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回 弃暗投明 刘若龙驾机起义 争权夺利 胡光麃失风入狱





  书接上回,话分两头。却说就在卫立煌自港入穗的前几天,台湾另有空军二人驾教练机投奔大陆,蒋介石下令“尽捕余党”,但毫无所获,“可疑分子”倒是着实不少,苟欲关闭,明明暗暗的监狱就得另造!整个空军部门阴云密布,人心惶惶,不可终日;全台特务人员昼夜出动,鸡飞狗跳,乌烟瘴气,集特工机构于一身的蒋经国入报道:

  “连日搜捕,确无同党,那两人事先安排周密,别说他们的官长不知道,连一起吃饭、一起睡觉的同学、同僚都不知道。我们已经重办了两人的直接主管,其他有关人员,不如暗中监视,不宜加以逮捕,因为这样做实在没有用处。”

  蒋介石道:“那两人的名字我忘了。”蒋经国道:“一个叫刘若龙,一个州宋宝荣。”又说:“阿爸,这几天抓人抓到手软,拿警务处的三万名警察来说,他们因为常常突击检查,经常闯到人家去,结果不少警员挨打,这情形很普遍,全省都有,我已经告诉他们不许硬来,把事情闹大了可不是玩的,因此对于刘若龙、宋宝荣的事、不如收一收。”他把声音放低:“据报告,空军方面的情形很不理想。”蒋介石咬牙道:“我每次开军事会议,总把空军捧到天上,娘希匹他们可是让我下不了台哇!以前的不提它,这几年就有秦保尊、陶开府、胡弘一这几个……”蒋介石气愤难言,当下召集有关人等密议“亡羊补牢”之法,决定镇压更严,以为再没有军机可以振翅高飞的了。

  那刘若龙、宋宝荣二人的心情,与蒋介石完全相反,在忍受了几小时横渡海峡前后的不安和焦急之情外,一直为欢畅所替代,并且这份欢畅必将永无限期,在连日参观之后,却又以愤激之情,对他们留在台湾的朋友们作广播,在叙述起义之后的经过,颂扬大陆大建设之后,说:

  “……共产党对于我们起义人员量才录用的政策和奖励办法,使我们来自台湾的人都得到了奖赏。秦保尊、陶开府二位申请继续深造,已经如愿以偿,他们现在学习;胡弘一已经分配到了民航局,光荣地走上了革命工作的岗位,我们也会一样申请的。我们身在大陆,心头却惦念着你们的安危,我们的弃暗投明事先根本没有任何透露,但你们一定受到牵累,这使我们非常不安,可是没有办法,请你们原谅。我们在起飞前的几年,听官方诬蔑大陆的话太多了,现在一一对照,教人又好气又好笑,可是你们不可不知……”

  台湾的听众们不知道他俩指的是什么,听刘若龙的声音在说:“原来我们在台湾,知道的东西太少了,台湾,事实上是一个大监狱。

  “这句话不是我说的,我们两个人也没有可能亲眼目睹,这是一位印度记者在我们起飞前几天,当我们在一家餐室吃饭时见到的,他的名字叫做格·克·雷迪,是‘印度时报’的特派员,那天他对我们说了很多话,可惜我们记不全了。他说美国每年要花八千万元美金来维持这批过气部长、过气省长、过气军长、过气局长、土匪等惊人的集合体。这些钱是作为‘调整预算平衡’的财政馈赠给蒋介石的。此外美国每年约用三亿美元来代付军饷。

  “对于蒋介石及其助手来说,台湾是一个小乐园;但对于当地人民来说,台湾是一个大监狱,这个大监狱是蒋经国一手亲自指挥下的特务经营的。在台湾,凡是申请出境的人,一律被视为打算回大陆的共产党同情者。台湾在极端恐怖的气氛笼罩之下,几乎每天晚上有整个整个地区被封锁起来,家家户户随时可能受到严密检查。

  “美国给蒋介石部队的装备,无论怎徉多,怎样新,但它无法装备蒋介石的士气。任何一个有理智的人,都明白连做梦都不可能反攻大陆,军民都不愿白白送死,而且事实上根本没有条件。

  “我们在台湾时,都痛感大陆消息的被封锁,大陆消息当然有,但一望而知给伪造到离谱。那位印度记者也对我们说,他曾听到过不少军、政人员和民间的偷偷诉苦,他们渴盼知道家人消息,但官方总告诉他们:‘你们的家人已给共军杀害’,甚至整个村落、城镇已遭毁灭,可是有时候听广播却又听到了这些已经‘毁灭’了的地方的消息,空军某某单位某人不是因为‘全家被害’而几乎发神经吗?后来不是听到了他家人的广播而又振作过来了吗?这些例子说不完,那位印度记者说:‘台湾军民仍然在用不怕死的精神偷听大陆广播,他们都知道今日中国已经变成一个强大的国家,外国人再也不能像以前那样欺侮它,在台湾的军民因此也有了希望。’

  “那位印度记者的确知道许多为我们所不清楚的事情,我们知道美国顾问有八百人,这是官方宣布,但他所知道的乃是两千五百名,包括美国的海、陆、空和海军陆战队人员,而且随着时间的推移,美国一定还会大量增加这些军事人员。”

  台湾的听众,惊奇地倾听他们既感生疏,却又如此熟悉的当地情形:“此外,还有六百名美国人以平民身份住在台湾,内中大都在美国大使馆和美国专门性机构中工作。形成了人数尚未超过四千,但已相当庞大的美国人社会。”

  “那位印度记者对我们说,”刘若龙广播道:“在台湾的美国人,对那里舒服而免税的生活大感兴趣。那边美国人的写字间中,每天早晨必然会问到一个问题,而且是当天第一个问题,可是并非问‘战争’会不会马上进行?而是问当天美元对台币的黑市汇率是否又涨了几点?到当时止,两者之间的距离是两倍半,蒋介石的官价已经贬得很低。

  “在军事方面,以蔡斯将军为首的美国军事援助顾问团,是美国政府驻在台湾和沿海岛屿‘帮助自由中国武装部队加强台湾、澎湖的防御并井帮助维持内部安全’的正式机构,但在实践中,这个顾问团几乎已经获得了对全部国民党军队的作战控制权,他们在台湾修筑了九个美国空军部队可以使用的巨大空军基地,在澎湖建立了海空军基地,在台湾海面驻扎了美国的海军部队,在沿海岛屿上派驻了美国军事人员。美国在台湾不但开办着团一级的训练班,而且还开办着从事两栖作战、装甲作战、炮战、化学战等等训练的军事学校!”

  台湾听众们想道:“原来美国佬的活动比我们所知道的复杂得多,也可怕得多!”听刘若龙广播下去道:“此外,还有一些海空军学校,美国设立了参谋学校和国防学院,都是按照美国同等机构的课程建立的。去年曾把一千八百名国民党军官送到美国和它在太平洋岛屿基地上的军事学校去。蒋介石的空军干部,大多是在冲绳训练的,他的海军军官,则是在第七舰队的菲律宾基地训练的。

  “最近,蒋介石和美国签订了共同防御协定之后,美国又订出了规矩,蒋介石国防部所拟定的所有军事行动计划,必须首先由蔡斯的军事援助顾问团批准才准实行。

  “而且,美国人为了加强对蒋介石的管理,蒋介石日常对大陆投弹或者散发传单,都要事先得到蔡斯那个团体的批准,飞机才准起飞。假如是一般的军事行动,则由各该单位的美国军事援助顾问给予必要的批准;如果这行动稍为严重一些,就得把问题提交蔡斯本人。”

  台湾听众于是更清楚了蔡斯的身份,原来他是“太上总统”,“白色天皇”指的是麦克阿瑟,而蒋介石的地位当然不如裕仁。

  蒋家父子当然知道这些广播的效果,除了严防军民偷听,还有个问题好难得到解答:那是:年轻的一代投奔大陆,“他生也晚”,与对方没甚血海深仇,也无顾虑,可以理解,但像卫立煌情况就不相同。蒋经国忧形于色,捧住有关卫立煌的资料,低声说:“像翁文灏这一类是文人,没有杀过他们的人;像傅作义这一类是短兵相接,后无退路;但像卫立煌他分明与他们积怨极深,何以胆敢前往?纵使他无意来台,也不防远走高飞。”他打开卷宗,指着一份报纸道:

  “阿爸,那是他悄悄地到达广州之后,我们派记者访问他的,写的明白。”蒋介石一手接过,绷着脸道:“我自己看。”只见上面写道:

  “东北剿匪总司令卫立煌因有杂牌部队叛变,观察大势不佳,遂于十月份一日下午二时搭最后一架飞机由东塔机场匆促起飞,离开沈阳降落葫芦岛,逗留数日后续飞北平,参谋长赵家骧、政委会副主任高惜冰、辽省主席王铁汉、沈阳市长董文琦、新一军军长潘裕昆、八十三军军长龙天武等随行。后于十一月廿六偕夫人韩权华及公子等自平飞穗治病。

  “民国廿一年,卫立煌升任第十四军军长后,负责剿共任务,攻占共军大别山之根据地金家寨,甚获蒋总统之奖励。为纪念其功勋,遂将金家寨由镇升县,改名‘立煌县’。迄七七抗战……后任第一战区司令长官,并继陈诚出任远征军司令长官,坐镇昆明,筹划反攻缅甸。民国卅四年春,以主力强渡怒江,攻克腾冲、龙陵,策应驻印军作战,摧毁日军五十六师团主力,直捣畹町,并与驻印军会师芒市,使中印公路得以打通,皆卫将军动员军民工兵之力也,此役,‘常胜将军’英名著于世界。胜利后卫将军奉命赴欧美考察军事,贡献中央军制改革之建议,极蒙蒋总统所器重。卅七年一月十七日,卫将军出任东北行辕副主任兼东北剿共总司令……”接着报道他在东北之败,蒋介石“面不改色”,他将亲自主持会战、亲自发号施令的大败责任全部搁在卫立煌身上,当然也读到了“中央乃将之撤职,监察委员侯天民、曹德宣、何济周等廿七人且向中枢提案列举,予以严惩,而振纪纲……”

  蒋介石把报纸交还儿子,冷冷地说:“你想说什么?”蒋经国道:“卫立煌光棍一个前往大陆,台湾又隔一个海,我们不怕其他军人跟着走。问题是他出走的影响,以这样一个将领尚且能获得共党谅解,我总感到如芒刺在背,心神不宁。”

  扯了一阵,蒋介石忽地问道:“你不是告诉我说:和卫立煌住在一起的,还有好几个人么?他一走,那其他的几个人又如何了?”

  蒋经国道:“住在屏山唐人新村的,还有余程万、胡家骥、牟廷芳等几个。”蒋介石“嗯”了一声道:“是了,牟廷芳几次想到台湾来,我们一直没批准,不如让他来了吧,他当九十四军军长虽然没什么,但与贵州有关的人,见他到台湾,总是好的。”

  蒋经国道:“阿爸有所不知,牟廷芳并非真的想来,他虽比不上余程万有钱,但生活还是过得去的。只是汤恩伯生前和他私交不恶,故曾代他申请来台,我们也曾派人到屏山看过他,见他灰心意懒,即使归队,对我们也没有好处的。他在抗战时曾负过伤,右眼给弹片打瞎,还时时作痛,汤恩伯几次为他申请,也曾提到他的眼病来着。最近据说他也变了。”蒋介石一怔道:“变成怎样了?”蒋经国道:“他信了天主教,受过洗,说对政治已经绝望,今后唯有主的安排。卫立煌走之后,曾有亲笔信留给他的左邻右舍,算是道别,当然也说了些什么,贵州老乡就曾跟他开玩笑,问他何时到大陆去?牟廷芳说:‘我们什么也不想了,哪儿都不想去了,我现在是一切都听主的安排了。’据说他对我们重振声威的信心,一点儿也没有。”

  蒋介石道:“既然如此,由他去了。余程万会到大陆去么?”蒋经国道:“他放债放得很厉害,看样子哪儿都不会去的。共党那边没有这回事,我们这边他不方便,因此可以断言他不会回来。”

  蒋介石沉吟道:“从卫立煌这件事情看来,我们对这帮人,平时注意得太不够,牟廷芳没有号召力,来不来无所谓,何况又成了废人一个。不过余程万便比他有名,卫立煌更不要提了。走掉一个卫立煌,并不是说我们少了一个人,这个人来不来有屁关系!只是给人知道:共党连卫立煌这种人都不拒绝,问题就显得严重了。”一接触到这个问题,父子俩便相顾无言。说也凑巧,没几天传来消息,牟廷芳在卫立煌走后不久,眼病又发,在北角一家私人医院开刀,施手术后第二日脑部疼痛,再去诊视,那医生正在为另外一个病人开刀,来不及为他检查,他就凄凄凉凉死在那里了。

  蒋介石闻讯面无表情。说了句:“这样也好。”但放不下卫立煌那块石头。

  话说蒋介石的烦躁与郁闷,那真是自取其咎,罄竹难书,就在卫立煌北上之日,他的立法院在对行政院提“施政质询”时,立法委员郭紫峻向俞鸿钧狠狠地开了一炮,打得这位行政院长抬不起头来,原来美国为了驱使蒋军“反攻大陆”,“军援”项下有登陆艇这门东西,为了台湾“人力低贱”、成本便宜,再加上美国在台湾多的是“经援”方面的赢利,因此决定在台建造。第一批一百艘,由“扬子木材公司”承造。那公司怎能造起登陆艇来,内中有一个“公开秘密”,按下再表。但那批玩意还没落成,已经吵了个不可开交,争争夺夺。偷工减料,分赃不均,天翻地覆。有人一状告到蔡斯那边,蔡斯听说蒋介石的手下又在闹这套把戏,这还能容得?夭下赚大钱的好差使都该由美国政府统筹办理,论到台湾,那只能赚那么一点点!因为赚钱而偷工减料,在美国可以偷偷了事,在台湾则是打击蒋介石的好机会,不可放过了。于是蔡斯便亲自出马,到那工地去查,一查之下,气得他七窍出烟,“生虾咁跳”,事情就闹大了。

  原来当“造登陆艇”消息尚未传出时,吴国祯还在台湾,对这种“肥缺”焉能让与他人?这位宋美龄的“夹袋中人物”,便把这差使交子胡光麃的扬子木材公司。那胡某四川人,在清华毕业之后,留学美国,得过麻省理工学院的学位,且不提他的本领如何,那张嘴委实了得!不是说艾森豪威尔拍过他的左肩,就是说麦克阿瑟拍过他的右肩,“牛皮”满天吹,人人说他有来头,国民党就喜欢这类人物,而这类人物也着实为国民党人所重用,做做生意,上下其手,包你皆大欢喜!胡某也然,回国后在北宁铁路呆过一个时候,抗战时便到重庆开办电灯厂、水泥公司、“华西贸易行”等等,和官方“水乳交融”,赚得钱来,和官方“大块分肉,大秤分金”,俨然是一个呼风唤雨之人!既到台湾,老友之中如吴国祯者,难免要帮帮忙,这在国民党中是天经地义之事,于是美国既想在台湾造艇,一九五四年三月十七那天,胡光麃便以扬子木材公司经理身份,与美方签订了合同,初期言明一百艘,是年年底交货。可是任你蔡斯老奸巨猾,却也看不透衣服华丽的胡光麃,原来是个“光蛋”,他并不穷,只是空手抵台,还没赚够。这家公司不但没有“制造登陆艇”的设备,甚至没有这项人才。

  那蔡斯把有关之人找来,挥舞着他那根马鞭道:“你们是我信任之人,要把所知道的东西说个明白!最后我才找胡光麃算帐,不管他是谁的关系,他背后又是谁的后台!我当然知道他是吴国祯介绍的,但与吴国祯无关!一个已去了美国,一个在这里出丑,人们一下子便会想到了蒋介石的无聊与昏庸,和准都没有关系,你们一一道来!把这件事弄得越大越好,让蒋介石下不了台。”

  于是有人便说:“我们调查结果,知道胡光麃的扬子木材公司是个空架子,他完全依照老办法赚钱,先是投标,以一千零三十万元新台币投得,包下了这宗生意经,然后再一转手分给旁人,表面上当然还是这家公司出面,可是这家公司千孔百疮需要头寸周转,于是永远交不了货,拖到如今。”

  另外有人报告道;“我们查到了胡光麃偷工减料的凭据,这小子实在该死,拿了美国的钱,制造登陆艇供反攻大陆之用,却要人家去送死,原来他依照契约所制造的登陆艇,第一批数量是一百艘,可没办法完成,而且规格不合。按照规定,艇上的缝隙粘合言明采用特级红色防水胶,因为这种胶的防水效能最高,因此市上的售价也是最昂,胡光麃为了减低成本,觅取厚利,竟然改用劣等的白色水胶代替,这种东西的防水时间极短,给海水一浸,艇上凡是缝隙处就会漏水分裂,下沉海底!”

  蔡斯咬牙道:“真是狗娘养的!快说下去!”

  那人道:“按照双方契约规定,艇上所用螺丝钉,应该采用青铜螺旋钉,只有这种货才不受海水浸蚀,可是那种东西的价钱很大,不但售价奇昂,而且没有存货,胡光麃的花样又来了,他马上申请外汇,言明到美国买进青铜螺旋钉一千公斤,作为造船之用,可是货色一到,他却转卖给台北市的‘大公行’去了,赚了好大一笔钱,然后买进本省出品红铜螺旋钉代替,这种红铜货也是受不了海水浸蚀的,下了水,用不着很久,便会出大毛病。胡光麃门槛真精,他怕露了马脚,竟然在红铜螺旋钉外面用油漆一道一道地漆住了它,不让红铜螺旋钉见人,他以为可以掩饰得很好。此外,他又在木料上动脑筋,按照规定,造登陆艇要用楠木材料,这东西很贵,本省也有,但不容易找到便宜的,胡光麃异想天开,竟采用了柳安木,这个柳安木是台湾最便宜的木料,做棺材很普遍,他把登陆艇当棺材造!”

  把“反攻大陆”的登陆艇当做廉价棺材处理,在事实上完全做对了的,但在“理论上”却使蒋介石气破肚皮。这几年逢蒋生日,大官们虽不便大喊“吾皇万岁”,但“万寿无疆”这类字句是不独闻之于声,抑且见之于报的,至于避讳犯忌的事儿那就更多,如今把蒋介石唯一用作“护身符”的“反攻大陆”视为死亡,这份恼怒不在话下,蒋介石没什么“顾忌”了,下令彻查,而官冕堂皇的理由当然另有一套,不表也罢。

  那胡光麃虽然靠山吴国祯已去美国,和蒋家父子关系恶劣,但还有一些官方人士可以往返,中信局的尹仲容便是其中之一,当下气急败坏找到尹仲容道:“这回你非帮忙不可了,扬子木材公司靠债度日,你们是大债主,老兄不出面说几句,我必垮无疑?如果老兄出面,化险为夷,我这一辈子结草衔环,当作犬马图报!”胡的老婆孙德也是一把“好手”,系台北社交场合中的名女人,也在尹仲容面前哀求,那尹仲容考虑再三,叹道:

  “老胡,胡太太,你们也不必难过了,这件事已经没有退路,别说我帮不上忙,即使帮得上忙,充其量也不过是借钱给你赔偿,但目前分明又解决不了问题,因为中信局不是我的私产,你在这个情况下再问我借,设身处地,谁敢批准呢?我只有一个脑袋,其次,现在不再是钱的问题了,你把反攻大陆的登陆艇造成了一艘艘柳安木棺材,老头子气得直跳脚,你说连美国人都在查办的事,连老头子都担当不了的事,我还有什么妙计可施呢?”

  胡光麃夫妇怔在一边,急道:“那么不如三十六计,走为上计,让我偷渡到香港去吧,我太太可以来一个什么也不知道,我到香港之后,请你关照,你是从香港来的,对那边情形很熟。”尹仲容跳脚道:“你还不知道,你这次闯的祸,闯得有多大?警务处的人对我说,你用了白色水胶、用了红铜螺旋钉,用了柳安木,这三样已经够瞧,其他不符规定的地方还有不少!你老兄还以为神通广大,对他们到高雄办案的人马不但不买帐,还要气势汹汹,说你和俞部长是什么什么关系,和省主席、蔡斯、乃至蒋夫人又是什么什么关系,啊呀老胡,你真是鬼迷心窍!在那时你想想办法,不就大事化小,小事化无了吗?好,那批人走了,可是直接向美方密报,蔡斯又派人到你高雄厂里调查万太晚,太糟了哪!”

  胡光麃一听浑身瘫痪,他知道事情甚为严重,而严重到这样子,知道确非尹仲容可以“帮忙”的了。那批美国人一到高雄扬子木材公司,以“美国军事顾问团海军组特派员”名义点收已经完成的“登陆艇”,根据密报将第三十七号到第四十二号“成品”当场拆卸检查,那是没法逃得过的了。当时他才造好四十五条登陆艇,只有十六条勉强堪用,其余一概拒绝点收,并且将那生意经移到日本,事情急转直下,无可挽回,乃至俞鸿钧挨到“炮轰”,连蒋介石也知道了。

  “郭紫峻拿到了不少证据,”蒋经国一本正经回答蒋介石的查问道:“他说:一个普普通通的商人,勾结官员之后,居然骗取美金一百二三十万之巨!可是这件案子并非自今日始,前几年已经闹过,但政府从来没有好好地查过一次,由他一骗再骗,不但政府的钱。就连美方的军援、经援都给骗了!”蒋介石脱口而出道:“娘希匹,这家伙真有本事!”蒋经国道:“郭紫峻指出:胡光麃到台湾时不名一文,是个穷光蛋,先由吴国祯特准,从台湾银行借给他新台币四百万元,从中信局借给他新台币三百万元,从农民银行借给他美金五万元,以一与五之比的特别优待汇率汇往国外,下落不明。”

  蒋介石道:“怎么没人查的?都死光啦?”蒋经国道:“郭紫竣说:这许多借款不但违背政府法令,而且一借几年,本利不还,经过立法、监察两院的调查质询,中信局反而从该局购料易货处借垫四百万元,偿付与该局信托处三百万元,左手交给右手,居然说胡某的债已经还了,事实上那是相反,反而多借给他一百万。”蒋介石道:“嗯,我想起来了,当时好像打过官司,有人对我说过。”

  蒋经国道:“对对,有人打过官司。郭紫峻说:当时台湾银行觉得风声不好,便将全案送到法院,结果把一件大贪污案,变成了平平常常的司法案件,农民银行等于没有听见。而且还有妙的后来中信局又用‘军用’做掩护,代他垫付本息运费好几百万元,再函国防工程处扣还,结果政府倒霉,驼子跌筋斗两头不着实,胡光麃中饱了好几百万。”蒋介石皱眉道:“这件事有人还扯到我们家里来!”蒋经国道:“是呵,郭紫峻今天还发问来着,他说现在风闻政府有人为他开脱,为胡筹谋的破产花样脱罪,他说他很气愤!”蒋介石咽了口唾沫道:“不管这么多了,美国人在办,就由它办好了!”

  虽然如此,蒋家父子对于该案进展,十分重视;但对公开谈话,暂不涉及此事。俞鸿钧前来诉苦道:

  “郭紫峻那三点请求,委实教人难堪!第一点,他要求把胡光麃可否先行扣押,按贪污及诈欺罪法办,并可否立即制住少数不法官员,拟为其销案之行为?这还可说得过去。可是第二点就不得了咯!他说:‘台银、中信局、农民银行、国防工程处以及美援会中,与此有关人员,可否迅速查明停职,以候议处?’台湾已经够麻烦的了,如果真的这祥做,岂不是火上加油,天下大乱?那第三点更是挑战的口气了,郭紫峻道:‘有关文卷,可否立即封存,以利查办了又可否将原卷送本院一阅,以示政府的大公无私?如政府不能满意答复,立院当采取次一步骤;唯如有改换卷宗及当事人离台情事,政府应予负责!’立法院实在太不顾面子了!”俞鸿钧道:“现在此案闹得全世界都已知道。”

  那蒋介石在这方面确有几手,冷笑道:“这有什么不好?美国不是说我没有民主么?现在立法院干起行政院来,这不是民主是什么?不过你要注意两点:第一点,马上公开否认有官商勾结情事,要快!第二点,对胡光麃的身份,要肯定他是商人,千万不可再瞎缠三官经,教人怀疑他也是个公务员。”俞鸿钧忙说:“是,是!”蒋介石问:“那个家伙到底怎样混开了的?”俞鸿钧道:“说来话长,一团乌糟,大致说来,此乃吴国祯受了他的利用而起。”蒋介石道:“此乃吴国祯与他勾结所引起!”俞鸿钧心头好笑,说下去道:

  “胡光麃实在是个八面玲珑的人物,据他们调查所得,他在三十八年来到台湾之后,乱说可以承包制造木材工程,向台湾银行承包了一批外销茶叶的木箱,妙得很。木片还没见到一片,他已通过吴国祯的关系向台银借到了四百万准备金,借到之后更妙,他本来身无分文,有了钱则是找不到半个工人的影子,一手包揽茶箱,一手转给其他商人承办,等这些真正商人把茶箱交货之后,胡光麃又拿到中央信托局高雄办事处抵押了二十万,就拿这二十万向高雄市府买进了日产天龙木材厂,改名为扬子木材厂股份有限公司,就这么着买空卖空,不费吹灰之力,有了一个木材公司。到那时,他把早已借来的四百万分开运用,一部分投资公司,向日本订购机器,另一部分哪,他拿去做金钞生意啦!”

  俞鸿钧道:“他有个连襟名叫刘定云,两人唱双簧,出花招……”蒋介石突地问道:“蔡斯他有什么表示?”俞鸿钧道:“那是难看极了。我找他时,他一个劲儿冷笑,说了一大堆:‘OK俞哪,一九四八年上海扬子公司闹的新闻大概还不够大,因此台湾的扬子公司跟着来了,要知道如果没有这件事,扬子公司根本没人知道,现在却成了热门,哈哈,这块招牌可值几个钱了吧?’”蒋介石“呸”了一声,听OK说下去道:

  “蔡斯主张严办。先是说,他知道中信局长尹仲容要引咎辞职,但是连他本人辞职也没法交代这件事。蔡斯说美国海军向扬子公司定制登陆艇前,曾在日本定制五百艘之多,而把续订的一百艘转到台湾,是对自由中国有极大好处的,反攻大陆既要人,又要船,由台湾来造最方便,那是美国给自由中国的一份光荣,但想不到闹大到这般田地!他说他有口难言,也因此连任何证明都不想写,他们不愿意牵涉在这种漩涡里!

  “实不相瞒,”OK转述蔡斯的话道:“胡光麃偷工减料,是在完成三十二艘之后才发现的。举个例吧,第一艘登陆艇初次架龙骨时,应用十二块一英才的木板,差点儿用上了四块三英寸大的,他的目的在省胶,可是必将影响拉力,你瞧这成什么样子?再举一个例,譬如案发之后,扬子公司一天到晚只有讨债,没有贷款,连台湾银行本想贷给它的一百万台币造船费也不付了!高雄厂中仅仅有一个部门还在开工,那是造船的部门,其余的都停了。如果扬子公司不能再接其他工程,而周转金又没办法时,要等法院判明胡光麃是否有罪时,这家公司如何维持?那家公司每月所付贷款利息本来已经够大,案发后连三月份上半个月该公司职工的薪金都没着落,五百个工人几乎出事!这么一家‘大公司’,但连五万元的债款都还不出,请问偌大的一个厂,他已经到手的美金与台币,又到了什么地方去呢?……”蒋介石不耐烦道:“他没谈到我?”俞鸿钧略一沉吟,说:“他当然不会在这当儿提到总统,只是提醒我们,胡光麃早就把钱汇到美国和日本,准备享福去了。他的死对头、厂长沈鹤甫更妙,两人根本不认识,沈在高雄厂中做他的一份,干了十八个月,胡光麃不问不闻,两人连见面都不容易,请问自由中国的纲纪又何在?”

  蒋介石正在烦躁,忽地OK俞顿脚道:“对啦,还有一个天大的笑话新闻。”蒋介石心中吃惊,随口问道:“是什么?”

  俞鸿钧道:“是有关新闻局长吴南如的声明,这个声明实在糟糕之极。他说:‘胡案并无官商勾结情事’,事实上是发生了相反的效果,立法院中指他是‘狗屁声明’。原来在这声明之前居然还有一段序文,说是‘新闻局长吴南如发表初步声明如下’,这‘初步’二字未免太滑稽,难道还有一连串的连续声明么?于是第二天立院开会时,会场上一片‘狗屁’声,而郭紫峻更指斥吴南如的‘初步声明’毫无根据,乃是官场上的老把戏,一点没有道理。”

  蒋介石当然听到更多有关胡案的各方抨击,不管来自美方、来自官方或者来自民间,其说不一,轻重有别。美方的尖酸阴狠,官方的官样文章,民间的卑视讥讽,但总的说来对他十分不利。特别是事实昭彰,连官官相护都失却了时机,闷郁不堪。而在蔡斯面前,有人却告了一状道:

  “宋美龄不会出面,吴国祯不会开口,胡光麃这桩案子,实在是打击那个人的好机会。因此在案发之前,曾有人设法从中斡旋,希望大事化小,小事化无。”蔡斯道:“是谁?”那人道:“你听我说完,也就差不多了。胡光麃向台银和中信局贷款,监察院曾两度提出纠正案,第一次在四十二年,也就是一九五三年五月廿五,对台省府和台银对扬子公司申请贷款处理失当干了一下,第二次对中信局的贷款业务处理不善干了一下,说是引起公币遭受损失。但这两次并没有发生任何效果,除了这些,胡光麃还有悬案两宗,一桩是伪造文书骗取巨额外汇,一桩是台银向扬子订购十万只茶箱,刚刚签约,还没交货,就给他提走两百二十万台币,这是民国三十九年春天的事,当时约定三个月内交货,不料拖到四十一年二月廿七,还是没有下文,台银就在这一天向台北地院提出诉讼,胡光麃打败了官司不服,三个月后向高院民庭提出上诉,这场官司拖了一年零十个多月,却是和解了事,到今天胡光麃还欠台银本利近两百六十万无台币,这一连串的案子政府根本没理。”

  蔡斯笑道:“很正常,很正常,否则他就不叫蒋介石了。他这样做对他提早下台有帮助,我们很欢迎,不管它胡光麃或张光麃。”

  那人道:“到他闹出这件案之前,已经有几名大官帮他脱罪,想过三个办法,一是宣告破产,二是由中信局贷款还债,之后该公司便属于中信局管辖,三是由军事机关征用,前帐免算,算是了结。”

  蔡斯失笑道:“这倒真妙,如此一来,胡光麃那几笔糊涂帐,就可以一笔勾销了。”又说:“不过这个办法也非他所发明,我记得不少官儿们用过这个绝招。”

  那人道:“一点不错,在胡光麃是求之不得,他已经是个光棍,他的公司又是个空架子,他在美国和日本的存款,又早已等着他去挥霍了,不过郭紫峻既然开了炮,我看他要脱身也不容易了。”

  事实正是这样:自从俞鸿钧答复立委、该案转司法机关依法侦查后,便转入不利于胡的途径,那俞鸿钧给司法行政部下命令道:“关于扬子木材公司董事长兼总经理胡光麃连续骗取国家财物一案,及各有关主管办理机关人员有无读职舞弊情事,交该部转伤最高法院检察署依法侦查办理具报!”谷凤翔接到命令立刻转伤最高法院检察署照办,并且一反常态,为了狠狠打击“吴国祯体系”,居然“欢迎”新闻记者随时随地可以采访这个消息。但谷凤翔的官腔太烂。竟然对司法行政部以往封锁新闻的做法表示“显属无稽”,并且对若干家报纸所说封锁消息事要“查询消息来源”,甚至对胡光麃案曾经几乎“和解”一事都忘了,力斥其非,于是若干报纸便对他展开了攻击,说郭紫峻确曾质询胡案,也曾提到过台银贷款、十万只茶箱没有下文,却在高院“成立和解”时,这问题连俞鸿钧都没否认,而谷凤翔指为“无稽”,未免“无稽”之甚了。

  蒋介石闻报焦急,吩咐谷凤翔道:“此事不宜旁生枝节,给我快点解决,扯得那么远干什么?”又问发展情形,谷凤翔道:“最高检察署奉命侦查,已函请保安司令部千万勿让胡光麃出境,高检署连星期日都取消了休息。高院检察长赵琛,曾向俞院长报告办案经过,每两天要去一次,碰到特别重要的随时请示。俞院长保证政府以全力办好这件案子,高院短短几天中已搜集到有关资料两大箱之多!”蒋介石急道:“要仔细审阅!”谷凤翔道:“正在仔细审阅,本来今天一早可以看完,无奈这是一本烂账,要看得懂,看得通,倒是不容易!至于案中牵涉之人,如非必要,当不提名。”

  蒋介石道:“不能光看文件,也该到有关地方去看看。”谷凤翔道:“是,是,已经出动了八个人,查过不少地方了。”

  胡案确乎在无法隐瞒的窘境下进行,高检署派出调查科长徐圣熙,会同法官两名,书记官两名,法警三名,浩浩荡荡扑向南阳街扬子木材公司、再去临沂街六十一巷二十号胡光麃家中、末了上台银查帐,一口气搞了九小时,内中对胡的侦讯便占了五个半小时。俞鸿钧应召向蒋介石报告道:

  “胡案愈来愈明朗,这几天他已在监视之中,四天没出大门一步了。高检署在他家中搜出的文件,与案情有极大关连。”蒋介石道:“可要小心了,现在是盟邦重视,群情愤激,和台银同扬子公司为十万只茶箱涉讼完全不同。立法院的质询,更应该小心应付。”俞鸿钧道:“这个可以放心,立院两次质询,我们已作紧急处理,而且保证他不会出境,一切由司法机关依法侦办,立委们的火气都大为降低,行政院的书面报告和口头劝慰,是发生了作用,相信事情不会再在法庭外面吵的了。”

  不料另有一名立法委员刘兆勋不肯买帐,就在胡案质询进入低潮时放了一炮,他认为俞鸿钧的书面报告大都不符事实,而官商勾结更是无法掩饰,却又为行政院所否认,便列举五点驳斥,俞鸿钧十分紧张,只见上面写道:

  “第一:农民银行以供销公司名义贷与胡光麃美金五万元,该公司以此款用作商业投资,并非如书面报告中协助政府发展农业。多年来政府对此何不予以检查?”这个问题有如一拳击向这位行政院长胸口,作声不得。

  “第二:中信局两次贷款胡光麃,其贷款本息绝不止报告中所列之七百余万,胡屡借不还,该局主管及经办人员,竟一意孤行,毫不考虑该公司之信用破产,反而继续贷款,有增无减,显属有相互勾结图利之嫌。”

  俞鸿钧紧皱眉头,暗忖此人对此事所说极是,只是此乃“公开秘密”,一旦拆穿,必有牵连,心中着急。再看:

  “第三:台银贷款胡光麃,十万只茶箱尚未交货,即全部付清价款,且胡屡次背信,发生问题后好几年之久,才向法院告诉,其经办人员显有勾结舞弊之情事。

  “第四:扬子公司承制一百艘登陆艇,根据书面报告,系胡个人向美国当局之契约行为,但若无政府支持,一个普通商人这一笔生意似乎不可能。而且,美国顾问团与胡订约前,必征询中国政府之意见,倘政府以胡信誉扫地情形坦白告之,则此项契约不致签定,以致发生偷工减料贻误军机之不良后果,政府当局实难辞其咎”。

  那刘兆勋还有第五点质询道:“胡光麃向美援会申请结汇木材案,经该会移送法院提起公诉有案,惟其外汇结汇乃由该会所核准者,其间有无责任,亦应予以彻查。”

  俞鸿钧所受质询犹不止此,内中有人在会场之外,激昂慷慨地说道:“院长大人哪,这件事可不能马马虎虎算了,远在立法院开炮之前,已经有人向法院密告,你如果真想好好地弄清楚这件事,最好让法院把那密告人找出来,一定帮忙不小!此外,中信局对扬子木材公司的贷款如此顺利,一次不够,还有两次,甚至三次,内中必有道理。老实告诉你吧,院长先生,中信局经办贷款单位的负责人曾一再反对,拒不付款,后来由尹仲容自己出马,亲笔批了个‘准予贷款’的手谕,这才使胡光麃贼不空手,这关键务请司法机关郑重调查。”俞鸿钧忙不迭说:“对对,是要这样,我一定通知他们。”但那人却说下去道:“慢着,我还没说完,还有一点,当立法院开炮前后,你知道胡光麃是住在临沂街的,好,中信局的几名科长,偷偷摸摸一连儿晚到他家里去了,这个中情形还用得着猜么?一定是对这件案子唯恐查出勾结行为,而在共商对策,你说对么?这个也得请法院严加调查!”

  于是当胡光麃在四月一甘八给解上台北地院,传讯三小时后,为了怕他逃亡,怕他“乱说”,这名鳄鱼头终于给扣押起来了。他供述了扬子木材公司的业务情形,他与中信局、台湾银行的往来情形,以及他和其他各方面的来往情形,不少人感到汗毛凛冽,尹仲容便是其中一名,立刻递出了辞呈。

  那辞呈分递给行政院长俞鸿钧和财政部长徐柏园,请辞本兼各职,他写道:“仲容谓以辁才,自三十九年出任中央信托局局长,瞬逾四载。去年六月以来一再请辞,虽迭奉面准,但迄未蒙派员接替。兹因扬子公司贷款案责言交至,仲容自信此案既交法院,事实如何,终必大白,然在此群情疑惑之际,实不宜继续到局办公,自应重申前请,恳叩派员接替,公私均感。”

  俞鸿钧接到这份辞呈,立即批准,但派何人去接?却伤脑筋,也亏他想得出,指定“国际基金委员会中华民国候补理事、兼中华民国驻国际开发银行代表”俞国华接充,但那俞某人在美国,尚未返台,另派中信局理事会主席何墨林暂代。

  但俞鸿钧另有一功,对尹仲容请辞经济部长一事不予批准,理由是“与胡案无关”。至于尹、何办理交代之日,则定为四月廿三。这件事至此告一段落。但民间对蒋的愤懑卑视,则更形高涨,只是敢怒而不敢言。

  而报纸之上,街头巷尾,胡案也就成为热门话题。特别是立法院似乎志在打击尹仲容的做法,更使人们感到兴趣。原来当立法院某次质询台湾物价高涨,如何得了时,这位部长先生却在台上大剌剌地说了句:“这有什么了不起的!”乃使举座震惊,千夫所指,因此当胡案既发,“立院同人”对他自难放过,大炮小炮集中而攻之,群起而攻之,直到一九六三年春夭尹仲容在台忧郁而已,“炮声”虽已零落,却未中止。

  话说一九四九年前,蒋介石末代王朝用以掌握全国经济命脉的机构,不外乎中央银行、中国银行、交通银行、中国农民银行、中央信托局,以及邮汇局,当时称之为“四行两局”。这几个机构把发行币制、贷款放款、国际贸易等等一古脑儿划进他们的业务范围,变成了蒋、孔、宋、陈四大家族跌不破、打不烂的金饭碗,与此相反,全国老百姓却整日价在痛苦的日子里跌跌撞撞,破烂不堪!一旦天摇地动的场面出现,这“四行两局”也就垮了台,剩一个空招牌逃到台湾,已经谈不上什么业务,而且众多的行局业务已回到老百姓手里,在台湾的皇亲国戚在数量上固然少得可以,在平时也根本用不着上班,独有中信局例外。

  原来中信局的业务在于国际贸易,国民党在大陆时,这项肥缺反正由孔、宋轮流担任,而与蒋介石一齐“享用”。迫逃入台湾,中信局就耍了套“空手入白刃”的花招,来了个“空手入货仓”,把台湾八成以上的国际贸易一把抓了,采购进口物资,输出台糖台米,无一不由该局经手,凡买棉花小麦大豆,以及办理“美援”物资,也无一不属于该局业务范围之内,而作为局长其人,也必参加有关机构的“美援”运用与管理外汇,因此这个局长固然是肥缺,也是个忙人,正因为“经手三分肥”,这肥缺必然由四大家族“世袭”,曾经追随宋子文二十几年的尹仲容,便在一九五○年冬天该局改组时,继何墨林抓住了这个肥缺。当时正值陈诚继魏道明出掌台湾省府。众叛亲离,班底不全,另起炉灶,干部奇缺,到处找人帮忙,“国舅爷”宋子文就把尹仲容介绍与他,而在老蒋“复职”,阎锡山下台,陈诚组阁时就把尹仲容这着棋子往中信局一搁。

  可是当一九五四年六月间,尹仲容当了经济部长之后,照理这个中信局长是兼不下去的了,不独因为中信局的业务繁忙,难以兼顾;而且这个局隶属财政部,尹以经济部长兼中信局长,公事上却要请示财政部,实在有点滑稽。于是传说纷纷,有人说他实在舍不得中信局这个肥缺,而且物资局将合并在中信局之内,肥缺将更肥了,他才不肯走!而尹仲容对他的友人部属也曾一再声明:“为了爱护国家,在未物色到合适人选之前,我不会离开中信局!”于是在“爱屋及乌”的情况下尹仲容每天在经济部过足了“特任官瘾”,下班之后才到中信局“视事”,可是又不再出席该局的业务会议,他自己可能胸有成竹,但把旁人看得莫名其妙,不知道他这个样子,到底是兼或不兼。

  “中信局长”悬缺,这块咸肉一经挂出,真的是群“蝇”毕集,台北各大衙门,大员官邸,成日价在窃窃私议,不知何人有此“福气”,当时逐鹿者众,内中“呼声甚高”的大不乏人,例如“美援运用委员会”秘书长王蓬,此人主持美援会为期甚久,而美援物资也都由中信局采购,由他出任,可说是“驾轻就熟”,但嚷了一阵,不知怎的又没了下文。

  第二个“呼声甚高”者是陈诚的胞弟陈勉修,风声传出时,这个土地银行总经理正在美国旅行。据说陈勉修曾留学英国,专攻经济,一旦出掌中信局,其土地银行总经理一职由台湾银行总经理王锺调充,再由国防部财务署长吴崇清到台银代替王锺,这盏走马灯实在热闹,可是直到陈勉修回台,却又吹了。

  第三名“呼声甚高”者是“经济安定委员会”主任秘书钱昌柞,此人乃尹仲容刎颈之交,而且也曾当过经济部次长,主持过初审外汇业务,也懂得和美国人做生意,但没有下文的情况相同,还是守着他的破庙。

  第四名“呼声甚高”者乃专在美国帮助俞大维采购“美援物资”的江杓,此人出洋多年,事前曾任国防部次长。眼看快成事实,他回来了,却碰到俞大维就任国防部长,一手义把他拉到国防部次长的位子上,薄中信局长而不为,与俞大维同捞同褒。最后这顶纱帽却仍回到了何墨林的手中,虽然此乃过渡性质,但至少何墨林已向尹仲容展开了真正的“反攻”,变成了台北人们的谈助。

  而人们的谈助犹不止此,胡案正闹得鸡飞狗跳时,作为向胡放炮的立法委员之中,却又有两名登报为胡撑腰,见者大哗。

  原来当胡光麃被扣押后的翌日,台北每一家报纸的封面广告中出现了三名律师为胡辩护的广告,律师这样做不奇,奇在内中有两名乃是立法委员所兼任的;立委兼律师不奇,奇在胡案就是由立委在立院炮轰产生,如今却由立委登报为他“喊冤”了。

  那辩护广告这样写道:

  “律师滕昆田、包华国、陈江代表台湾扬子木材厂股份有限公司总经理胡光麃君紧急启事;顷准上开当事人委称:连日本市各报登载本公司承造美国海军部登陆艇百艘一案,有挪用货款、迟延交货、偷工减料等情事,披阅之下,不胜诧异,……”总之是大喊冤枉,于是“律师兼立委”的包华国、滕昆田两人,也就因此变成了新闻人物,“反胡派”中有人到俞鸿钩面前告状道:

  “包、滕二人系以立法委员兼任律师的双重身份出现,显然他们忘记了除了执行律师业务之外,还负有代表人民行使立法权的神圣任务。该案所以在立院质询,完全是立委受万民委托所致,包、滕二人则以另一身份接受私人委托,可是委托他们的人已经扣押在法院里了,这实在太不像话!旁的律师不清楚,他们两人身为立委,就该知道律师法中规定:‘当事人之请求,如系职务上不应为之行为,律师应拒绝之!’这两个人究竟是何居心,院长该注意才是!”俞鸿钧沉默一阵,苦笑道:“现在,台湾的乱七八糟已经够瞧的了,这两个立法委员是不应该,但他们这样做分明不会有下文的,我看算了。”事闻于小蒋,再告诉老蒋,老小二蒋对此也无办法,胡案已使他们够呛,如果再把这两个立委的事情一搅,那就烦上加烦,臭中加臭,不如不理。而爷儿俩此刻独有兴趣者乃是对台北市长高玉树的打击。

  高玉树上任以来,自以为“靠山”有力,他干他的;而近在咫尺的“中央”则暗示各报“干”他的,于是一天到晚闹笑话,有关他的花边新闻源源不绝,滔滔而来。那高玉树也活该有事,上任之前为了竞选,曾到处求援打恭作揖,并且许下宏愿:“设若本人上台,老兄一定如何如何。”但人浮于事,他上台后未能一一履行诺言。内中有一个蒋齐平,和他的同道把高捧进市府,久久却无下文,生活困顿,别说做官,连一个普通差使都到不了手,蒋齐平一气之下,对高玉树便进行了“最后忠告”,要他接受。

  高玉树一听毫无表情,虚与委蛇,把那蒋齐平气得什么似的,当下出得门来,由“拥高派”一变而为“反高派”,也不知道和“何方神圣”合作上了,立刻宣布将自掏腰包,到印刷公司印妥成千上万的“罢免签署书”,誓言罢免高玉树。蒋家父子当然“乐观厥成”,无奈“罢免”这玩意儿过份新鲜,从未试过,也不知前途如何。但至少这件事不利于高,就看蒋齐平“罢”到那里是那里罢。

  对高玉树的“作战”事实上也就是对他幕后人的“作战”,使蒋介石等人提心吊胆。那一日蒋介石参加美国大使馆酒会归来,面色阴沉,蒋经国以为又有谁在大庭广众之间伤了他的父亲,不便询问,倒是蒋介石先开口道:“今天是他们的大日子,却使我碰了个大钉子!”蒋经国吃惊道:“真有此事?那岂不是欺人太甚了吗?”蒋介石道:“当然他们也不敢当面这样做,只是,我自己有此感觉而已!”又说:“自从签订协防条例以来,我总越来越感到:他们在礼貌上不比以前,态度好像也变了,像今天这种场合,他们居然敢和我提到两件事情。”蒋经国道:“他们提了些什么?”在蒋家父子口中,在颇多场合,对于美国佬辄用“他”或“他们”代替,却彼此都明白此人指的是谁,或为大使,或为蔡斯,心中有数。蒋介石道:“我对你说了吧:他们有人提到了卫立煌和两个空军的对台广播,问我在香港还有些什么高级将官,再问我对于空军的这类预防有了什么样的新布置?”蒋经国不待他说完,强笑道:“阿爸,那倒不是恶意,可能真是一种关心的表示。”蒋介石冷笑道:“娘希匹什么关心!他们还这样说哩!说是我们在香港的工作做得太糟!”

  “香港的工作”其实已抓在蒋经国手中,至此闻言默然,问:“还说了什么?”

  蒋介石道:“他们告诉我一个消息,说什么‘亚非会议’要召开了,华盛顿表面没什么,实则十分紧张,他们不希望这个会开得成,更不希望开得好,因为一旦这个会有了成绩,那对自由世界的影响之大,难以形容!他们有那么一种暗示:他们知道周恩来将亲自出席,如果能够阻止他的成行,他们说这将是对自由世界的一大贡献!”

  蒋经国怦然心动,起立,搓手,不安地说:“阿爸,这个消息我们早已通知他们,如今有此一问,恐怕是要我们去做恶人!”

  对于那个“恶人”的意义,蒋家父子十分清楚,用不着查问也用不着研究,而要点在于是否去做这个“恶人”?有无力量去做这个“恶人”?爷儿俩正在商量,突闻叶公超求见,而所谈内容也正是这个亚非会议。

  叶公超道:“有好几个美国盟友对我说,将要在印尼万隆召开的亚非会议,非对付它不可!那是代表了亚、非两洲二十九个国家,十四亿四千万人口的一个大会,自由世界非对付它不可,最好让它开不成!”

  蒋介石干笑道:“那要看美国的咯!”叶公超道:“美国朋友对我说,从印尼总理沙斯特罗阿米佐约建议召开这个会那天起,他们就向科伦坡会议的某些成员国施压力,希望能使这个会在准备过程中就流产了,因此引起了印尼国会第二副议长阿鲁齐的反感,在去年八月八日对美国开了一炮,说‘美国利用不光明正大的方式,企图在科伦坡国家间制造分裂,并阻挠召开亚非会议。’去年十二月下旬,南亚五国总理在茂物会议上决定召开亚非会议,美国的商业周刊代表官方说了句真话,说这个决定使华府感到慌张,而李普曼更是着了急,说在这会议中他们担心美国会变成被审者。美国圣路易邮报曾发表驻华府记者的一篇文章,说美国希望根本不召开亚非会议,……”蒋介石佯笑道:“我说美国也未免过份紧张,这个会据我看也没什么了不起的。”叶公超道:“不不,华府着急万分,因为这个会揭示的目的,在于什么促进亚非地区和平,促进亚非国家之间的合作。这对美国不利,美国在亚洲非洲推行的政策,在这个会上势必受到阻挠。美国实力政策的目的我们都清楚,特别内中有个计划是促使亚非国家之间的对立和分裂,像使之成为美国在亚非两洲的军事基地,打击北平,而现在北平也有代表团去参加,这对美国实在大大不利。可是明摆着的反对会促使这个会团结得更好,因此已经改为温和的办法,不再公开宣传亚非会议是反对西方的一个行动,而使用了同情的态度,华府名之曰‘仁慈的中立’,于是马尼拉条约参加国也就在曼谷会议上通过了祝贺亚非会议的决议,这么着,美国认为伪装较正面更有好处,对于破坏亚非会议也就更加有利。”

  蒋介石冷笑道:“我领教过这一套,我以为不会有什么效果,除了真刀真枪的真干。”

  叶公超道:“不,美国这个战略是有意思,”他一顿:“是好过原先的硬干。”

  正是:闻道万隆有盛会,美蒋心中便发愁。

  欲知后事如何,请看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