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回 飞来红帽 孙立人撤职查办 缴了白卷 蒋经国功败垂成





  书接上回。话说一九五五年八月廿日,位于亚热带的台湾火伞高张,挥汗如雨,那一日台北报纸忽地爆出一个“热门”消息,竟比天气还热,人们辗转相告:“孙立人真的扣留了!”“孙立人真的垮下来了!”原来蒋、孙交恶,并非一日;两“货”(美国人眼中的“宝货”)相争,必有一伤,如今摊下牌来,孙立人却似“水浒”传中吃了蒙汗药的黑店客商,在一片“倒也倒也”声中倒了下去,台省轰动,国际注视,英、美、日各国驻台记者忙不迭将那新闻拍将出去,你道那新闻怎说?蒋介石官邸中人所拟全文,却也简单:

  “总统府参军长孙立人,因共谍郭廷亮案引咎呈请处分;蒋总统明令予以免职,并命派陈诚、王宠惠、许世英、张群、何应钦、吴忠信、王云五、黄少谷、俞大维等九人组织调查委员会,秉公彻查。”

  “总统明令:特任黄镇球为总统府参军长。”

  列位看官,蒋介石寥寥数行,便交代了一件台湾大事,在他是无人追询,草草了事;在下一支秃笔,要交代这件台湾大事,就非几天几夜不可,好不累煞人也。

  闲话表过,言归正传。却说蒋之不满于孙,孙之不满于蒋,已是公开秘密,毋须说得。蒋介石自退台湾之后,反攻决无能力,生存全靠美国,这也不是秘密。对于这位“伸手大将军”,美国老板一方面假以颜色,另方面嗤之以鼻,而白宫对台仍然非蒋不可者,完全在于蒋介石还掌握着全台兵力。于是如何转移蒋之兵力,如何自蒋手中夺取雇佣兵力,乃成为白宫的主要课题,这也不再是秘密。环顾台湾内外,白宫积多年经验,认为那当儿能撵走老蒋,掌握国民党武力者,除孙立人外不作第二人想。更急迫的那次,该是一九四九年,是年一月五日,陈诚就职台省主席,二月间忽闻陆军训练司令孙立人自凤山不别而行,陈诚万分紧张,迨闻报孙立人此行系在凤山机场乘搭美军专机,目的地为东京,邀请人为“白色天皇”麦克阿瑟时,又只得暗自咬牙,密报老蒋,静待其变。而孙立人飞日三天,专机返台之后,却又不声不响,好像根本没发生过什么事一样,老蒋与陈诚好生纳闷,可又不便询问。一来难于启齿,怕开罪了白宫;二来作不屑状,防孙抬高身价,但从此以后,对孙立人便展开了更加严重的“预防”,让他官儿越做越大,权力却越来越小,但对于麦克阿瑟那次究因何事派专机邀请于他,则如拿到一部无字天书,一字未见,一窍不通,愤怒妒嫉,与日俱升。

  蒋孙交恶既系公开秘密,蒋为什么早不动手,迟不动手,到那年才搞掉孙立人呢?说来与国际形势和台湾内部情况有关。说来话长,容老朽一支秃笔分头道来:话说由于举世爱好和平者的巨大努力,自一九五五年七月间四大国政府首脑会议在日内瓦召开以来,因为会议内容不是“大国包办世界事务”,将战争推前一步,也无什么骗局,国际紧张局势得以再次缓和。国际局势缓和,“第三次世界大战”就相应远去,这使日夜盼望借大战复辟的蒋介石大为失望,感到如此困在台湾,可能在解放军尚未到达之前,便会给“野心家”偷偷干掉,祸起萧墙,而孙立人便是多年来的“假想敌”。某年蒋介石在亲信前且泪流满面说美方极可能推孙主持台局,孙立人是心腹之患,是故必去之而后快,此其一。

  是年八月一日起,北京与白宫的大使级会议在日内瓦召开,不管内容如何,蒋介石集团那种恐惧沮丧、人心惶惶之情难以言喻。同时国民党中文武大员,对蒋介石的不满情绪更加增长,考虑出路的人一天多似一天,一群多似一群,蒋介石亟盼找个人来开刀,更“合适”的便是孙立人,此其二。

  美国志在吞台,朝鲜之战说明武力不能够使新中国屈膝,反使自己焦头烂额,美国不少人希望通过谈判解决台湾问题,而绝望于利用老蒋来解决台湾问题。这一部分的美国人包括民主党有力议员、美国东部的大政客和大资本家,反对与新中国“摊牌一战”。这派的主要发言人是乔治亚洲的参议员乔治,主张“周恩来与杜勒斯直接会谈。美国应与中共谋取和平共存,美国应承认中共政权是中国大陆的合法政权、台湾则应设法保留在美国‘友好势力’的控制之下。”但这一派人不同意蒋介石为这“友好势力”的领导者,主张另觅新人。这意见传到台湾,蒋介石魂飞魄散,拼命要把那个尚未露面的“新人”连根拔掉,而孙立人正是他的“假想敌”,他便下手,此其三。

  在美国做寓公的李宗仁,闻上述说法之后,在那年七月间便提出了“台湾中立化、解除武装,由联合国托管”的主张,一方面公开响应,另方面毛遂自荐。蒋介石倒不太着急于远在天边钓李宗仁,却紧张于近在眼前的孙立人。吴国祯狼狈逃美之前,“文有吴国祯,武有孙立人”的说法街知巷闻,蒋介石为防老李,又防老孙,感到继吴之后,文武全“栽”的时机已到,就把假牙一咬,将孙立人干掉了,此其四。

  对于蒋介石的皇亲国戚,美方也在“考虑”之中。旁人替代老蒋要头破血流,如果以孔祥熙或宋子文来替代老蒋是否合适?答案是否定的,因为孔、宋弄钱的本事虽大,要取蒋而代之的本钱却不够了,他们并无军队,也没有一套特务机构,非蒋对手。但另一个答案是“可以”的,但必需将台局改观,那是使台湾成为美国开发公司的“开发”对象,视之为“落后地区”,把岛上整个行政机构归纳在“生意经”名堂之下,而把“总统府”易为“总督府”这一类名堂,一如当年“东印度公司”的做法。如此这般,孔、宋之出任“总督”自较老蒋合适:而老蒋届时也势必出国,永远回不了台湾,也永远回不了大陆。设若此计可行,为“台湾开发地区”掌握雇佣兵的人势必又是孙立人,独有他得“美人”青睐,而且曾在孔、宋手下带过税警什么的,交谊颇深,蒋介石于是非去之而后快,此其五。

  而作为“举足重轻”人物的孙立人,与蔡斯感情极好,无论阿猫阿狗自美赴台,蔡斯必欲使之参观孙立人的“新军”,并作实弹射击演习,以表示“美国军事顾问团”在台湾的训练成绩,孙立人因此红透了台湾半片天,也使蒋介石无法安眠。除了这些,美国任何财团及其政党,似乎对孙立人都有良好印象,连民主党方面、包括美国东部各州人士以迄参议员乔治等人,对孙咸具好感,长此以往,蒋家父子认为不堪设想。蒋介石的“美国炉线”“只此一家,不准分出”,说得那个一点,有如姬妾争宠,虽然男方同是一人,但非“专利”不可,到了认为不得不“拔”的时候终告发作,此其六。

  蔡斯与小蒋冲突,最尖锐的问题除了由美方点名发饷、美官直派连队等等之外,美方坚持“政工人员撤出部队”是使蒋难以容忍的。“用心棒”,蔡斯坚持,小蒋反对,而孙立人却支持蔡斯,这使蒋气得七窍冒烟,如今史迈斯继蔡斯抵台,孙立人纵然己离凤山,但他在“新军”中有其势力。不但如此,他的影响还牵涉到以前的税警团、三十八师、新一军、凤山军官训练班、留美之人等等,设若蒋方不去“动”他,他却要来“动”蒋,那如何得了。于是“先下手为强,慢下手遭殃”,事情终于爆发,此其七。

  但在动手之前“老谋深算”的蒋介石不是不知道兹事体大,弄不好不但不能如愿以偿,甚至可以加速自己的灭亡,烦躁焦急,夜不成寐。那一日与小蒋、彭孟缉等三数人商谈道:“你们找不到他的痛脚,难道就便宜了他不成?任显群闹的乱子,还不够提醒你们的吗?”

  那真是一语提醒梦中人,原来在任显群案中先是给任戴上红帽子,指他“庇护共谍”;后来任显群又把红帽子送给旁人,飞来飞去,煞是热闹。而明眼人一望而知,对台湾打击已最流行的“法宝”报以嘲笑,心为之寒。彭孟缉等人总以为这顶红帽无论如何戴不到孙立人头上,但经蒋提醒,就像吃了定心丸一般,因为饶你孙立人是用铁打的还是用铜浇的,只要红帽子一扣,包你软将下来,动弹不得。

  彭孟缉等并非忘记了这件“法宝”,事实上孙立人反共坚决,这顶帽子不能随便扣得,但如从他手下随便找出一个人来,三缠两缠,指孙为“包庇共谍”就易如反掌,于是下手明查暗访,展开调查,并加派人手打进“凤山新军”,佯作不满现状,不满政府,在孙立人军中的“良心会”上侃侃而谈,以使孙立人注意,企图吸收为孙立人的死党,那情形同钓鱼的饵一般,静待这条大鱼落网。

  蒋家父子从来没放弃对任何将领的“适当监视”,而对孙立人的密切监视则自逃台后开始,迄一九五二年更甚,到出事那年简直每一分钟都希望获悉孙的活动,特务们天天为孙写“起居注”,而与孙曾有一面之缘的任何人,也没一个漏掉蒋介石的监视。孙立人没有子女,他的妻子张晶英乃信了佛教,斋戒沫浴,烧香念经,自不免到庙寺走走,乃使台湾好几个庙宇都受到监视,以为孙立人利用菩萨有所活动,总之也说不清那么多。蒋方一年到头、一天到晚找孙立人的岔儿,当真也找到一些东西,却不是孙立人手下当真有什么“共谍”或孙立人本人是“共谍”之类,与此相反,乃是美方确有倒蒋企图,可把蒋介石吓了个魂飞魄散。原来美国阿猫阿狗来台“视察”时,蒋介石必有盛大欢迎仪式,而“新军演习”更是内中不可或缺的节目。担任这个节目的新军,自当特别训练,“以娱外宾”。而在孙立人所训练的新军之中,师长郭廷亮的那个师便是“专供鉴赏”的一批人马,每逢演习,一定出动。那年六月间美军远东统帅兼第八军军长泰勒离职经台返国,蒋介石准备举行演习,邀请泰勒参观,这次演习任务也落在郭廷亮身上。正因为郭廷亮是孙立人的多年部下,蒋经国的“军中政治工作”对他就特别着重,一举一动,决不放松。那一日被派在郭廷亮师中的一名下级军官突地气急败坏报告政治部指导员,说:“大事不好,明天演习,一向是空枪上阵,但今天我们却突然接到真枪真弹,不知是何吉凶。”政工人员闻报失色。

  电台开始紧急传递消息,远在台北的蒋经国、彭孟缉等人忙不迭采取行动,商议一切。蒋介石闻报要一干人等立即上山,由他召开“御前会议”,听儿子报告道:

  “现在,已经扣住了郭廷亮,搜出了不少证据,正由专机运往台北。”那当儿电话铃不断地响,都是各地抓人的报告,由一个而六个,由六个而一百多,终于抓到了三百多个,但蒋介石意犹未尽,下令只要感到可疑,认为有关,放手抓去,不怕责难。然后听彭孟缉接下去道:“这个郭廷亮,是孙立人的亲信,跟他很多年了,在东北时已经和他在一起。这家伙在新军中因有孙立人的关系,十分嚣张,平时指桑骂槐,不满现状,已经不是个好东西。同时也非常狡猾,做起事情来十分卖力,对新军称兄道弟,对政府很不客气,锋芒毕露,目中无人。开口民主,闭口民主,新军中人给他起了个绰号,叫做‘老百姓’。在孙立人那边只要说‘找老百姓’,谁都知道便是找郭廷亮。”蒋介石“哦”了一声道:“这样说来,这个混帐在收买人心上还真有两手。”蒋经国道:“刚才电台来的报告说,郭廷亮已无法抵赖,承认罪状,并且在他房中查出的秘密书信之中,陆军总司令部督训组上校组长江云锦也有一份。”蒋介石浑身泛汗,满肚怒火,恨道:“对对,给我抓,宁可错抓一千,不可错漏半个!”又问:“督训组怎会和孙立人搞在一起的?”彭孟缉诚惶诚恐道:“到目前为止,还没找到孙立人亲笔字迹的证据,只是知道他曾指示江某的那个督训组,在他训练出来的第四军官训练班人员中作联系工作。”蒋介石以拳击桌道:“这还不够?在军中胆敢做小组织活动,居心何在?还用得着说吗?给我办!”

  目击一干人等里里外外忙个不休,蒋介石道:“也好,这个时候斩草除根,旁人没有说的。孙立人自去年六月间因军事长官的定期调动,已从陆军总司令总部调到总统府,他不再负责实际指挥和训练工作,他即使不满意军中政工制度,但与经国已没有正面冲突的机会。而且经国的政治部主任,也在去年同时解职,张彝鼎接任了这个位子,旁人也不会想到什么摩擦上面去了。”

  蒋经国喜形于色道:“根据这许多年的观察,孙立人的的确确有一个小集团,他在民国三十六年出任陆军训练总司令,从民国三十九年到四十三年出任陆军总司令时期,他在缅甸战场和在大陆时的旧部,曾经集结起来并且扩大成为一个非常忠心于他的集团,特别是在青年军官之间,孙立人变成了一个偶像,这下子可连根拔掉,真是天助我也!”

  可是蒋家父子并未得到“天助”,虽然“失运”的孙立人更加倒霉,但他并无任何“杀蒋”的真凭实据落到侦骑四出的蒋方手中。彻夜搜查,打打杀杀的结果,蒋介石闻报说是已经获悉郭廷亮“兵谏”的全部内容,等不及阅读报告,要彭孟缉详尽面陈,听他说道:

  “到此刻为止,那个‘凤山兵谏’的秘密计划已全部掌握,查出是一部分反共的民族主义过激分子所策划,领头的便是郭、江等七人。已经查明,他们在进行这个计划之前,确未在任何场合宣传共产党主义,他们只是利用卖国和反攻思想进行反对政府现行政策,或者某几个领袖的领导。他们‘兵谏’的活动主要对象,只是国军中的青年军官和军事训练队伍中的青年学生。”

  蒋介石哇哇叫道:“既然不宣传共产,娘希匹和我有什么过不去呀?再说,如果找不到共谍的证据,娘希匹这台戏怎么唱得下去呀!”他吩咐儿子道:“人是抓了,罪名也有了,可是通共的证据在什么地方?给我拿来!如果弄不到,那就等人家来嘲笑!”蒋经国唯唯,彭孟缉报告下去道:

  “他们准备在六月六目那天,总统在凤山校阅南部地区国军,邀请泰勒前往参观时,他们就动手,他们事先领到实弹,枪声一响,先对付侍卫,然后要挟总统,”彭孟缉见蒋面色苍白,忙说:“同时提出五项要求,呈请总统核准。”

  蒋介石透了口气道:“还提什么狗屁要求!”彭孟缉打开手中文件,念道:“他们提出五项要求。第一项:立即下令实行反攻大陆;第二项:国家元首不能直接干涉行政权与军权;第三项:组织各党各派、全国一致的强力内阁;第四项:取消军队政工制度及短期人事调动;第五项:推举孙立人将军出任国军领袖。”彭孟缉道:“根据审讯报告,他们都说这只是重演十九年前西安事变,不过性质不同……”’蒋介石急道:“这与‘共谍’有什么关系呢?如果这样公布,那我们脸上都涂了屎,见不得人啦!”

  蒋经国道:“好在还有时间,阿爸不必担心。”蒋介石有气道:“这么一件大事,怎能让我不操心?这可比对付共产党麻烦得多啦!今天有个华盛顿明星晚报的记者问我,说昨天他曾参加叶公超的招待会,听他说我们反对停火立场不变,决不放弃光复失土与解救大陆同胞政策。那个外国记者就问我,说:‘今天是一九五五年五月二十九,在未来的半年中,台湾海峡将会如何?’我正为凤山事情一肚子气,就说:‘台湾海峡局势益紧,我已准备应付一切。’娘希匹他以为我是应付共产党,怎知对他们也有份呢!”

  按照当年惯例,蒋介石碰到这些“重大问题”,即不飞往牯岭,也早就飞往溪口,住到雪窦寺“休息”去了,但此刻在台湾,他却不敢到那阿里山上“休息”,只得闷在室中发怔,众人见他如老僧入定,想见疲惫不堪,于是一个个蹑手蹑脚退将出去,由他稍憩片刻。他们知道,在这当儿要他上床是办不到的。他正面临一项惨烈的“战争”,他当然就是主帅,而对手并非中共,乃是美国。

  “反正你们吃不掉我,”蒋介石忧愤交集,暗自咬牙:“反正没有人能够替代我!”他充分运用当年上海滩头那种泼劲儿,在原定六月六日那天接待泰勒,装做没事一样,盛大款待,自己全身披挂,致欢迎词道:

  “今天,美国泰勒将军从冲绳岛飞到台北,说是向我们辞行来了,这真不敢当。泰勒将军这次高升美国陆军参谋长,值得庆贺!尤其是美国特别重视台湾防务,军刀机F八十六一中队也在今天自冲绳岛调驻台湾。意味到台湾在反共抗俄的第一线上,美国看清楚这一点,这使自由中国非常兴奋!”

  “泰勒将军的升迁,军刀队的来台,事先我们都知道的了,我们今天在风山检阅南部地区驻军,特邀泰勒将军参观,泰勒将军也是早已知道的了,希望不久之后,泰勒将军能以美国陆军参谋长的身份到台湾来,并且告诉我们一个好消息:美国领导我们反攻大陆!”紧接着一干人等上专机直飞凤山,蒋介石暗忖孙立人已予监视,郭廷亮遍体鳞伤,江某等三百余人铁索锒铛,“风山兵谏”已胎死腹中,所有特务机构又在为这次检阅而忙,看来没什么问题了。下机后换乘敞篷车驶入校场,蒋介石要泰勒同登司令台,只见台下两万多新兵密密麻麻,排列整齐,旗帜飘扬,刺刀闪光,泰勒暗自叹道:“美式配备的雇佣兵看来也真不错,实在像那么一回事,比任何共产国家的部队都好看,无奈一经接触,——甚至未经接触,就变成了运输大队,而这位光头先生便是运输大队长!不过今天……”这当儿台下正在向蒋报告参加检阅的兵种人数,突闻右角里枪声一响,全场哄然,但并未混乱,竟是事先安排好的,一辆吉普车直驶台前,下来七八个手持卡宾的军官,由一徒手的代表上台向蒋敬礼,要求他即日飞美,交出统治权,而“中间人”便是泰勒,蒋如拒绝,那末今天受检阅的部队,就会杀到台北,来个兵变政变,使蒋更难下台。

  蒋介石这一吓还了得,汗涔涔下,大叫而醒,原来身在沙发。

  众人闻声往视,却见蒋介石立在厅中发征,蒋经国道:“郭、江二人已经押来台北,彭孟缉自己审讯去了。”蒋介石牛头不对马嘴地说了声:“南部检阅照常举行,”问了句:“江云锦又是怎么样的一个混蛋?”便又颓然坐下。蒋经国道:“江云锦今年三十几岁,军阶已是上校。民国三十八年、三十九年时,他在陆军训练司令部军士大队充当中校大队长,正是孙立人的帮手。这个家伙江苏吴县人,参加新一军的资历较郭廷亮早,所以抗战胜利后获得选拔,保送到美国受军事教育。他在任军士大队长之后,一度调任团长,军阶也升为上校,现在他是陆总督训组的组长。”

  蒋介石突地又问:“这一阵孙立人与蔡斯他们,尤其是美国中央情报局的人往来频繁,就为的是六月六么?你们仔细研究,不可随便发表。中美之间的情形旁人知而不详,你可是最清楚。千万不可让他们下不了台,否则美援停止,我们如何过日子?郭廷亮事你找不到孙、郭、江他们通共证据,又如何治之以罪?”蒋经国道:“那是一定可以找到的,今天五月廿九——不,天已亮,令天是五月三十了,到应该发表之日,也就调查得差不多了。正因为让蔡斯他们下得了台,更应该强调共谍。”蒋介石呵欠连连道:“好好,蔡斯他们几个地方,多注意一些,在孙立人办公室里,你们不妨装上录音机。将来找到通共证据,事情就容易办,否则他们会反咬一口,说是我们无事生非!”

  第二天,监视中的孙立人找蒋找不着,几天之后便是六月初,孙终于见了蒋,递上辞呈道:“没想到新军之中会有这些事情,我为了种种关系,应该呈请辞职。”蒋介石道:“那倒不必,军人属于国家,你的部下也是我的部下,如有问题,可以调查,你何必辞职?”

  孙立人道:“正因为郭廷亮曾经是我部下,他发生了问题,我非辞职不可,非辞职不足以明志,非辞职不能便利调查工作的进行,至于辞职之后,我当住在原处静待吩咐。”

  蒋介石心想:“你倚仗着背后有靠山,真是有恃无恐哩!可是你背后的靠山也就是我背后的靠山,今天他们仍然少不了我,你神气没有用!就要让你有靠难依,倒将下来!”当下还是作恳切挽留状,这一拖拖过了六月六日的检阅,蒋介石还是按照预定汁划,会同泰勒前往凤山检阅;又拖过了七月整月,其间蔡斯已经下台,又快拖完八月,事实上美国早已知道,几经考虑,蒋介石无法再拖,准备八月二十正式宣布孙案消息。

  到八月二十清晨,“孙立人通共有据”的证据固然找不到,“郭廷亮通共有据”的证据同样没下落,这是一个难题。落介石把儿子找来道;“这件大事,虽说迟早必会下手,但事前维备不够,我们拔掉了姓孙的,却不能使他们信服。华盛顿早已知道此人己经在监视之中,你们如果不能找到更好证据;这次就难以靳草除根,你明白么?”

  蒋经国唯唯,心神不定地接过那份定稿,只见上面写道:“蒋总统二十日下令免除总统府参军长孙立人上将的职务;并调派国防部副部长黄镇球上将继任参军长。”

  “孙立人将军是因共谍郭廷亮案引咎辞职,总统已在同一命令中派政府高级官员八人组织调查委员会秉公彻查此案。总统命令如下:一、总统府参军长陆军二级上将孙立人,因共谍郭廷亮案引咎辞职,并请查处,应予照准,着即免职;关于本案详情,另组调查委员会秉公彻查,报候核办。此令。派陈诚、王宠惠、许世英、张群、吴忠信、王云五、黄少谷、俞大维组织调查委员会,以陈诚为主任委员,就共谍郭廷亮案有关详情,彻查具报,此令。二、国防部副部长陆军二级上将黄镇球另有任用,应予免职,此令。特任陆军二级上将黄镇球为总统府参军长,此令。”

  之外,另有一个新闻稿,由新闻局长吴南如名义发表“简要谈话”道:

  “最近政府曾破获共谍案,其为首分子郭廷亮,为孙将军多年之部属。郭自三十六年随新一军调赴东北,即与共党发生关系。迨东北沦陷后,郭又接受共方密令,利用其与孙将军之关系,来台从事渗透与颠覆工作。卅七年底郭抵台,先在孙将军所主办之训练班供职,嗣调陆军总司令部服务,经潜伏一个时期后,于四十三年开始活动,凭其与孙将军接近之地位,一面资为掩护,一面勾结陆军总司令部督训组之江云锦等,形成组织,图作不法之行动。自去年八月共党叫嚣攻台以来,郭等之渗透文化工作更形积极,至今年五月间,乃竟企图制造事端,从事颠覆活动,经事先发觉,郭等均已依法就逮,并已直认不讳。至于全部案情,正在审查中……”

  对于孙立人如此尊敬,文中提到了不少“孙将军”,蒋家父子用意何在,那是十分明显的,而措辞含糊,也是非常明白的,不能说得太详细了,蒋介石再看一遍,大叫:“不妥!不妥!”

  众人闻言暗叫苦也,那些命令之类字斟句酌,夜以继日,万分辛苦,得以布发,如今又闻“不妥”,设若收回炉灶再起,又不知道要绞尽多少脑汁了。幸而蒋介石说下去道:“这个调查委员会,少了何敬之一人。此刻他夫妇正在日本,我当忘了,不可不加。”蒋经国道:“中英文新闻稿都已发出,来不及了。”蒋介石道:“来不及也要加,马上通知!”结果是“中央社”没有问题,英文稿就没有办法,因为这件台湾大新闻各外国记者等待已久,拿到手上就抢着拍发出去,无从转圜。翌日华文报固然刊出九人名单,西方及东京等地英文报就只有八个,按下不提。蒋介石道:“何敬之非加不可,因为他在抗战期间曾任陆军总司令,正是孙立人的上司,也该让他参加参加。再说西安事发张杨兵谏,何敬之主张讨伐,要置我于死地,那是受了日本方面影响之故,如今孙立人要来变相的西安事变,而他和他的关系不错,娘希匹我倒要看看他是不是主张讨伐的!”

  众人闻言惊然,因为孙案牵涉愈来愈广,甚为不安。听他恨恨的说下去道:“这次调查会,本来不必多此一举,只因你们到今天还提不出证据来,万一华盛顿、东京、香港、台北各地哇哇吵,他们九个人便义不容辞出面顶挡,免得我们自己开腔,你们可是明白?”蒋介石顿脚道:“以后有什么事情,如果我们不便启口,便可以找他们几个人,明白啦!”蒋经国等唯唯而退,乃把这个调查委员会说得天花乱坠,再反衬蒋的“公正”,嚷了一阵,总以为转移目标,掩饰弱点,业已“完成任务”了,不料何应钦在日本闻讯却不愿立刻回来,蒋介石命陈诚打电报催促,还是不肯返台,几个月之后才施施然而归,对蒋作了无言的抗议,莫大的讥刺,按下不提。

  蓝钦和史迈斯等人也在紧张地讨论,根据公开消息和内线情报,也明白了这个“九人小组”的产生过程,完全是蒋介石为自己下台而建筑的一条“桥”,他们向国务院提供参考资料道:

  “……这个九人委员会产生过程和目的既明,可以再分析那九个人的背景:陈诚任主任委员,他是副总统,曾任行政院长,是蒋介石最最亲信的人物;也是与蒋经国最最对立的人物。兹查出孙案乃在蒋经国主持下造成的,陈诚却奉命为他掩护,陈诚的态度堪予注意。

  “第二名毛宠惠是司法院长,著名的国际法学家,在国民党中居于超然的地位,在本案中居于为蒋说好话的地位,不管是非曲直,王必认为蒋是对的。

  “第三名许世英,是总统府的咨政,在北洋政府时代曾任国务总理,对日战争初时他正是驻日大使。目前已在养老时期,不可能发生什么作用。但他是孙立人的同乡,或许在说情求赦方面他可能做一些工作。

  “第四名张群,现任总统府秘书长,应该是最接近蒋介石的一人,但他只是徒有虚名的政学系领袖,并非对蒋具有影响力量的政治人物。他出现在这个委员会中,似乎只是点缀。

  “第五名何应钦,乃是战略委员会主任委员,一度是蒋的忠诚合作者,因西安事变主张讨伐、置蒋绝境,双方一直貌合神离。大陆撤退前曾任行政院长,退台后无实权。何应钦迄未自日返台。蒋临时把他加入这个委员会,指定在张群与吴忠信间增加他的名字,但西方通讯社已发稿,翌日见报时在台、港为九人,在西方报纸则为八人。

  “第六名吴忠信,乃总统府咨政,国民党的元老,与蒋私交颇厚,也无实权,与孙是同乡。

  “第七名王云五,现任考试院副院长,系无党派人士,其实他效忠国民党甚于党员。发行金圆券时他任财政部长。以前是著名出版家,商务印书馆的股东及总经理。

  “第八名黄少谷,现任行政院副院长,新闻记者出身,与陈诚关系甚深。

  “第九名俞大维,现任国防部长,非国民党员,与陈诚私交甚厚。早年曾因马歇尔将军推荐出任交通部长,迄今犹系受美国支持的台北政治圈著名人物。他的特点是对蒋忠诚,并未因与陈交深而恶蒋。这是个值得嘉奖的人物,因为俞大维一向亲美,甚于亲蒋。

  “台北对于监察院长于右任并未列入调查委员会一事,议论甚多。总之,这个九人委员会的成立——特别是何应钦的参加情形,处处说明了孙案在蒋已准备甚久,下手后又感到难圆其说,才仓卒成立了这个会。由于这个会的成立,一般看法是孙立人不会被判枪决,但他又会变成张学良第二,在蒋作万分关切状的布置下软禁起来。”

  而美国首脑部门的紧张则是出于意料之外的,杜勒斯愤愤发言道:“对于孙立人案,毫无疑问是蒋介石对我们的挑战,如果不理不睬,孙立人可能枪决。枪决一个孙立人对我们没有损失,特别是他已经失去了作用,问题是一旦孙立人被蒋枪决,今后就没有人再胆敢为我们效力。因此不管怎么样,如何抢救孙立人,乃是我们今天最重要的课题!我们不是为了孙立人的性命,而是为了抢救我们在蒋身边的力量!”

  没有人反对杜勒斯的意见,于是声援孙立人的举措立即实施,蒋家父子挨起骂来、一九五五年八月廿五,“纽约世界电讯报”对蒋当头一炮,放道:“被蒋介石软禁起来的参军长孙立人,不会同共党分子有关,就算是最轻微的关系,那都是不可思议的!”这是一份史克里普斯!霍华德系的报纸愤慨地说:“然而他却因为一名部下被控与共产分子有来往,被迫以失察为理由而辞职了,为了公布的那一点理由,这位四星上将要蒙受羞辱与惩罚,就算不是反常,也可以说是无理的。从台湾以及华盛顿发出的消息,越来越真而且越来越表示遗憾地暗示出孙立人是‘宫廷政治’的牺牲者,并说他与蒋介石的长子斗争失败。如果真是这样的话,至少在美国的眼中,蒋经国的地位也是难以稳固的。照现在看来,这样的结果对于提高蒋介石和他的国民党政府在自由世界的地位,不会有多大好处。不管蒋介石有没有受到他的野心勃勃的儿子的影响,他是经不起再与像孙立人这样的人破裂了!”——这一棍打得好重!

  更多的报纸刊载美国记者自台湾发出的消息道:“在软禁中的孙立人,八月廿一因驻台外国记者纷纷找寻,终于获准接见,一名美国记者代表。孙立人对该记者证实:他与郭廷亮确是多年相识。他说:‘我们曾经一起在缅甸和东北作战。’记者是在他的日式寓所与他会谈的,这间房子古老而宽敞,孙将军在此已经居住七年。他着卡叽便服,灰白色头发,样子显得很健康,但略带愁容。记者出示他的政府有关声明,他沉默地阅读。问他有何感想?他说:‘我是一个军人,一切须留待调查终结后再说。’记者问他曾否怀疑郭廷亮是共谋。他坚决地说:‘我从来没有这种怀疑,所以事情发生后我很惊异,而且感到突如其来。’他说当他获悉已受株连后,立即提出辞呈。

  “记者过去曾经屡次和孙将军晤面,今天他虽然不很愉快,但仍很礼貌地递茶奉烟,他表示不愿对此事多所申述,因为全案尚在调查之中,他还没有给调查研究会传讯过,也不知道将在什么时候被传讯,更不知道调查时间要有多久?他所知道的只是:他从没有怀疑郭廷亮是一名共谍!‘你对这件事感到很奇突吗?’孙将军肯定地点点头。他站起来,握握手,送记者到房门口。鞠躬为礼,然后立即退入室内。”

  蒋家父子看到的更多,听到的更多,连忙问九人调查委员会,才知这个会只有五个人可以开会,蒋介石大急。

  原来那九人之中,何应钦在日本好久没有回台消息,八月廿六第一次开会全体共有八个。而张群临时因事不能出席,便剩下七个。俞大维要陪美国人到前线去,只剩下六个。许世英因病锯去了一条大腿,不能外出,只剩下五个。那五人即使天天开会,蒋介石也认为不妥,于是除调借若干办事人员外,又正式聘请了两名顾问。一个是司法院副院长谢冠生、一个是总统府第一局局长黄伯度。前者负责司法方面的顾问工作,后者主要是监视,凡属与孙立人本人有关“接受调查”的联络、晤面、外出等等,就由黄伯度去做。那五名经常出席的委员实在伤脑筋,因为虽然知道蒋介石设立这个委员会的用意,但分量轻重,“尺寸”长短,就不得不胆战心惊,小心从事。尤其是躺在床上的许世英,他有个亲生女儿嫁与王姓,并未去台,但亲外孙王善从却到了台湾,在陆军总部第五署任中校副组长,时年三十六岁,也遭蒋介石以与孙案有关逮捕,并且是六名罪嫌最重的军官之一,如今这个老外公列名调查委员,要调查起他的亲外孙来了,许世英已被锯断的腿似乎又短了一截,压根儿不出门外一步,只好由它去也。

  就在第一次开审之前,原定八月二十九日出版的美国“时代周刊”于二十六日运销台湾,内中赫然又有揭露孙案的文字,蒋经国忙不迭着人译与老蒋过目,只见美国老板颐指气使,冷冷地说道:

  “在国民党的高级司令部中,五十五岁的孙立人将军是众所共知最能干、最勇敢和最西化的将领。他在美国佛吉尼亚军校毕业,第二次世界大战时在缅甸对日本人作过战,他一九四六年奉命去台湾训练新军,负责组织蒋介石反攻大陆的力量。一九五○年至一九五四年出任国民党陆军总司令。上周台北突然宣布孙立人已辞去蒋介石参军长一职了……

  “这项新闻在台湾引起骚动,但没有人能说孙立人与共产党串通,只说他不知道和没有压制他部下的颠覆活动。然而,很多与台湾那种乱得像一窝蛇的政争有关之人,对于孙立人能站得住这么久,已经感到奇怪了。”

  蒋介石吃惊地看下面那几行;

  “孙立人是坦率的,他断定台湾在目前的领导下无法生存下去。由于他是最高级将领中唯一能说流利英语的人物,他时时私人对外来的(美国)访客申诉在大陆的失败,吐露军事司令部中的纠纷,以及台湾的混乱!”

  蒋介石脸色骤变。

  “时代周报”揭露孙立人对蒋时表不满,而把台湾的军政界混乱等等所有这些都直接归咎于蒋介石坚持独揽他的政权、操纵国民党及反共工作。一九五三年孙立人的歧见更深,超乎了他对蒋介石个人缺点的估计。他一向相信,只有美国给予积极的军事支持,国民党才有反攻大陆的机会,当事实终于显示出美国共和党政府并不比民主党政府有更大作为,没法把台湾军队送回大陆的时候,他的希望也消失了。

  “去年孙立人被踢到一边,被挂上蒋介石参军长空衔,被安放在两间黑沉沉的小房里。人们都说蒋介石要把他安置得近一点,以便于监视。他几乎完全没有获请出席高级军事会议。”

  蒋介石带笑道:“我早知道你们是什么都清楚的了!”看下去道:

  “郭廷亮是一直追随孙立人的,自缅甸一直至东北,再从大陆逃到台湾。据国民党说他是一个共产党间谍,而孙立人却这样说:‘我没有意见,这使我惊奇!’……”

  蒋介石忧心忡忡,低声吩咐道:“事情是闹开了,好在有九人调查委员会,有什么事,可以找他们顶挡,我暂时不说话。而孙立人和六名罪嫌最重的人犯,你们对他们千万要像一回事,不可出错。要知道调查委员会的工作不同于司法审讯,对他们要用平等礼节。过去枪毙的人已经枪毙了,他们没法营救;孙立人是否也要枪毙,因为你们‘手续’没弄好,看样子他暂时死不掉了,既然他们哇哇大叫,志在营救,就给他们一点小面子。”

  蒋经国戚然问道:“那今后怎么审法?”

  蒋介石恨道:“又是审,又是审,告诉你们现在是调查,不是审!要他们也坐着说话,面对面,相差三四尺,也给他们喝茶。在调查询问时,不许随便说话,只准调查委员和被调查者开口,录音机不可有毛病,笔记不可有错;每次询问不可太短,总得三四小时光景。”

  于是那个“凋查庭”便告开始,为了表示“优待疑犯,一秉大公”,九月十日上午王云五询问郭廷亮那一场戏,还特别准许中外记者旁听,结果中外记者大都作如下描述,可把蒋介石气了个半死。他们写道:

  “郭廷亮穿了一身军服,非常整洁,看上去就和普通的一个青年军官一样,并没有什么特别。他彬彬有礼,而且相当老实,答话时并无企图狡辩之处。他听到王云五自我介绍,并且说明调查任务后,就开始用那有着云南乡音的话坦率地供出案情,不像一个有训练的间谍的狡诈。”

  记者们的各种评论,显然引起了社会极大反响,蒋经国苦笑道:“我们真是骑在老虎背上了,这批家伙难道还要邀请他们么?”彭孟辑无以应,却说:“外间传说纷纭,主要是强调孙立人没几天可以活了。”蒋经国皱眉道:“那他们必会有正式表示。”当真叶公超接到美国国务院一个紧急通知,说是孙案应请从宽处理,另派专人飞往华盛顿一谈。这通知十分简单,同时又不简单,蒋介石沉吟道:“他们用外交途径来谈孙案,大出我的意外。我以为他们让报纸杂志出面叫骂一阵,也就算了,想不到还要面谈,内中必有道理。反正这家伙是杀不成的了,就派人去走一遭,看看他们卖的什么药!”当场决定由外交部次长沈昌焕连夜上机,直飞华盛顿而去。电报零零落落送到蒋介石手里,起初是报告已到华府,国务院官员通知他:“麦克阿瑟将军为孙立人案等候大驾,请休息一夜,明天当陪同前往。”第二个电报则说:“在国务院官员陪同下乘搭飞机与麦克阿瑟在乡间晤面,蒙麦克阿瑟面告如下:‘当贵政府在大陆即将退却之时,吾曾邀孙将军自凤山专机飞往日本,示意孙将军在东京盟总指示下婉拒国民政府退往台湾。而将台湾作为美军永久基地,如孙将军愿与合作,我自当予以一切必要支持,但孙将军期期以为不可,此乃孙立人的态度。迨孙自日返台,有信云:尊意盛情可感,歉难接受,不如一切照旧进行。预料台湾必将在贵国援助下从事反共战争准备,则吾人合作一如大陆。’”沈昌焕又在密电上说得清楚:“麦帅将孙立人原函见示,曾请一借带返台湾,乃遭拒绝,云:‘设若如此,孙将不保,可抄录之’。”沈昌焕的“奇遇”,更是美方立意救孙之举,并且出动了麦克阿瑟,蒋介石本来下不了这记毒手,到此更是没有说的。对陈诚道:“当年你因孙立人不辞而去,百思不得其解,现在答案来了,不管当年孙立人飞日本真相是否如此,反正人家已经大喊‘刀下留人’,我们也只能见机行事了。”言罢闷郁不堪。

  陈诚劝道:“此事甚为明显,反正孙某已经革职,即使活在世上,也没有什么作用,由它去吧。”蒋介石道:“你的调查委员会还得照旧进行。”陈诚称是。九月十九日上午九时,黄伯度陪同孙立人上草山,到第一宾馆阅读关于王云五、黄少谷二人调查询间六名军官的笔录,中午由陈诚邀他在草山官邸吃便饭,孙立人暗忖:“这顿饭是什么意思?倒要小心应付。”当下随黄伯度上车而去。

  国民党大官们在草山的“官邸”,内中大都是日阀据台时所建,或由台糖公司等所筑。陈诚所住者就是其中的一幢,丛林修竹,宁静稚致,原本一进大门便得脱鞋,为了省去麻烦,部分“塌塌米”己易为地板了。孙立人没料到陈诚还会请他吃饭,寒暄过后,主客入座。陈诚道:“卷宗都看过了?”孙立人道:“看过了。王、黄两位委员花了这么多时光,六个人的口供大致一样。我真想不到他们有这种事情,唉,没什么说的了。”

  陈诚敬茶,笑对黄伯度道:“来来来,以茶代酒,为孙将军压惊。”孙立人道:“多谢。”陈诚道:“说真的,我对你非常同情,”又叹道;“唉,像你这么一个长官,手下有那么多人,良荞不齐,也真的难以保险。香港有几个参观团来台湾参观,我就对他们说过:共谍是个问题,我相信即在总统府中,恐怕也是难免。”

  孙立人暗吃一惊,暗忖:“这分明是一个借口,连总统府都有什么共谍渗透,那么他以前那个司令部还用得着说吗?”默然间黄伯度开口道:“孙将军,你也不用着急,吉人自有天相嘛!你手下犯法,又不是你自己犯法,没什么。记得昨天有一位调查委员对我说:他对孙将军新的认识是这样的,他说你是一位很负责任的军人,能打仗,会练兵,很勇敢,也很正派,但是你对政治不大有兴趣,政治头脑与其他将领有所不同。还有一点,他说孙将军太爽,太爱说话,而且对部下太客气,客气到纵容的地步,部属们在你面前,常常说一些不法的话,而你总是当面劝他们就算了,从不处罚,总是希望一切能消弭于无形,日积月累,于是铸成了这次大错!”黄伯度忙道:“是你部属的大错,你还蒙在鼓里哩!”

  孙立人苦笑道:“我的态度没变,我对他们的忠诚也不怀疑,就像我从不怀疑对党国的忠诚一样。”陈诚打岔道:“说那个干什么?如果有人怀疑你,我也不会请你到这里来了。”边吃边问:“对了,这一阵,你作何消遣?”孙立人佯笑道:“我还谈得上消遣二字么?我一向住在台北南昌街与南海路口。”黄伯度道:“对,以前一个日本将官的官邸。”孙立人道:“那条马路,日文读起来声音是‘考大骂究’,以前有个大公报的驻台特派员到那儿找我,大家说起笑语来,他说我幸亏不考大学,否则考起来又挨骂又要追究。想不到如今不考大学,也要挨骂挨追究了。”说得众人皆笑。

  陈诚道:“对,这件事闹出之后,你在家里还接见过一个美国记者,是谁?”孙立人道:“我是不见记者的了,无奈人家追得紧,黄局长知道,反而是他要我接见的,那个美国人是美联社的记者慕沙。他在报上说了些什么,我反而没看到。”他摇摇头,接着说道:“我太闲了,闲得发慌,骨头都要长锈了。自从辞去参军长之后,只要天气晴朗,一清早我就在院子里骑开了脚踏车,团团打转,也不知道要转多少圈。同时又太静了,便在车后带了一条小狗,让他跟着我打转。”

  陈诚其实早知道这些事情的了,却佯笑道:“那你太太呢?她不会吵醒吗?”孙立人道:“她早起床,早在菩萨面前念经文了。”陈诚“哦”了一声道:“孙将军的精神真是了不起,老骥伏枥,志在千里,孙将军并不老,更是不得了哪!”说罢却感失言,幸得黄伯度插嘴道:“不过从明天开始,孙将军要乔迁了,南昌街的房子让给他们用,”也岔开话题道:“台北,房荒一天比一天厉害,各机关为了房子几乎吵得头破血流!”那当儿陈诚有客来访,说声“少陪”,径去会客。孙立人问清楚下午四点才同全体调查委员会面,暗忖“我才不怕你们这一套!”当下黄伯度领入客房,倒头便睡。四时许复随陈诚到达会场,与几名调查委员相见了,王云五将调查报告书交与陈诚,耳语一番,陈诚便说:“由于共谍郭廷亮事件而引起的孙立人将军自请处分案,经九人调查委员会调查终结。这件案子从开始到公布,前后历时两个月零十七天,其间外交部长叶公超、教育部长张其昀等都居于顾问地位,应该提供参考意见。至于为调查委员会办理阅卷和拟稿等文书工作的人,主要是总统府第一局局长黄伯度,第二局局长傅亚夫。至于那个一万八千字的调查报告,几乎是王云五一人的大手笔。这个报告书哪,在我国真是史无前例,无例可援,王云五遍阅美国国会调查委员会的书籍、刊物,详加研究,甚至报告书的形式也取法于美国国会调查小组委员会的。”

  陈诚尽自鼓吹这个长、那个短的,孙立人在“被告席”上暗自好笑,心想:“你们那儿是来调查我,分明在为姓蒋的铺下台路!这么紧张的什么共谍案,到发表案情时连新闻记者都没有一个,仅由行政院新闻局分发中西文调查书,可是我老孙却完了!看你们得意到几时!”说也有趣,蒋介石为了酬谢这九个大员,当真在翌日公布那天晚上举行“赐宴”。

  无论如何,孙立人已经从蒋家父子眼中拔掉了,他死不掉,但权力全部消失,美方怀恨,却又“满意”于蒋的“刀下留人”,无论如何算是打了一个胜仗。蒋介石在庆功宴中神采奕奕,对那班调查委员、元老重臣说道:

  “我们要大家看看,孙立人即在应讯期间,调查委员仍待以上将之礼,因为他虽辞职,辞职书长达万言,我足足看了一整天,但不曾被免官褫勋。今天一早在我的明令中,也没有免除他的官位,他仍然是有陆军二级上将的资格。”蒋介石话题一转:“不过从今以后,你们凡是参加过调查工作的人,不论是谁,对外对内都不可发表任何孙案感想,连私人日记书信都不可记载其事。从今以后,我们再也不谈孙立人这个人了!”

  陈诚见众人不敢出声,笑道:“总统对孙立人的云天厚谊,孙立人自己也十分感激。调查报告书是今天一早发表的,他自己也有一份,想不到下午就到我家里来,要我向总统道谢,说是过去他服务军旅很久,这次可以脱下军服,也不错。他说他过去曾在美国普渡大学读工程,想利用这点学问,今后为国家在工程方面服务,干老本行报国。但是一旦反攻大陆军事行动开始,国家需要他带兵打仗时,他愿重披战袍……”蒋介石闻言打了个抖索,强笑道:“不错不错,这个以后再说,现在我们再也不谈他了。”

  但作为蒋介石的“喉舌”——台北“中央日报”不能不在第二天发表一篇社评,以对这件台湾大事作个交代,可是又不想表示重视,于是采用一天同刊两篇社论的办法,而以“孙立人免予议处”为题作为第二篇,搁在下面,先捧老蒋,说:“总统以孙立人虽有应负之重大咎责,姑念其久历戎行,于抗战有功,并于本案发生后自认咎责,深切痛悔,特准其自新,免予议处,交由国防部随时察考,以观后效!”

  接着说:“共谍郭廷亮,借孙立人命其在军中主持联络工作,煽动勾结,企图实施叛变的阴谋,达成颠覆政府的目的。证以郭廷亮的供词所称:‘兵运’工作分三个阶段,及企图将所谓‘苦谏’变成‘兵谏’,将‘兵谏’激成‘兵变’,其用心之险、设谋之毒,可以概见。

  “关于孙立人个人在本案中所应负的责任,虽则调查委员会,并未因江云锦等众口一辞的指出孙立人对于有关阴谋行动,曾经参与,遽采为确定之罪证,但综观全部事实,孙立人确有难辞之咎。”

  “中央日报”提出四点,以证实孙立人的“难辞其咎”:

  第一点说在军中不该形成私人派系关系,而孙立人竟以第四军官训练班为骨干,以其个人为中心而进行联络组织,这就不免于违法密结私党之嫌;第二点指孙利用郭廷亮主持上项联络组织工作,改为“共谍”大开方便之门,至少应负失察之咎;第三点指孙殉情姑息,知情不报,难卸包庇纵容之责;第四点指孙对图逃疑犯刘凯英,明知其为逃官,仍资以路费,“助其脱逃,若课以刑责,又岂只询私庇护而已哉!”

  对美国更是极尽“打招呼”之能事,那社论说:“尽管在江云锦等口供中,一致指认孙立人对于有关阴谋行动,曾经参与,甚至是居于主谋地位,但调查委员会终以未获直接证据,或其他旁证,乃本者罪疑唯轻之旨,不作孙立人为主谋之认定。”

  不少人密切注意孙案的调查报告,以为这一万八千字必有详细交代,想不到一旦公布,香港除蒋的几家报纸以外,无不感到诧然,类似的意见合了一句戏白,叫做“你不说倒也罢了,你越说我越胡徐。”有代表性的说法是:“孙案初起,人们以为郭廷亮确有问题,孙立人牵涉不深;但读了调查报告书后,则感到孙立人确有问题,郭廷亮莫名其妙了!”

  反共反蒋者挖苦蒋介石的对美国交代道:“过去不少案件都无下文,这次总算有了交代,有点‘法治精神’。”接着提出疑点道:“一个少校有了间谍嫌疑,竟把总司令都告拖垮,那么今后如再发生共谍案,陆总和参总大概也要换撤罢?此其一。

  “孙立人去职既不能以‘失察’为理由,那么真正理由何在?由冗长的报告书中看出,真正的理由乃是他指示所属‘督训组’在他训练出来的第四军官训练班人员中作联系工作,却并无任何组织,是则‘黄埔同学会’何以未闻取缔查办?过去各将领在中下级军官中成立的联谊性组织也何以未闻取缔查办?此其二。

  “至于‘兵谏’,强迫政府进行改革,孙立人心目中应行的改革是否应行,是另一问题……但孙氏本人坚决否认有此意思,少数下级军官的证供当不足为据,因为他们无法猜测别人心里的‘动机’,他们又可能与孙氏有私怨,声机打落水狗,并借以邀功。调查委员会的报告指出,并无其他证明孙立人确曾准备‘兵谏’,既然如此,自然应以无罪论,否则即等于‘莫须有’!此其三。”这还不算,反共反蒋者再问:

  “郭廷亮案部分。报告中并未举出确凿证据,证明郭廷亮系共党间谍,这一部分既无证人,又无证物,所举证词,似乎只是郭廷亮本人的供词,疑点甚多。

  “一、既无证人,又无证物,是怎祥破获他的间谍活动的?二、既无证人证物,郭廷亮怎会供认他是共谍,目寻死路?三、假定郭系共谍,在台必有同伙,给他下命令或接受他的命令,对中共方面也应有通讯联络方式,何以长期孤零零地无联系地进行工作?四、郭廷亮的供证,是否‘苦打成招’?或经过别人歪曲?”

  最后一点又掴了老蒋一记耳光道:“这次九人委员会的调查工作,自始至终是秘密进行的,事后报告中又没有提出更多更确凿的实证来。相反的,在王云五起草的报告中,字里行间,都用了很多假定的语气,这种调查,在基本上已失去了法治的精神。”

  ……

  对于外间七七八八的意见,蒋家父子只是在心头暗笑:饶你有多大本领,反正孙立人已经垮台,除非出现奇迹,今生今世,他是再也抬不起头来的了。

  然而蒋家父子心头也非真的坦然,表面上的“胜利状”并不等于心头的欢欣感。相反的是“美援”在“军援”方面仍然迟迟其来,而“经援”则不独无增,而且在减。

  那一日蒋介石闻道李宗仁在美国又有新闻,问叶公超道:“这个人的臭嘴不掩住,我们的麻烦还在后头,你不能想想办法么?”叶公超道:“不理他还要好些,理他,在他是求之不得,在我们则得不偿失。”蒋介石闻言默然,想想也对。叶公超道:“这次他的谈话,一望而知是假的。他说孙立人在东北与副总统不和,某次曾告诉李宗仁说:此去东北,如遭陈诚排挤,那他会给他一个电报,用‘老友某某病危’字句代替,李宗仁说后来他果然接到了这个电报……”蒋介石不想听这些,问了些日内瓦会议之类,遣走外交部长,嘱咐儿子道:

  “对彭孟缉说,关于对孙的察考,希望他根据我的意思,切忌接近任何人,可是又不能让他死掉,连自杀都不许可!如果在这方面出了事,那就很糟!”蒋经国唯唯,却说:“据报,美国大使馆今天派人到军防部问孙立人的下文。”蒋介石皱眉道:“这样不识相哪!”蒋经国道:“也不,他们自以为做得很漂亮,问我们要一份孙案调查报告书的英文本,没有表示什么,只说想知道孙立人关在什么地方,受怎样的察考。又说孙立人不坏,希望他没什么,早日复出,共同防共。”蒋介石一听又伤起脑筋来,感到他在美国老板的心目中,确乎不如老孙,万分难堪。

  正是:志在吞台非援蒋,美国就是这心肠。

  欲知后事如何,请看下集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