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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六


  那知来到王家营子,就听说“长毛”造反,越发猖獗;一到清江浦,立刻就能闻到一种风声鹤唳的味道,车马络绎,负载着乱糟糟的家具杂物;衣冠不整,口音杂出的异乡人,不计其数,个个脸上有惊惶忧郁的神色,显而易见的,都是些从南面逃来的难民。

  “老爷!”高升悄悄说道,“大事不妙!我看客店怕都客满了。带着行李去瞎闯,累赘得很。你老先在茶馆坐一坐,看好了行李,我找店,找妥当了再来请老爷过去。”

  “好,好!”王有龄抬头一望,路南就是一家大茶馆,便说,“我就在这里等。”

  到了茶馆,先把行李堆在一边,开发了挑夫,要找座头休息;举目四顾,乱哄哄一片,只有当门之处一张直摆的长桌子空着。高升便走过去拂拂凳子上的尘土说道:“老爷请这里坐!”

  他是北方人,没有在南方水路上走过,不懂其中的规矩。王有龄却略微有些知道,那张桌子叫“马头桌子”,要漕帮里的“龙头”才有资格坐,所以慌忙拉住高升:“这里坐不得!”

  “噢!”高升一楞。

  王有龄此时无法跟他细说,同时茶博士也已赶了来招呼他与人拼桌。高升见安顿好了,也就匆匆自去。王有龄喝着茶,便向同桌的人打听消息。

  消息坏得很!自武昌沦陷,洪杨军扣了大小船只一万多艘。把一路上所掳掠来的金银财货,军械粮食,都装了上去;又裹胁了几十万老百姓,沿着长江两岸,长驱而东,所过州县,无不大抢特抢。就这样一直到了广济县的武穴镇,跟两江总督陆建瀛碰上了。

  湖北不归两江总督所管,陆建瀛是以钦差大臣的身份,出省迎敌;绿营暮气沉沉,早已不能打仗,新招募的兵又没有多少,那经得住洪杨军如山洪暴发般顺流直冲,以致节节败退。

  这时洪杨军的水师,也由九江,过湖口、彭泽,到了安微省境;守小孤山的江苏按察使,弃防而逃,这一下省城安庆的门户洞开。安徽巡抚蒋文庆只有两千多兵守城,陆建瀛兵败过境,不肯留守,直回江宁;蒋文庆看看保不住,把库款、粮食、军交的一部分,移运庐州,自己坚守危城。其时城里守卒已经溃散,洪杨军轻而易举地破了城,蒋文庆被杀于抚署西辕门。这是十天前的事。

  “十天前?”王有龄大惊问道:“那么现在‘长毛’到了甚么地方了呢?”

  “这可就不知道了。”那茶客摇摇头,愁容满面地,“芜湖大概总到了。说不定已到了江宁。”

  王有龄大惊失色!洪杨军用兵能如此神速?他有点将信将疑。但稍为定一定心来想,亦无足奇;这就是他在旅途中读了许多书的好处,自古以来,长江以上游荆州为重镇,上游一失,顺流东下,下游一定不保,所以历史上南朝如定都金陵,必遣大将镇荆襄,保上游;而荆襄有变,金陵就如俎上之肉,此所以桓温在荆州,东晋君臣,寝食难安,而南唐李氏以上游早失,终于为宋太祖所平。

  这一下,他对当前的形势得失,立刻便有了一个看法,朝中根本无知将略的人,置重兵于湖广、河南、防洪杨北上;却忽略了江南的空虚,这是把他们逼向东南财赋之区,实在是极大的失策。

  照这情形看,金陵迟早不保。他想到何桂清,一颗心猛然往下一沉,随即记起,何桂清不在金陵,抹一抹额上的汗,松口气失声自语:“还好,还好!”

  同桌的茶客抬起忧郁的双眼望着他,他才发觉自己的失态,便陪着笑说,“我想起一个好朋友,他──,”王有龄忽然问道:“请问,学台衙门,可是在江阴?”

  “我倒不大清楚。”那人答道:“江苏的大官儿最多,真搞不清甚么衙门在甚么地方?”

  “怎么搞不清。”邻桌上有人答话,“不错,江苏的大官最多;不过衙门都在好地方。”他屈着手指数道:“从清江浦开始数好了,南河总督驻清江浦,漕运总督驻淮安;两江总督、驻防将军、江宁藩司驻江宁,江苏巡抚、江苏藩司驻苏州,学政驻江阴,两淮盐政驻扬州。”

  果然是在江阴。王有龄心里在盘算,由运河到了扬州,不妨沿江东去,到江阴看一看何桂清,然后再经无锡、苏州、嘉兴回杭州,也还不迟。

  刚刚盘算停当,高升气喘吁吁地寻了来了,他好不容易才觅着一间房,虽丢了定钱在那里,去迟了保不定又为他人所得,兵荒马乱,无处讲理,所以催着主人快走。

  于是王有龄起身付了茶钱,主仆两人走出店来,拦着一名挑夫,把笨重箱笼挑了一担;高升背了铺盖卷;其余帽笼之类的轻便什物,便由王有龄亲手拿着,急匆匆赶到客店。是一间极狭窄的小屋,而且靠近厨房,油烟弥漫,根本不宜作为客房;可是看到街上那些扶老携幼,彷惶不知何处可以容身的难民,王有龄便觉得这间小屋简直就是天堂了。

  “你呢?”他关切地问高升,“也得找个铺才好。”

  “我就在老爷床前打地铺。反正雇好了船就走,也不过天把的事。”

  “高升!我想绕到江阴去看一看何大人。”王有龄把他的打算说了出来。

  “这个──,”高升迟疑地答道:“我劝老爷还是一直回杭州的好,一则要早早禀到;二则多换两次船,在平常不费事,这几天可是很大的麻烦。老爷,消息很不好;万一路断了,怎么办?”

  高升的见识着实不低,分发浙江的候补州县,如果归路中断,逗留在江苏,那是一辈子都补不到缺的,所以王有龄一听他的话,翻然变计,当夜商量定规,尽快雇船赶回浙江。

  第二天早晨一看,难民已到了许多,同时也有了确实消息,芜湖已经失守;官军水师大败,福山镇总兵阵亡,洪杨军正分水陆三路,进薄江宁。江南的老百姓,一二百年未经兵革,恐慌万状,因而雇船也不容易;南面战火弥漫,船家既怕送入虎口,又怕官府抓差扣船,不管那一样,反正遇上了就要大倒其霉。

  奔走了一天,总算有了结果,有一批浙江的漕船回空,可以附搭便客,论人计价,每人二十两银子,这比平时贵了十倍不止,事急无奈,王有龄惟有忍痛点头。

  但也亏得是坐漕船,一路上“讨关”、“过坝”可得许多方便。风向也顺,船行极快,到了扬州,听说江宁已经被围,城外有七八十万头裹红巾的长毛,城里只有四千满兵,一千绿营兵,不过明太祖兴建的江宁城,坚固有名,一时不易攻下。

  如果真的有七,八十万人,洪杨军能不能攻下江宁,无关大局。王有龄心里在想,他们的兵力足够,分兵两路,一去往东,径取苏常;一支渡江而北,经营中原,这一来江宁成了孤城,不战自下。由于这个想法,王有龄对大局相当悲观,中宵不寐,听着运河的水声,心潮起伏,不知如何才能挽救江南的劫运?

  就这样忧心忡仲地到了杭州。一上岸第一个想别的不是家,是胡雪岩,但自然没有行装未卸,便上茶馆里去寻他的道理。而一到了家,却又有许多事要料理;当务之急是寻房子搬家。原来的住处过于狭隘,且莫说排场气派,首先高升就没有地方住;所以他在家只得坐一坐,喝了杯茶,随即带着高升去寻房屋经纪。

  买卖房屋的经纪人,杭州叫做“瓦摇头”,他们有日常聚会的地方,在一家茶馆──各行各业都有一家茶馆作为买卖联络的集中之处。称为“茶会”。到了茶会上,那些连“瓦”见了他们都“摇头”的经纪人,一看王有龄的服饰气派,还带着底下人,都以为是大主顾来了,纷纷上来兜搭,问他是要买呢,还是“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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