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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〇三


  “我也没有什么好主意。不过,今天这个结果,我是早两个月就看到了。”四姨娘不胜痛心地说:“悔来悔去,悔的是不听小鼎媳妇的话,当初能置几亩祭田──”

  一提到这一点,李煦心就烦了,粗暴地抢过话来说:“早知道,我还不闹这么大的亏空呢!这些话现在不用去说它;且说眼前。”

  “眼前!”四姨娘问:“眼前住的地方都没有着落了。”

  想想也是,等胡凤翚一到;新官上任,便得将公馆让出来,所以当务之急,应该先觅安身之处。

  再想想又那里顾得到这些?李煦摇摇头说:“我想,总不致睡在露天之下。时不我待,咱们得分出缓急先后来。我看,最要紧的是,别做出对不起亲戚朋友的事来;该还人家的帐,尽早了结。”

  “你也别只顾人家。”四姨娘立即接口,“交卸了莫非就不吃饭,不过日子了?应该趁早打算。沈师爷,你说我这话是不是?”

  “我不是这么想。”沈宜士率直答说:“客山进京,总应该有点儿用。文觉大忙不能帮,我想,再冲着张五的面子,或许亏空不致于追得太紧。不过自己也得有点儿预备,能多补一分好一分。只要渡过了这个难关;旭公还有再起的机会。”他停了一下又说:“事情也还没有坏到抄家的地步。”

  三个人三样意见。不过沈宜士的说法,是不容易驳倒的正办;而且,四姨娘也是早有了部署的,她还剩了一万多银子的私房,托她娘家兄弟,在原籍湖州买了两百亩田,又盘进了一家绸缎铺,有了最后的退步,所以默不作声。

  李煦却还不愿舍弃他那个念头,“你把欠人的帐拿来看看。”他说:“我想总不下五、六万金吧?”

  “七万不到,六万有余。”四姨娘说:“这会儿不是看帐的时候;真的是苦哈哈,该还人家的,不到一万。你老爷子就不用管这一档子事了。”

  苦哈哈来求存款生息的,不过三百、两百银子;还有少到几十两的,这应该尽早退还人家,也是正办。沈宜士不断点头,深以为然;这就无异表示对于大笔私人借款,不妨暂缓。

  一看爱姬、密友的意向相同,李煦不由得着急地说:“面子要紧──”

  一语未毕,只见四姨娘咬牙切齿地抢白:“面子,面子!快要家破人亡了,还是死要面子!”说着,顿一顿足,自我激动得掩着脸奔了进去,旋即听得嘤嘤啜泣之声。

  李煦脸色灰败,倒在椅子上,头欹垂着,像斗败了的公鸡似地。沈宜士心里凄凄惨惨地,有着无穷的感慨,却不敢叹气,怕更增居停的伤感。

  “宜士,”李煦抬眼说道:“不错,我一生好面子!倘或到临了还是做出对不起人的事来,过去的面子就都折了!这一点,我岂能甘心。再说,亏空总归是个不了之局,又何必连累亲友?”

  想想他的话也不错,但沈宜士识得轻重,亏空公款,罪名不轻;嗣君刻薄,已是远近皆知,而况已有成见,看李煦是八贝子的党羽,自然处置从严,倘或赔补不完,什么不测之祸都在意中。因此,虽知窟窿极大,却还不肯如李煦般索性撒手不管;要留些力量,用在要紧关头上。这样,就不能不硬起心不理他的话了。

  那知四姨娘拭一拭眼泪,倒又出现了,“面子要看什么面子?”她说:“已经派了人下来了,倘或来搜上一搜,倒要请问,这个面子又在那里?”

  这就不但李煦如当胸挨了一拳;沈宜士听了她的话,亦觉入耳惊心。倏地起立说道:“事不宜迟,不办了这件事,不得安心!”说完,管自己向外急步而去。

  李煦楞了一会,突然起立,高声喊道:“宜士,宜士!”

  听差、小厮都奉命只在垂花门前待命;这时便帮着高喊,将沈宜士拦了回来。

  “她的话不错!这要来一搜,我还能见人?宜士,这可得及早为计。”

  沈宜士想了一下说:“我先去检点‘要紧东西’;回头在小书房谈吧!”

  “走!”李煦向四姨娘说:“咱们先到小书房去。”

  这小书房是连四姨娘都不大来的;一进门,三面堆得几乎高达天花板的柜子,令人胸次感到沉闷不舒。靠门的一面,两排窗户,她打开了一扇,料峭春风,扑面如剪,不由得打了个寒噤,走远些避风而坐。

  李煦站在屋子正中,环目四顾,搓着手说:“三十年积下来的信札文件,不知从那里理起。”

  “你先只检要紧的好了。”

  “等我想想!”

  李煦屈着手指计算;康熙四十七、四十八这两年,跟八贝子来往的函件最多;柜子是按年堆置的,找到那两个年份的柜子,恰好是在中间。

  “柜子这么重,得找人来动手。”

  “不!”李煦立即摇头,“这种事,怎么能找人来动手。”

  “怕什么?谁也不知道你要在柜子找什么?”

  “不!风声一传出去,说我把这两年的文件柜子清理过,那不就等于明明白白告诉人,这两年里头有毛病。”

  “那怎么办呢?”

  李煦端详了一回说:“等我试试,大概还行。”

  说着,已将一架梯子推了过来。人字形的双面梯架,一面有滑轮,一面没有;推到了地方住手,试一试梯子却有些不稳。

  “算了,算了!别摔着了。”四姨娘说:“等沈师爷来了再说吧!”

  一语未毕,“咕咚”一声;梯子滑走,将李煦从上面摔了下来,亏得刚只上了两级,摔下来不重,但也头昏眼花,半晌动弹不得了。

  “是不是!你就是强,再也不肯听人劝。”四姨娘一面去扶他;一面数落:“倘或肯听人一句、半句,又何致于会有今天。”

  李煦身躯沉重,四姨娘那里扶得起他,费了半天的劲,只是把他扶得坐在地上。

  “我莫非没有听过妳的劝?”他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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