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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五一


  “李大人是搬出来了;房子空在那里,说是要改成行宫,又说要赏给什么年大将军。李大人住的房子,本来是织造衙门不用的一间库房,笼笼统统一大间,用布帘子隔一隔,带着几位姨太太住;一举一动,瞒不过人,只要谁不小心说错一句话,马上就是一场是非。尤其是二姨太太,吵得更凶!”

  “唉!”彩云叹口气,“这种日子,也亏李大人过得下去。鼎大爷呢?”

  “他在外面住。只有他身子是自由的;可是比不自由更苦,里里外外都要他照应。”

  “他一个人,又是大少爷出身,怎么照应得过来呢?”

  “有是有人帮他,一个是李师爷;还有个人,你们可想不到了。”

  “谁?”

  “是个姑子;三十出头,长得很不坏。”

  “真的?”彩云与胡三奶奶不约而同地问说。

  “怎么不真?是鼎大爷自己告诉我的。”

  “他怎么说?”彩云问。

  “大姊,”胡三奶奶也问:“你是怎么看见的呢?”

  “我找我表姊打听到了鼎大爷的住处;一去,看见有个三十岁的堂客,白净面皮,一双水汪汪的杏儿眼;穿的是旗袍,头上可不像旗人梳的‘燕尾’,是把头发束在顶上,用一顶青缎软帽罩住。这副打扮特别,我就没有敢招呼,鼎大爷也不说;到后来我到底忍不住了,开口问起,他才说是雨珠庵的当家师太。”

  “叫什么名字?”胡三奶奶问。

  “不知道。”朱二嫂答说:“我不好意思问。”

  “怎么?”彩云不胜诧异地问:“姑子也能住在鼎大爷那里?”

  “自然是有交情的。江南──”

  朱二嫂将江南原有这些风流尼姑的风俗,约略跟彩云说了些。但也表示,像这样“移樽就教”的事,实在罕见。

  “她倒不怕人说她不守清规?”彩云觉得不可思议,“那胆子也真够大了。”

  “筠官呢?”胡三奶奶说:“既然鼎大爷本人没事,内里又有人了;倒不如把筠官送了回去。”

  “我也是这么说,鼎大爷说不行!人家到底是出家人;再说称呼也很为难。”朱二嫂紧接着说:“其实,一半也是为了那十二粒珠子,有个地方寄放。我跟他说,人家胡掌柜担了极大的干系,他说他也知道,不过不要紧,因为除他跟四姨娘以外,没有第三个知道这回事。又说:等筠官病好能上路了,把她送到曹家,他也赞成。反正一切都让咱们商量着办;就是不能送回苏州。我看──”

  朱二嫂不但把话顿住,而且面有忧色;彩云与胡三奶奶自然都要追问缘故。

  “我也是瞎猜,但愿没有这种事。”朱二嫂用低沉的声音说:“鼎大爷变了样儿了,不管神气,说话,都像四、五十岁的人。每一开口,就说做人无味;又说把人情事故看透了,只为上有老亲,不能不过一天,算一天。你们倒想,他这话是什么意思?”

  “莫非是想走一条拙路?”胡三奶奶问。

  “恐怕是这样!如果李大人真有点儿什么,说不定他就会跟鼎大奶奶一样。”彩云重重地叹口气,“他家就是鼎大奶奶死坏了!真正冤孽!”

  鼎大奶奶的故事,胡三奶奶全不明白;朱二嫂略有所知;唯独彩云听李绅细细谈过──当然,替李煦有些遮掩的话;但瞒不过明眼人。这异姓三姊妹跟李家已是休戚相关的情分;彩云也就无所忌讳,将整个经过都说了给胡三奶奶听。

  “真是!”胡三奶奶深深叹息,“人就走错不得一步!”

  * * *

  筠官完全痊愈了。端午那天,彩云跟胡三奶奶说,决定趁天还不太热以前,送筠官到了南京;她也就渡江北上了。

  “我也知道,留你过了夏天再走,是件办不到的事。不过,也不必太急;总还有半个把月,黄梅天才能过去。咱们在二十几里头挑个日子。”

  胡三奶奶取了皇历来,替彩云挑定五月二十六,是宜于夏行的黄道吉日。于是一面通知李鼎,从速告知曹家;一面要托熟人,携带彩云回北。这都是胡掌柜去忙;不过胡三奶奶也并不闲,将朱二嫂请了来,安排一连串为彩云饯行的日程,同时要为彩云备办行装。又找了女裁缝来,支起案板,替彩云与筠官裁剪夏衣;这样忙了半个月,诸事都齐备了。

  这天是试衣服;彩云刚将一件浅蓝宁绸的褂子穿上身,只见朱二嫂匆匆而来,一见那些有颜色的衣服便说:“这都穿不得了!”

  “为什么?”彩云一惊。

  “我刚听汪太太说,山东那面有消息,说是京里有什么‘哀诏’发下来,大概是皇上归天了!我一想,这是好消息──”朱二嫂突然顿住,吐一吐舌头,自责似地说:“你看我!说话这么不留神!”

  皇帝驾崩,倒是件值得高兴的事,这不成了大逆不道?由朱二嫂的自责,使得彩云与胡三奶奶都起了警惕,只能高兴在心里,决不可形之于颜色。

  于是彼此都绷紧了脸来说这件事,“大姊,”彩云先问:“你的消息靠得住,靠不住?”

  “怎么靠不住。汪太太本来后天请几位堂客斗牌吃饭,现在也通知大家,不行了。”朱二嫂又说:“刚才我坐轿子来,经过布店,看见好些人在剪白布。这个消息想来官场上都知道了。”

  “这一说是千真万确。”彩云忍不住要笑,旋即警觉,使劲闭一闭嘴,方又开口:“李家没事了,就是皇上跟他作对;皇上一驾崩,谁还来做恶人?我看,李家不但没事,说不定还要发达。”

  “怎么呢?”胡三奶奶说,“这我可不大懂了。”

  “我一说,二姊你就明白了。皇上登位才半年,怎么好端端驾崩了呢?必是十四爷他们把他推倒了;十四爷一当了皇上!,李家还有不发达的吗?”

  “是啊!”朱二嫂紧接着说:“我刚才在轿子里也一直在想,皇上是怎么死的?如今听你这一说,就对了。”

  “真正是意想不到的事!苏州人说:船到桥门自会直。果然不错。如今,”胡三奶奶不自觉地出现了微笑,“三妹,你又可以多待些日子了。筠官自然不必再到南京;我看,咱们派一个人去问问鼎大爷再说。”

  “那可得麻烦姊夫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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