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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一五


  “楼下堆丝,楼上住人。”陈世龙告诉七姑奶奶说:“上楼再说。”

  老张下楼把他们接到楼上,父女相见,因为有了一番变乱的缘故,所以多少有恍如隔世之感。坐定下来,七姑奶奶问道:“他们呢?”

  这是指尤五和胡雪岩。“洋人请他们吃番菜,谈生意,大概快要回来了。”老张又问她女儿,“我跟雪岩商量,叫世龙送你回湖州,你怎么跑到上海来了。”

  “是我的主意。”七姑奶奶抢着答道,“好在也方便得很,闲话少说,张老板,对不起你,请你楼下坐一坐,我们要房间用一用。”

  这话真说到了阿珠心里,自从用了那个“笨法子”,大不“方便”,她连茶都不敢多吃一口,急于解除束缚,轻松一下,所以帮着七姑奶奶催:“爹,你先请下去,快,快!”

  老张莫名其妙,但女人的事也不必多问,提着旱烟袋就走,陈世龙自然也要下楼,指一指左右说:“两间房都开着,随便你们用那一间。”

  “阿龙,”七姑奶奶喊住了他,从来不晓得甚么叫难为情的人,这时也不免有些忸怩,窘笑着说:“拜托你一件事,也不晓得他们这里有没有娘姨,大厨房在那里?替我们提一桶热水来,好不好?”

  “怎么不好?”陈世龙也很机警,“胡先生房间有个新买的脚盆,你们用好了。”说着,“蹬、蹬、蹬”一直下楼。

  “你看,”七姑奶奶低声对阿珠笑道:“阿龙替你提洗脚水去了!”

  阿珠无心理她的戏谑,匆匆奔进房去。七姑奶奶自然也跟着行动,两个人的手脚都很快,关紧门窗,相互帮忙,在黑头里摸索着,解除了束缚。

  不久,楼梯声响,是陈世龙提了水上楼,一壶热水、一桶凉水,交代明白,便待下楼。

  “阿龙慢一点!”七姑奶奶喊道:“黑咕隆咚的怎么办?要替我们拿盏灯来。”

  那间房正就是他跟老张的卧室,因而答道:“我桌上有洋蜡烛,还有包红头洋火,在我枕头下面。”

  “那张床是你的?”

  “靠壁的那张。”陈世龙说:“红头洋火,随便那里一划就着,当心烧着手。”

  “晓得了!你不要走,我还有事情要你做。”

  七姑奶奶摸着洋火,取一根在地板上一划,出现小小一团火,向阿珠那里一照,只见一身细皮白肉,她正拿件布衫在胸前挡着,刚想开句玩笑,只见阿珠一张口把火柴吹灭,低声说道:“当心他在外面偷看。”

  转脸一望,果然壁间漏光,有缝隙可以偷窥,七姑奶奶便问:“阿龙,你在外头做啥?”

  “我坐在这里,等你有啥事情吩咐。”

  “你不是在‘听壁脚’?”七姑奶奶格格笑着:“你要守规矩,不准在外头偷看。”

  陈世龙笑笑不响,阿珠便低声埋怨她:“你不是在提醒他?洋蜡烛不要点了!”

  这句话让外面的陈世龙听到了,心里不知道是怎么一股滋味?想想还是“守规矩”要紧,便大声说道:“没有事我就下楼去了。”

  七姑奶奶这时也觉得让他避开的好,“那谢谢你了。”她说,“你在楼梯口替我们把守,不要让人闯上来。”

  有陈世龙把守楼梯,大可放心。七姑奶奶到外面胡雪岩房间里,找着脚盆,提水进来,两个人大洗大抹了一番,然后取出梳头盒子,重新涂脂抹粉,打扮得头光面滑,换了一身干净衣服,才开了房门出来。

  巧得很,正好裕记丝栈的老板娘,听说有“堂客”到了,带了一个粗做娘姨和一个丫头赶来。七姑奶奶是认得她的,招呼一声“陈太太”,接着便替阿珠引见。

  等娘姨在楼上替她们收拾了残局,宾主坐定寒暄,问了问路上的情形,陈太太邀她们到家去住。

  七姑奶奶怕拘束不肯去,转身跟阿珠商量,她也不愿住陈太太家,便以见了她父亲,马上就要回湖州,不必费事作推托。七姑奶奶也就设词力辞,陈太太只得由她们。坐了一会,邀客到她家吃晚饭,七姑奶奶答应等他们兄妹见过面,谈完正事再赴约。

  于是等陈太太一走,陈世龙动手替她们设榻,老张和他搬到楼下,在丝包旁边安设床位。原来的房间里一张大床,一张小床,七姑奶奶占大床,阿珠用小床,而这张小床,正就是陈世龙原来所睡的。

  刚刚安置停当,胡雪岩和尤五回到了裕记丝栈。时地相异,感觉不同,胡雪岩固然神态自若,阿珠也还显得从容。七姑奶奶略略道了决定到上海来的缘由,随即向尤五使个眼色,示意避人密谈,尤五因为跟胡雪岩已到了共机密的程序,所以顺手把他一拉,一起来听七姑奶奶的报告。

  “嘉定的人,昨天早晨来过了──”她把经过情形,细说了一遍。

  “这样应付也好!”尤五欣慰的。

  默默在一旁听着的胡雪岩,不曾想到七姑奶奶,如此能干,不免刮目相看。她发觉了他的眼色,心里觉得很舒服,便笑着问了句:“小爷叔,你看我说错了话没有?”

  “当然不错!”胡雪岩转脸对尤五说:“这下了掉一件心事,我们在上海可以好好动一动脑筋。”

  尤五先不答他的话,向他妹子低声叮嘱:“阿七,我一时不能回去,家里实在放不下心,趁这一两天,路上还不要紧,你赶紧回去吧!”

  七姑奶奶点点头,问起他们在上海的情形:“生意怎么样?”

  这话在尤五就无从置答了,只是微微叹口气,见得不甚顺手。

  “生意蛮好!”胡雪岩却持乐观的态度,“正在谈,就要谈出结果来了。”

  事实上不容易谈得出结果,胡雪岩扳持不卖,洋行方面因为小刀会起事的关系,是在观望之中,所以最大的两项“洋庄”货色,茶和丝都变成有行无市,混沌一团。尤五因为生意方面不大在行,而局势甚乱,自不免悲观,因而才叹气不答。

  “阿七,”尤五又说,“你明天就回去吧!”

  “晓得了!”七姑奶奶不悦,“我会走的。不过张家妹子是我带到上海来的,总要把她作个交代。”

  “交代她爹就是了。”

  话是不错,但七姑奶奶一心要牵那条红线,巴不得当时就有个着落,这话又似乎不宜出口,因而沉默着。

  “七姊!”胡雪岩看出她的热心,安慰她说,“事情是一定会有个好好交代的,急也急不得。我想把她先送回湖州,叫世龙送了去,那也就算是有交代了。”

  “嗯,嗯。”七姑奶奶不置可否地,然后又说:“裕记老板娘,今天请我们一起去吃夜饭,也该走了。”

  “不行!”尤五摇头,“我们今天夜里约好一个要紧人在那里。你们去吧!”

  于是乍一相见,匆匆又别。尤五和胡雪岩不暇暖地,赶到一家“堂子”里去赴约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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