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回 争风呷酷 任显群进牢监 勾心斗角 太上皇回美国





  书接上回,话分两头。却说台湾固然在朝不保夕、天昏地暗之中,但国民党大官们对于“酒色财气”,兴趣之浓,变本加厉。都认为反正“为日无多”,不如今朝有酒今朝醉,“反攻”根本无可能,没有一个再为“反攻”发愁。单表有一个女伶顾正秋,在旧上海有点名气,到台湾志在择人而嫁,要嫁个金龟婿,可以过得舒服点。而在众多迫求者之中,达官巨贾,“华洋毕集”,也够她选择一番的。可是蒋经国来头太大,要他和方良离婚,势所不能;要他把自己作为小妾,则蒋经国为了“礼义廉耻”也有所不便,因此她不能嫁给小蒋;另一个任显群蛮对胃口,有钱有势有“办法”,只是他已有太太,并且为他已生下大群儿女,因此也未便“屈就”,反正对谁都是那么回事,反正这般敷衍她不会“蚀本”。可是任显群已急不可待,用尽办法,务求藏娇金屋,抛弃发妻,也顾不得什么道德不道德了。最后居然由老太太出面调停,说她任家人丁单薄,显群“一子双桃”,因此必须再娶一妻,传宗接代,这样才不致愧对祖宗于泉下。这主意既不必与发妻离异,闹出乱子,也可使名女伶不算是“妾”,平起平坐,任、顾二人大喜,择日成亲,那元配恨得牙痒痒的,蒋经国也有苦难言,按下再表。

  话说任显群在国民党官场之中,倒也是个角色,他出身江苏宜兴大族,近几十年中任家也真出过两个“著名人物”,一个是为汪精卫执掌军符的任援道,一个便是少年得志的任显群。他在抗战时当过“川湘公路管理局长”,“远征军司令部交通处长”,战后当过“后勤部中将运输处长”,杭州市长,以及“上海市民食调节委员会主委”、台湾省交通处长、台航总经理、台省财政厅长、台银董事长等职,特别是在陈仪和吴国祯手下,任显群真是红得发紫。但吴国祯与蒋介石父子闹得不欢而散,大树既倒,猴群也散,任显群不在乎,他反正有的是钱,任内与顾正秋不便明往明来,下台之后当无顾虑,便计划迎顾同居。但他是何等精明之人?吴国祯可以远走高飞,他还没有这般方便,就向蒋介石毛遂自荐,愿为所用,最好进入草山这个那个的什么训练班,以便对蒋介石有所建树。主要是以受训代牢监,他自己送上门去由蒋监视,这比借个名堂送他吃官司既漂亮、又光鲜,而蒋也接受了他的要求,但并未送入训练班,指定一个地方,要他搬过去,对吴国祯乃至陈仪等等有所交代,整整软禁了三个月,在一九五三年七月十三才告结束,失踪多时的任显群也就重新出现。

  那月十六日,“任显群执行律师业务启事”,刊登全台各报,说在台北中山北路二段四十七号成立“群友法律会计事务所”,和律师顾姚仁、会计师王懋勋同在上址办公。开幕那天车水马龙,十分热闹,警察局还为他加派岗亭维持交通,处处说明此人自有几手,与众不同,与顾正秋双宿双飞,以为天下太平,做一日和尚撞一日钟,混一天算两个半天便了。不料开业没满两载,一九五五年四月十二那天祸事飞来,台省保安司令部指他“包庇共谍”,捉将官去,不但查封了他本人的全部财产,而且顾正秋的财产也不能幸免,消息传出,震动港台。

  那任显群被捕之后,当然要问个明白,大叫冤枉,保安司令部的官儿们冷笑道:

  “你识相点,就没今天的事了!”又说:“你是不是有个叔父叫任方旭?是不是在民国三十九年申请入台的?是不是由你申请?你叔父到台后是不是在你家中食宿?你叔父是不是告诉你他是共谍,特地到台湾活动,要你包庇?你为什么循于私情,未曾告密检举,留他在你家中住上好几个月?再给他介绍工作,到台湾银行潜伏下来!”

  任显群一听魂飞魄散,辩道:“任方旭确乎是我叔父,但不是亲叔父,是堂叔。他可不是共谍,如果是共谍,以我的当时职位,他怎么敢讲?我怎会包庇?住在我家中那是人之常情,我不招待他谁招待?找工作找了几个月是真的,介绍他到台湾银行也有其事,但只是为了吃饭,与共谍无关。试问我叔父是三十九年到台湾的,今天已经是四十四年,几乎来了六个年头,如果他是共谍,他做了些什么呢?”

  审案者道:“你现在是律师,能说会道,可是多辩无益,不给你看看颜色,你在台湾未免太目中无人,不可一世了!一星期前国大代表庾家麟与名伶张正芬结婚。新闻人物却是你和顾正秋,第二天各报登的都是你和顾正秋的照片,喧宾夺主,风头出尽,你自该尝尝苦头了!”

  这官司牵涉到顾正秋,任显群心头明白,有口难言,他知道这回可真是危险万分,弄不好丢了顾正秋事小,或许会送掉自己一条命,当下也不再辩,央人到处奔走,上下打点,结果留下一条性命,尝了两年九个月零一天的铁窗风味。

  一九五八年一月十三日,这个因为争风呷醋的“蒙难者”获得假释,喜出望外,当下有个官儿把他找来,警告一番。

  那官儿道:“任显群,恭喜你,只因你在服刑期中表现良好,今天可以假释回家,和你的顾正秋团圆去了!只是你该明白,出狱之后,不得乱说!你是因为包庇共谍罪坐的牢,按照戡乱时期检肃共谍条例第九条,判处有期徒刑七年,经报奉国防部核定移付执行后,又依照刑法第十章第七十七条规定假释,你是律师,你只能记住这些,可要记住了。”

  任显群更没有什么辩的,他胞弟任星崖和几名亲友早在牢门口迎接,上车而去,沐浴理发,和顾正秋带着孩子到郊外暂住,据任本人所说,从此以后将研究学术,“报答政府”,本来不该有什么了,不料到得一九六二年八月间,任显群却告了任星崖一状,说是乃弟向他勒索新台币三十万元,于是“台北刑警大队”便展开了调查,调查结果又认为与事实不符,于是任显崖便在报上刊登了好大的启事:

  “顷阅七月卅日某报消息,家兄任显群谓:①鄙人曾以红帽子陷害家兄,幸未告准。②鄙人现住房屋系家兄所赠。③最近鄙人又为恐吓信向其勒索巨款。鄙人鉴于兄长弟幼之谊,数十年来对家兄之指责,从不辩白,……此次关系太大,苟不辩明,鄙人将被目为禽兽,乃不得不书告家兄……

  “显群二哥:我们是五十年的兄弟,以前非常友爱,自你出狱后因我未把你的户口自看守所迁至顾正秋处而仍迁二嫂处,你开始恨我,隔阂愈弄愈深。最近某报的消息,在我是晴天霹雳,二哥:你自己不知道,这些年来已经变成什么样子!

  “一、什么以红帽子告你没有告成,我做梦也未想到,真不知从何说起,我想不通。

  “二、我现在住房是四十五年同时自建两幢,一以住家,一以出租,那时你尚在狱中,怎能说是你的?你出狱后我无条件借给你和顾住。四十九年我经商失利,负债累累,你既未还分文欠款,使我唯有卖屋补偿,那时你已开办农场,经亲友向你说明困境,你同意搬居农场,使我两宅可出售一宅,这是你把借我的房屋归还给我,不是送赠。

  “三、自四十二年起,你向明洁(我的配偶)借的和叫我代付的钱,数字相当可观,追我经商失利,卖尽首饰,你分文未还,之后实在罗掘俱穷,托亲友和你商量,你答应明年(五十年)先还若干,想不到届时分文不见,……你不还,我能怎样呢?只好再把现宅质押。二哥,请你想一想,你入狱二年余,我没有要你的大妻小妾花一文钱。”

  任星崖的启事显然有所指,写道:“五弟夫妇又因工厂爆炸双双惨死,医药丧葬及死伤工人之抚恤,又落在我一人身上。最大的两个侄女,一个已进中学,始终由我抚养。我实在维持不下去,以养鸡补贴家用。为了四月间我夫妇被你咆哮侮辱,已使我夫妇走上离婚之途,七月六日我写信请你还欠,使我对二十余年的结发夫妻在仳离时有个交代,你理也不理。我的儿子已患六年白血球病,现送医院,……岂知你对我的信又置之不理。隔了几天叫人送来了三千元,仅够一日之需,我只得函促并托亲友劝你求你,竟被视为恐吓,请你还钱救命居然说是勒索,请你看原信,那有三十万白刀进红刀出等文句?……”

  国民党官场与民间,在这“启事”末尾更看出了一些名堂:

  “你对金融界有渊源,你说穷,但有自备小轿车,顾正秋的女佣还是三人,你说筹不出医药费,无人相信。我很想把儿子送日本治疗一次,但现在无此财力。我们幼年丧父,故我对子女尽可能尽责,我纵对顾正秋未奉之若神明,但你也应还我些钱,使我得尽一次父子之情,请你回忆四十年我出差在你厅长公馆吐了一夜血,母亲急得哭泣,蒙你把我送返中心诊所,我付不起高昂住院费,泰然搬入日仅五元的陆军医院,免得要你施舍,这次为了儿子,我不惜任何委屈,请你无论如何还一些钱,不要使我抱憾终身。”

  这件事情本属私人家务事件,但因任显群名气太响,就变成了千奇百怪的新闻。有人说顾正秋是:“有名的”,她在台湾一“顾”倾城、再“顾”倾国,“城”不知何所指,但“国”者蒋经国,如今任显群定要娶成,也只得“尝闻倾国与倾城,反使周郎受重名”了,并且正因为两人感情不错,任在狱时顾常探视,出狱之后,任显群在这个女人身上的“债”因此似乎也未还够。

  又有人说,某次任显群有老友向他借债未遂,出口侮辱于他,任显群怀恨于心,指使当日刑警队长诬以“共谍”之名前往拘捕,其人愤而跳楼自杀,想不到这顶红帽又飞到了任的头上,但事情役有完结,任显群在与任星崖没有完结中,又使出了这个杀手锏,指乃弟为“共谍”,这使台北刑警队都难以置信,而任星崖便又在一九六三年五月十一日遍登台北报纸,大骂一通,这次用的是文言了。人们颇奇怪乃弟既一穷至此,何以有如许巨款刊登封面套红广告?

  那任星崖的启事写道:“任显群先生:查台端三年前曾告鄙人杀人未遂,派出所有案可稽。去夏鄙人因儿病函催台端还欠,又被控恐吓勒索,自知莫须有之事必如杀人未遂之徒成话柄,于是故作惊人之举,对征信新闻发表消息,竟谓鄙人曾面嘱台端发展共方地下组织,意图以震骇之词,陷鄙人于万劫不复。嗣登报与鄙人脱离兄弟关系,手段之毒,居心之狠,较诸令亡弟即舍弟逸才夫妇双双惨死后,尸骨未寒,台端即倡议将遗女四人半送孤儿院、半送美国兵尤有过之。鄙人深知结怨之由,在于无意中发现某女人私隐,被谗反间,但既成利案,不妨听候法律解决……”

  即使不明白任家兄弟为何是如此的人,也知道了一些“内幕”,原来是为了“发现某女人(即顾正秋)隐私”,乃致中人反间之计,亲兄弟变成冤家,没个完。

  那启事又道:“兹以法定侦查期限业已届满,司法及军法机关俱未对鄙人提起公诉,显见台端两案均系捏词陷害,勒索案对鄙人关系尚小,姑念台端之令堂究系鄙人之家母,不予诉究外,发展共方地下组织案,关系身家性命,任何人均不愿受蔑默认,纵鄙人之家母系台端之令堂,仍不得不根究乘源。以台端曾任政府要员,又系律师,应知戡乱时期治安案件科罪綦重,虽至愚之人也不肯因欲害人即虚构此种事实缚人自缚,……限台端十天内登报声明口头嘱台端发展共方地下组织者并非鄙人,以释群疑,逾期依法追诉,鄙人暂不推测此语出诸何人之口,如台端置之不理,仍以鄙人之身家性命为儿戏,为求洗刷,自有方法使之水落石出也。任星崖启。住台北县永和镇自强街二十二巷四号。”

  闹来闹去,连蒋介石也知道了。但他想不到这件事情因为“再顾倾国”所引起,更不知是谁在导演,以为是一般家务官司,而任显群也没什么值得砍头的罪状,也就算了。再说他的精力也正为美国的花样忙不过来,蔡斯欺蒋太甚,而事实上并非蔡斯个人行动,他乃是一个代表性人物,他之“欺人”,也就是美国在欺蒋。口头上的犹可容忍,倘若有具体行动,那就不堪设想。那一阵微闻凤山新兵训练有些动静,孙立人十分可疑,这使他寝食俱废,一再商议,由彭孟缉派人打进孙立人的小圈子里,看看有什么名堂,闻闻有什么“气味”,他准备应付突变。

  蒋介石与蔡斯并非时常见面,虽然办公室同在“总统府”中,蒋在二楼蔡在三楼,名副其实形成了“高高在上”,不折不扣形成了“太上皇”。蒋之所以不想见他,一来蔡斯盛气凌人,一撮小胡子加上手里不断挥舞的那根小马鞭,看起来似乎总会一鞭子抽向老蒋似的,蒋万分不舒服;二来蔡斯只是一名少将,蒋因愤懑而产生了卑视的心情,而事实上他这个少将却大过他这个总统,兜来兜去,眼不见为净。可是当联防之约既订,蒋希望把美国牵入反攻漩涡时,美方深恐灭顶,严令蔡斯就近对蒋施以压力,无时无地无事不予训斥,这使蒋气得浑身发抖,终于找蔡当面谈判,双方声色俱厉,不欢而散。第二天蒋派人前往送礼什么的,志在使蔡下台,“上达天听”时像灶君老爷般能多说几句好话,结果是使者挨骂,更加别扭。蒋介石的背地痛骂,对蔡斯来说并无“隔音设备”,于是双方互做“情报”,互相转告的结果,剑拔弩张好不凶险,而“谣言”传出,美方决定利用军人对蒋进行“兵谏”,要蒋滚蛋下台(离开“台湾”);而也有消息说蒋将使用毒计置蔡于死地,美方且有“人证”,指某一美国顾问之在金门“阵亡”,系死于背后中弹而非来自对岸,七七八八,台湾上空在乌烟瘴气之外,更加上一张漆黑的网,暗流汹涌,十分紧张。

  那一日蒋介石气得对上帝都无心祈祷,在早餐桌上痛骂蔡斯,问有什么办法对付这个拔扈嚣张的家伙?郑介民报告道:

  “昨天晚上的消息:蔡斯夫人发了神经病,大吵大闹,大哭大嚷,群医束手,已经不成样子了。”宋美龄诧道:“这是为什么?前天还好好儿的,中了什么邪?”郑介民道:“据说蔡斯太太病发之前,吵着要回国去,说不定一分钟前还是好好儿的,一分钟后便要到天国见上帝了,她不愿见上帝,要见家人,因此吵着回去。”郑介民低声道:“据她发疯时说,我们要派人对她丈夫乃至全家不利!”蒋介石一怔,说道:“笑话笑话!”

  郑介民道:“是笑话,是笑话。蔡斯太太还说了很多话,洋洋洒洒,而且据报内中不少是会议桌上的、或者派对中的、有关中美邦交的谈话。”

  蒋介石故作镇静道:“再探!”

  而美国驻台各报社记者闻道蔡斯家里出了大新闻,正想报道,给蔡斯“有礼貌地”阻住了,说是愿意以其他消息交换,这件事可不能报道。

  外国记者们便问拿什么新闻“交换”,蔡斯咬牙道:“我要回去了。”话甫出口,又感到此时不宜翻睑,否则会给华盛顿函电痛斥,吃不了兜着走,又叹了口气道:“你们瞧,我太太成了这个样子,我不想在这个鬼地方呆下去了。”又说道:“我退休的时间也快到了。”

  众记者大喜,一方面遣助手拍发蔡斯即将离去消息,同时先问蔡斯的履历,以便写详细通讯,蔡斯要仆人煮上咖啡,说道:“我的履厉有什么好听的呢?我是‘花生米’最讨厌的人。”记者们道:“就因为这样,你就非说不可。”于是蔡斯说道:“那真是没有味道的差使了。我是一八九五年三月九日诞生的,故乡是美国罗德岛州首府普洛维登斯城。一九一六年,我在城里布朗大学毕业,之后又进骑兵学校、步兵学校、指挥参谋学校、陆军大学攻读。在一九四六年六月间,拿到了布朗大学的法学博士学位。”

  “在第一次世界大战期间,”蔡斯喝了一口咖啡道:“我在欧洲远征军中服务。一九三一年到一九三四年,在菲律宾服务。一九四三年擢升为第一骑兵旅旅长,驻防德克萨斯州布里斯堡。第二年六月,率部移防西南太平洋,受麦克阿瑟元帅统辖。曾指挥我的部队登陆加罗林群岛南面的阿拉米拉群岛。”

  蔡斯想了想道:“接着又登陆菲律宾的雷伊泰半岛和吕宋岛。一九四五年二月三日,我首先率部驱走日军,进入马尼拉市区。同年七月,我升任骑兵第一师师长,这个师,是首先进驻东京的同盟国部队。一九四九年调返美国,任第三军团参谋长,一九五一年五月一日,奉命来台主持顾问团,到今天已经四年多了。”

  记者们问:“我们早已听说,蔡斯将军愿意和蒋介石一起反攻中国大陆;而且在蔡斯将军演讲时,每逢提到中共,你也一定声色俱厉,说要杀死他们,这些情形,说明蔡斯将军和蒋介石完全是一样的,为什么你们两人吵到水火不相容呢?”

  蔡斯道:“这个……这个我实在没有办法说得太多了。这是外交问题,应该由国务院作答,至于我个人,大家知道,军人在外,不管你带的是兵,或者带的是顾问团,总之是没有个人自由的,我必须服从上级。上级要我怎样做,我就怎样做,因此由于上级的决定而引起蒋介石与我的不愉快,所引起的华盛顿与台北之间的不愉快,我个人很难负责,至于我对中共的态度,那又是另一回

  (原书缺页)

  译官,上个月我去找他,似乎发现他有点尴尬,以前我们无话不谈,那次他变了哑巴。我曾经问过几个问题,他也避而不答。我要他陪我去找某某几个人,他说他自己没有功夫,我说:亨利,你怎么啦?变成这副样子?你知道他怎么说?他以歉然的口吻低声道:‘以后,你少到这里来,来了也别找我。我们是老朋友,因此对你直说,其它的不用问了,’”那记者摊摊手道:“这还不能说明很多问题?”

  蔡斯显然不便再说什么,叹道:“有人对我说:外边传说纷纭,都说我妻子之病,是给吓出来的,搞下去太不成话,那个人是非走不可了。可是问题没有这样简单,临别之前,我也只能忠告各位,福摩萨虽说在我们保护之下,但我们自己却需要更加妥善的保护,你们懂啦?”

  那边厢蒋介石也在煞费思量,为的是情报传来,新军中又有不稳迹象。孙立人这一目标太大,美方即使想动用这枚棋子,反而使孙束手束脚,甚至不能动弹,远在三月间,混在孙立人身边的蒋方特务就已不断报告孙与美国人的密切往返,从公开的顾问到便装的美国中央情报局人员,并且通过内线活动,传出“兵谏”的可能,那时光蒋已有所布置、有所处理,但想不到此刻又来。

  提心吊胆的预防与株连广泛的逮捕,乃是蒋介石永无休止的课题,虽然他为此烦恼,但鞭长可及,只要多操点心,极可能化险为夷,可是华盛顿的做法,对他就形成了鞭长莫及,他没办法。尤其是北京派出王炳南与美国谈判一节,把蒋介石气成什么似的。那一日到“总统府”坐了一阵,有意跑到“参军长室”打了个转,见孙立人正在里面读报,孙立人忙不迭立了起来,蒋介石无可无不可,也就入内稍坐片刻,见他办公桌上有份英文报,问:“报上有什么消息?”

  孙立人道:“三天前的‘纽约时报’,没什么特别的消息。”蒋道:“关于美国、中共的大使级谈判呢?”孙道:“也没有什么透露。”蒋道:“他们打从哪一天开始的?”孙答:“八月一日。”问:“你以为他们可以谈些什么东西出来?”孙立人苦笑道:“美国是反共的,中共是反美的,两个冤家在一起,我想无论如何谈不出什么来的。”

  蒋介石道:“会不会是这样呢?司徒雷登当年在南京找不到周恩来,这番就把王炳南当作周恩来呢?”孙立人道:“这个我不知道。”蒋问:“随便谈谈,我也何尝知道?”孙道:“也只能望这方面想了。”再问:“那么你看会不会有什么名堂?”孙立人道:“我看是不会的,恐怕这是美国的心理战,也是司徒雷登做法的延续。”蒋道:“那么美国会不会出卖自由中国的利益?”孙立人笑道:“那无论如何不会的。”蒋介石冷笑道:“我说是会的,要不,廖文毅这混蛋怎会在东京同我过不去?”孙立人脸色尴尬,尚未开口,蒋介石又道:“还有,如果美国不会出卖我们,为什么‘二·二八’那次他们派人在台湾胡说八道?”孙立人知道蒋介石是试探来了,忙说:“这些我这里没什么消息,倒是说不上来。”蒋介石起立,作和善状道:“如果你和美国朋友见面,不妨把我们刚才所说的,问问他们,”他加一句:“如果他们和中共成立什么协定,你和我都没有好处,是吗?”说完就走。

  蒋经国这当儿为“退伍军人”事与他相商,蒋介石心烦道:“这个问题,你看着办吧。我要问你:美国大使馆中有我们的人,他们会知道美国、中共谈判的内容么?”做儿子的摇摇头道:“他们地位极低,不可能知道这些秘密。”蒋介石道:“一个字也看不到,了不起,可以看见他们把那些东西往保险柜中放,那个柜有尺半厚!”这句话引起了“五·二四”台北大反美中一个插曲,按下不表。

  叶公超奉召入见,报告有关当前的形势,安慰蒋介石道:“周恩来在这当儿提出了‘和平解放台湾’问题,这在共党也不是第一次,而在美国也决不会考虑的。”蒋介石问:“为什么?”叶公超道:“因为一旦真的‘和平解放’,美国就不能再以台湾为基地,在他的国防线上便会出现弱点,也即是出现危机,我对美国终将拒绝共党这一点探信不疑。”蒋介石又问:“这个问题不是向美国提,而是说给我们听,你以为又将如何?”

  叶公超心想如果这样,还用得着问我么?便诚惶诚恐地说:“那当然不理他,一切有总统为我们掌舵。”蒋介石点点头道:“到底日内瓦这个会议,会影响我们么?”叶公超道:“卑职当尽将所闻奉陈:八月一日起,美国的首席代表是约翰逊,共党的首席代表则为王炳南。这个所谓大使级的谈判,是美国经由英国驻北平新代办欧念儒在七月十一日向共党建议举行的。在正式接触之前,双方由驻口内瓦总领事高温和沈平联系。”

  蒋介石道:“美国究竟是何用意?”叶公超强笑道:“主要为的是他们双方的平民遣返问题,当然还有一些其他的东西。杜勒斯国务卿已在华盛顿和约翰逊磋商,约翰逊的助手中有国务院远东司中国问题专家克洛夫,翻译员艾克华尔上校,也是个中国通。”蒋介石道:“美国的态度如何?”叶公超道:“显然是志在缓和紧张局势。”蒋介石道:“外国怎么看法?”叶公超道:“这真不幸,对于大陆共党,自由世界之中居然有寄以希望的,在华盛顿,不少人称之为‘两大国会议’,在英国,通讯社干脆称之为‘历史性的谈判’,因此我们对于这个谈判,从它开始准备起到目前正在谈判,没有一分钟放松过,约翰逊原是美国驻捷克大使,他本人就是远东问题专家,根据昨天我们接到的报告,约翰逊曾公开发表谈话,说他和共党驻波兰大使王炳南将谈到四个实际问题:一是取得美国平民以及现在囚禁在中国大陆的美军飞行员释放回国;二是满足共党要求,留在美国的中国学生可以自由回国;三是进行防止击落英国国泰航空公司飞机事件发生的警戒和安排。那架飞机是去年七月廿三在海南岛上空被击落的,当时毫无联系,机上也未对地下回答任何问题,因此发生了误会。”叶公超透了口气道:“第四个实际问题,便是所谓台湾地区停火问题了。”

  蒋介石冷笑道:“他们双方都在单相思,我没开口,他们难道敢吃了我?”边说边浑身打颤。

  叶公超当夜奉命再往谒蒋,愁眉苦脸道:“这个会谈倒是有些花样,不能小看于它。”蒋介石道:“有些什么?”叶公超道:“刚才接到消息,说就在昨天下午,美国代表团发布一项声明,说在会议中王炳南通知约翰逊,原本囚禁在大陆的阿诺德上校和其他十名飞行人员已在七月三十日释放,这批人将于八月四日到达香港。”蒋介石失色道:“真有此事!”叶公超道:“约翰逊表示感激,而日内瓦的空气也为之一变。据说那些首先接到消息的外国记者们,闻讯通知美国代表团时,那个秘书闻讯大叫‘我的天啊!’哈玛绍也已接到通知,马上要飞到日内瓦去。这还不算,艾森豪威尔接到消息之后,由白宫秘书发布一个消息,说:‘全国将感到安心,并且高兴地欢呼美国飞行员获得释放的宣布。’”

  蒋介石马上问:“杜勒斯说了些什么?”

  叶公超道:“杜勒斯说美国既未作任何让步,也没有以任何允诺作代价,也没有施用过任何强暴的威胁。”

  蒋介石恨恨地说:“这着棋,美国已经输了,艾森豪威尔太轻佻,杜勒斯比较老练点,但说的是空话,共党分明早已准备这一着,根本用不着什么条件或者允诺,就转移了国际的视线,”他一个劲儿拍桌子道:“我们要好好揭穿共党阴谋,你先准备一篇谈话,要各报明天刊登,不得有误。”叶公超唯唯。又说:“整个说来,美国是满意的,说这一手是极富戏剧性,而且还有人一再强调:这个会议如果成功,双方谈判如果进行顺利的话,更广泛的远东会议也就有可能了,共党正在争取亚洲和太平洋地区的集体和平,美国以为不能轻视共党这份努力与气度。”叶公超欲言又止,可又不得不说下去道:

  “还有一些消息,在亚洲,共党又把所谓和平的区域扩大了,据外国记者的消息说,这一扩大的地区,面积和英国差不多大小,那是共党和尼泊尔谈判已经成功,双方又已同意在什么五项原则下正式建立邦交。”

  蒋介石有如胸口挨了一捶,久久未能启口,叶公超道:“不过也有不利于共党的消息。”蒋介石闻言透了口气,听他说:“我们的人在日内瓦来报告说,有人问过共党代表团中人,问他们如果这个谈判没有下文,或者有了下文美方又变卦,那他们怎么办?十几个俘虏都放了,岂不是赔了夫人又折兵?”蒋介石急道:“还不够、还不够!”

  叶公超也弄不清蒋介石的“还不够”何所指,只得说下去道:“他们回答得倒也干脆,说那反正天下人有目共睹,谁对谁不对清清楚楚,不能解释为‘赔了夫人又折兵’,而应该视为他们的一种努力。弦外之音,共党对这个谈判并没有寄以什么期望,只因欧念儒的转约,大家谈谈而已。”蒋介石恨道:“这还不够?够他们出风头的了!”言下有埋怨叶公超的外交并未办好,乃使日内瓦有此会谈之意;转念一想,叶公超对那个“中美联防协定”有过功劳,不宜使他难堪,便说:“在那个会谈期间,我们一定要多多表示态度,越多越好,约翰逊对对方说了些什么?应承些什么?更应设法探听,否则不得了,你可要记住了。”

  叶公超唯唯。蒋介石道:“那个什么反对原子弹大会,闻道共党要派代表团到日本参加,那还得了,你一定要促使日本取消对中共的邀请,无论如何要他们禁上中共代表团入境,如果这一点也做不到,那么我们同日本之间就会出现裂痕!还有,这件事与美国关系更大,落在日本的原子弹是美国丢的,不管他们今天反对原子弹是真的还是反美国,总之让中共的代表团到日本,这对美国十分不利,你对美国大使明说,也要他对白宫,对东京明说,千万不能放中共代表到日本。”蒋介石唾沫四溅,急道:“还有,你对他们什么都说了罢!就说日本与中共之间,有关做生意的团体来来往往,我们抗议过不知道有多少次,他们就说如果日本政府硬性阻止,日本老百姓就会造反,他们没办法,娘希匹如令什么禁止原子弹核子弹王八蛋,没有中共的代表团参加,我不相信日本人会造反,就这么办,不许他们到日本去!”蒋介石又把一头大汗的叶公超从楼梯口找回来叮嘱道:“你明白了,在日内瓦,他们正是春风得意,好不教人恨煞,如果再去一个代表团到东京,你想想这个代表团的作用!”

  叶公超唯唯,挥汗而退,出得“总统府”,也顾不得回家休息,驱车美、日大使馆,面谈这件事情的“严重性”,折腾三天,东京与华府之间,台北与东京之间,东京与台北之间、也不知道通了多少话,最后叶公超报告老蒋道;“这件事情,看来已成定局,中共的代表团由刘宁一率领已经从北平首途出国,将到香港,东京那个大会也照常进行,并不改期。”蒋介石急道:“那怎么成!”叶公超道:“各方交换意见,认为不能不对日本人敷衍,不阻止他们动身,但另想办法对付。”

  蒋介石这一急非同小可,问:“刘宁一他们到得香港,就等于到达日本,还有什么办法阻住他们入境?”叶公超笑道:“有有,那是由日本的驻港总领事出面,就说由于什么什么原因,日本还是欢迎北平的代表团,但只能以三人为限,其余的不能同行,按照中共的一贯态度,他们势必要求全体同行,最后事情便会弄僵。日本驻港领事可以一再‘请示’,抵挡一阵,拖延到大会已经开过,然后说可以成行,到那时他们也不会再去的了。”

  蒋介石沉吟道:“这办法是好,但还是险着,不能保险,万一他们真的答应只去三个人,那你们多日商量的结果,岂不是又白费心血?”叶公超道:“这一点,几乎可以保证,中共是不会答应的,他们宁可回到北平,也不会只派三个人去日本。”

  这一着险棋固然生效,以刘宁一为首的中国代表团当真被阻于香港,但整个大会的气氛却使蒋介石深以为忧,各色各样的报告自各方到达,都说明美国的原子弹也罢、核子武器也罢,已遭受到举世强烈的憎恨,特别以日本人民为甚!举世主张以原子弹改为原子能,举世主张全面禁止制造核武器,举世充塞着谴责核子恫吓、敲诈、勒索等等的呼声!美国企图“挟核子以号令天下”的意图显然不能兑现,而纵使冒天下之大不韪要想“兑现”的话,那么“时日易丧,子及汝偕亡”,美国绝难得到甜头。举世并未匍匐在核子武器之前叩头称臣!通过这个大会,全世界爱好和平之人表达了他们无敌的力量与正义的呼声,蒋介石感到失望,美国如不能君临天下,那他的“好日子”再好也没多久了。

  而事实上,美国所给他的“日子”并不真正的好,摆在面前的问题就有两个:一个是“太上皇”蔡斯要回美国去了,新到的继任者,他在美国的地位还不如他的前任,显示了美国对“反攻大陆”令人寒心;另一个问题更使蒋介石如坐针毡,那在监视中的孙立人,并无任何证据可以置他死地;但台湾气氛阴沉,苟非拿孙立人开刀示众,必有其他的人置蒋死地……

  蔡斯动身之前,蒋介石嘱咐亲信道:“此人回去,我是不会送他的。可是在礼节上要做得像一回事,不能教人家有丝毫的不高兴!”亲信遵命,在松山机场也真的放开了礼炮,准备了仪仗队,献了鲜花,作为“中美邦交亲密”的象征,但再看他的太太却是疯癫不堪,给放在软床上抬进机舱,主客俱窘。

  蒋介石闻报又好气又好笑,便问道:“他又怎么样?”叶公超道:“那时光正好十三响礼炮,鸣罢他踏上飞机,扭头一望,在掉眼泪。”蒋介石冷冷一笑道:“他是该掉眼泪,娘希匹他在这里人家称他‘太上皇’,回美国还不是一个平平常常的退休军人,而且是一个打从抗战时开始,便是个师长级的‘永久少将’,有什么了不起!”接着问彭孟缉道:“史迈斯这个人怎么样?两年前美国要派一个比蔡斯高一点的人来当顾问团团长,这次算是换了人,难道又是一个‘永久少将’?”

  彭孟缉道:“那倒不是,史迈斯今年五十四岁,也是少将衔,但还有升中将的机会。据说作战很勇猛。又听说顾问团的人数又要增加。”蒋介石皱眉道:“又要增加!”原来为了协助美军顾问团加紧完成训练工作,不久前蒋介石的国防部曾召集一九五一年、一九五二年毕业、曾受预备军官训练的大专学生两百五十人到军中服务。为的是美方所定一九五四年就该完成的进度,蒋军到一九五五年七月间还没音讯,于是“顾问”的数字与日俱增,这使蒋介石大伤脑筋,可又没法阻止。

  半晌,蒋介石道:“蔡斯既去,新来的也一定差不多,我对他们没多大指望,除非他们能用行动证明,反攻大陆不是我一个人的主张。”一顿又说:“我们多注意身边的重要问题,不可松懈!史迈斯必然也是帮我防守的,他是陆军。海军那个第七舰队联络中心,芬诺少将曾任美国潜艇司令,说明美国在酉太平洋的主要战略战术,乃是驱逐潜艇,防御潜艇,为的是苏俄有潜艇,娘希匹海军也是守的!空军那个菲律宾美国空军十二航空队驻台前进指挥所,指挥官黑人准将戴维斯早就说过了,他的飞机没有出击敌区任务,娘希匹又是防御性的。连菲律宾克拉克基地的战术航空队,都是些战斗机和战术轰炸机,也是防御性的!F八十四虽然可以携带小型武器,谁听说他们要到共产党那边投炸弹?在他们三个人之上蒲赖德他有指挥权,但他的总部都在基隆旗舰和台北联络中心,没见他出击,又是防守的!”众人不敢张声,只是呆呆地望着他。蒋介石猛地一拍桌子,大声嚷道:“防守防守,大概他们要等我死了,才肯反攻大陆,因此目前忙的便不是反攻而是要算计我了!”蒋经国急道:“现在可不能随便说,以免误事。”蒋介石道:“不管误事不误事,总不能教人家小看了我们,你们就动手吧,宣布孙立人革职查办,也让那些家伙死了这条心!”

  正是:此际仅知孙立人,除却老孙无旁人?

  欲知后事如何,请看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