白珠罗纱的帐子吊得高高地,床上已设着一副极精致的鸦片烟具。古应春略略客气了一下,先在上首躺下,对面的空位,尤五让胡雪岩,胡雪岩又让尤五──这是一番做作,胡雪岩是客,而且有话要问古应春,自然该他相陪。

  “香”过两筒烟,说过一番闲话,怡情老二要去招呼“台面”,尤五也另有客要陪,小屋间里便只剩下胡、古二人。胡雪岩已经看出,古应春也是个很“外场”的人物,不难对付,因而一上来便用请教的口气说:“应春兄,我总算运气不错,夷场上得有识途老马指点,以后要请你多多指教。”

  “不敢当。”古应春笑道,“尤五哥是我久已慕名的,他对你老兄特别推重,由此可见,足下必是个好朋友,我们以后要多亲近。”

  “是,是!四海之内皆弟兄,况且海禁已开,我们自己不亲近,更难对付洋人了。”

  “着!”古应春拿手指拍着烟盘,“雪岩兄,你这话真通达。说实在的,我们中国人,就是自己弄死自己,白白便宜洋人。”

  这话就有意思了,胡雪岩心想,出言要谨慎,可以把他的话套出来。

  “现在新兴出来‘洋务’这两个字,官场上凡是漂亮人物,都会‘谈洋务’,最吃香的也是‘办洋务’,这些漂亮人物我见过不少,像应春兄你刚才这两句话,我却还是第一次听见。”

  “哼!”古应春冷笑着,对胡雪岩口中的“漂亮人物”,做了个鄙夷不屑的表情。“那些人是闭门造车谈洋务,一种是开口就是‘夷人’,把人家看做茹毛饮血的野人,再一种是听见‘洋人’二字,就恨不得先跪下来叫一声:‘洋大人’。这样子谈洋务、办洋务,无非自取其辱。”

  “这话透澈得很。”胡雪岩把话绕回原来的话头上,“过与不及,就‘自己人弄死自己人’了。”

  “对了!”古应春拿烟签子在烟盘上比划着说:“恨洋人的,事事掣肘,怕洋人的,一味讨好,自己互相倾轧排挤,洋人脑筋快得很,有机可乘,决不会放过。这类人尤其可恶。”

  胡雪岩看他那愤慨的神情,知道他必是受过排挤,有感而发。“不遭人妒是庸才”,受倾轧排挤的人,大致能干的居多,看他说话,有条有理,见解亦颇深远,可以想见其人。于是胡雪岩心想,自己正缺少帮手,尤其是这方面的人才,倘或古应春能为己所用,岂不大妙?

  这个念头,几乎在他心里一出现,就已决定,但却不宜操之过急,想了想,他提出一个自信一定可以引起古应春兴趣的话题。

  “应春兄!”他矍然而起,从果碟子,抓了几粒杏仁放在嘴里大嚼,嘴唇动得起劲,说话便似乎格外显得有力,“我有点不大服气!我们自己人弄死自己人,叫洋人占了便宜,难道就不能自己人齐心一致,从洋人手里再把便宜占回来?”

  古应春听了他的话,只是翻眼,一要烟签子不断在烟盘戳着,好久,他说,“雪岩兄,从来没有人跟我说过这话。上次开了两条兵轮到下关去卖军火,价钱已经谈好,要成交了,有个忘八蛋跑来见洋人,他会说洋文,直接告诉洋人,说洪军急需洋枪火药,多的是金银珠宝。说这句话,洋人翻悔了,重新议价,涨了一倍还不止。这就是洋人占的大便宜!我也一直不服气。能够把洋人的便宜占回来,那怕我没有好处也干。于今照你所说,自己人要齐心一致,这句话要怎么样才能做到,我要请教。”

  “这话倒是把我问倒了。”胡雪岩说,“事情是要谈出来的,现在我还不大知道洋人的情形,说不出个所以然来。不过既说齐心一致,总要有个起头。譬如说,你、我,还有尤五哥,三个人在一起,至诚相见,遇事商量,那个的主意好,照那个的做,就像自己出的主意一样,这样子一步一步把人拉拢来,洋人不跟我们打交道则已,要打,就非听我们的话不可!”

  “好!”古应春也一仰身坐了起来:“三人同心、其利断金。就从你、我、尤五哥起头。我洋行里那个‘康白度’也不要做了。”

  洋行里管事的人叫“康白度”,是洋文的译音,地位又非仅仅负传译之责的通事可比。胡雪岩觉得他不须如此做法。

  “应春兄,”胡雪岩首先声明:“自己人说话,不妨老实。你洋行里的职位,仍旧要维持,不然跟洋人打交道不方便、而且这一来,洋人那里的消息也隔膜了。”

  古应春原是不假思索,想到就说的一句话,即使胡雪岩不点明,他回想一下,也会改变主意的。因而当然一迭连声的表示同意。

  “我在想,”胡雪岩踌躇满志的说,“你刚才所说的‘三人同心,其利断金’。这句话真正不假。我们三个人,各占一门,你是洋行方面,尤五哥是江湖上,我在官场中也还有点路子。这三方面一凑,有得混了!”

  古应春想一想,果然!受了胡雪岩的鼓舞,他也很起劲的说,“真的,巧得很!这三方面要凑在一起,说实在的,真还不大容易。我们明天好好谈一谈,想些与众不同的花样出来,大大做它一番市面。”

  因为有此契合,这顿花酒,吃得十分痛快,尤五的手面很大,请的客又都是场面上人,每人都叫了两三个局,莺莺燕燕,此去彼来,弦管嗷嘈,热闹非凡。吃到九点多钟,又有人“翻台”,一直闹到子夜过后,才回裕记丝栈。七姑奶奶和阿珠都已累了一天,早早入梦,老张是一向早睡早起,只有陈世龙一个人,泡了一壶好茶在等他们。

  “五哥,你困不困?”胡雪岩兴致勃勃的问。

  “不困。”尤五问道:“你有啥事情要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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