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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〇四


  “听过。”四姨娘蹲在地上,替他掸衣领上的灰,“不过都是些不相干的事,要紧的话一句都没有听过。”

  “你倒说,那一句?”

  “譬如,我常说,别那样子夸奖小鼎媳妇,让人听了刺耳;果不其然,一跤摔出那么大一场祸。”

  话还未完,脸上着了一拳;四姨娘只觉得眼前金星乱冒,脸上火辣辣地疼。自出娘胎以来,何曾如此教人打过?三分痛楚,七分委屈;并作十分伤心,不由放声大哭。

  李煦羞惭、悔恨,兼且怜痛四姨娘;却又说不出道歉的话。万箭穿心般的痛苦,也忍不住老泪纵横了。

  哭声遥传,婢仆无不惊疑;但小书房是禁地,不奉呼唤,不便擅自闯了进去;于是有人说了一句:“找连环去看看。”

  连环现在是丫头中的首脑,只有她可以随便出入;李煦跟四姨娘谈私话,都不避她的。这倒并非因为她是老太太身边的人,推念亲恩,另眼相看;而是由于四姨娘接收了老太太的私房,东西虽然不多,帐目却非常清楚,不但有支出的数目与日期,而且每一笔支出都能说得出经过,绝大部份为李鼎所挥霍。她也曾劝过几次,甚至还挨过老太太与李鼎的骂;可是她还是不改常度。四姨娘觉得她忠诚可靠之外,最不可及的是气量;这样的人必顾大局,能当大任,所以逐渐成为心腹;言听计从,比锦葵还得宠。

  等连环急急赶到,李煦与四姨娘已经收拾涕泪;且已唤了小厮,将要用的两个柜子挪到了地上,正由李煦亲自在开锁。

  见此光景,连环略略放心;自然也就不必去问何事伤心?只说:“老爷还没有吃饭;小厨房还伺候着。”

  “煮点儿粥好了。”四姨娘说:“再替沈师爷预备消夜的点心。”

  “是了。”

  “你去交代了就回来。”李煦关照:“我还有事。”

  他是要连环来替他检点信札。凡是王公府第来的信,只看信封就能区别,大致只写“专送李大人升”六字;下面多不具名;极少的几封,缀上一个别号。信封的式样质地也与一般不同;淡色彩印的花卉、人物或者瓦当、吉金之类的图案,而且极小。因此,四姨娘与连环一起动手很快地便检出来一堆,共是二十七封。

  “你们再点一遍,看有漏掉的没有。”

  李煦吩咐了这一句,便坐下来看信;一面看,一面勾起往事。那些花团锦簇的日子,平时想到,便令人神往;此时回忆,更是万感交并。看一会,沉思一会,不断地轻叹微喟,脸色越来越黯然了。

  “沈师爷到!”窗外遥遥传报。

  连环便起身抢步到门口,打起了帘子;沈宜士抱着一本蓝布面的大簿子;另外有个拜匣,挟在腋下。连环伸手接了过来,放在书桌上;让开两步,好容四姨娘跟他招呼。

  “请坐!”四姨娘指着桌上的信说:“看了半天才看了四五封;这样子下去,恐怕天亮都看不完。”

  “时不我待,不必多作推敲了。”沈宜士在书桌边坐下来说:“我看逐一清点件数,检齐了一火而焚之,根本就不必留。”

  “这──”

  “旭公,”沈宜士打断他的话说:“事情还多得很,旭公明天还得起个早;去看看李方伯,还是吴中丞,打听打听消息,最好先商量商量,能不能免于一搜?否则,不但面子难看,立刻就会引起流言,局面就要乱了。”

  “李方伯、吴中丞”是指藩司李世仁;巡府吴存礼。李煦跟他们的交情都很不错;比较之下,吴存礼是汉军正红旗人,关系更深一层。李煦决定先访吴存礼。

  “明天是衙参之期,要去还真得早。不过,等着‘站班’的候补官儿,都是天不亮就到了辕门外;看我一大早去拜吴中丞,会不会有什么流言?”

  “不会!”沈宜士说:“总当旭公去传旨,不会瞎疑心的。”

  这话又引起了李煦的感慨。先帝在日,李煦每月总有两三回专折奏事;回批中常有秘密指示,须传旨巡抚。见得织造是天子近臣,比封疆大吏还亲。而自嗣君接位,却从未有过这样的事!

  这时沈宜士已开始按簿索信;但立即发觉,逐一查点,要取出信来细看,颇为费事,便改了办法,只点总数。好得登记确实;连京中来人当面交给李煦的函扎,亦经注明,虽不知信中内容,却知有此一函。总计四十五件;分年搜索,居然都检齐了。

  “烧吧!”沈宜士说;声音坚决而威严,十足命令的意味。李煦本想留几封无关紧要的,竟慑于他的语气,无法开口。

  “烧有个烧法!”四姨娘说:“烧得火焰直冒,惹人起疑心也不大好。”

  “交给我好了。”连环接口说道:“消夜备了个火锅;把信撕碎了,慢慢儿烧。回头把纸灰倒在阴沟里,拿水一冲,就尸骨无存了。”

  这是个好法子。四个人一起动手撕信;默默无言,各想各的心事。终于,是李煦打破了沉默。

  “小鼎呢?”

  “不到吴江去了吗?”四姨娘说:“听说──”她突然把话缩住。

  “听说他甚么?”李煦追问。

  “别问了!明天派人把他去找回来。家里有大事,正是要用人的时候。”

  “唉!”李煦叹口气,“我今天才知道,能共患难的人,真是少而又少。刚才我在想,这个消息还不能轻易透露;外面一知道了,不定出甚么花样。俗语说的是‘夫妻本是同林鸟,大难来时各自飞’;夫妇尚且如此,何况他人。第一个钱仲璇,我就不信他肯跟我共患难。”

  “我亦正要跟旭公谈这件事。”沈宜士立即接口:“纸里包不住火,迟早瞒不住,不如早为之计。我想请旭公细心斟酌,那几个人是谨慎可靠的,应该悄悄儿找了来,作个商量。”

  李煦沉吟了好一会说:“等我明天去看了吴中丞以后再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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