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回 联防陷阱 蒋介石中计落马 赋归生路 卫立煌举家就道





  书接上回。话说南麂岛上两千余名居民,继大陈一万四千四百八十三名老百姓,而被劫往台湾,那惨状一言难尽。蒋介石眼睛都红了,传下令去;“凡共军攻向何处,第一件事就是将岛上居民全部撤台,同时任何设备都要破坏!”这话传到美国记者耳中,以为蒋介石真乃白宫契仔、杜勒斯的契弟,言听计从,连金门、马祖都要撤退,遵照美方意思去做,但求保存台湾本岛了。于是美国通讯社发出电讯说金门、马祖即将续撤,蒋介石闻讯气得七窍冒烟,跳脚痛骂,可又奈何不得:

  那一段日子委实苦不堪言,蒋介石有如在充军途中,走上崎岖难行路面,前途茫茫,却心犹不甘,还想在星条旗下回大陆复辟,酝酿所谓“中美联防”签字,可是坏消息接二连三到达,乌坵吃紧,金门挨打,马祖危殆,澎湖紧张,台湾恐慌!而且物价飞涨,人心动摇,蒋介石把牙一咬,传令“治乱世用重刑”,继续大开杀戒,此外并无还价,至于“物极必反”,天怒人怨之处,也就顾不得了。

  可是整个局面都在变化,有轻重大小缓急之别,却无一桩能使蒋介石引以为慰的,内中日本首相吉田垮台之说,更引蒋寝食俱废。

  那吉田以亲美闻名,下台时却只有一条狗陪他回家,一路之上,吉田把帽沿拉到眉梢,几乎盖住了那张肥脸,但蒋介石却分担了他那份绝望之情。蒋介石又听到鸠山瘫痪在床,却一跃而起主持组阁的消息,更难堪的乃是鸠山的一句话:“今后日本对美国政策不变,对共产主义国家的政策有一点变!”这句话如棒捶下击,鸠山尚未上台,蒋介石光秃秃的脑袋上已挨了一下,满眼金星乱迸。

  熬到二月二十八,那一天真是蒋介石苦瓜炖黄连的日子,“二·二八”在台湾居民心目中有些什么“表情”?这只有台胞自己明白,蒋介石也不敢问,凑巧日本的众院选举也在那天揭晓、民主党以一八五票领先,自由党以一一二票惨败,左社八十九,右社六十七,劳农四,共党二,小党派二,无党派六。内中共党虽然仅增一个议席,但到底是增加;自由党从一百八十席跌到一百一十二席。不特此也,同派增加了十五席之多,当选者大多是年轻气锐,平时并无地位之人,加上鸠山的那句谈话,蒋介石感到日本在变,心为之寒,整天不作一声。

  日本如果有变,台湾怎么得了?蒋介石把张群找来道:“鸠山上台,今后情形如何?你要不要代表我到日本走一趟,听听,问问,表示表示态度?”

  张群道:“我也正为这件事着急,不瞒你说,我除了睡觉,几乎没有一秒钟离开过东京广播的。不过鸠山虽有这种姿态,我以为问题还不怎么严重,因为日本是在美国统治之下,不管有形无形,美国的政策在日本有决定性作用,美国不可能允许日本容共,此是一;其次,韩战之中,日本财团发了大财,饮水思源,他们不会踢开美国,而且他们的根本性质又与美国如出一辙,也和共产党势不两立,我们不必害怕鸠山会亲共,那只是一种姿态,此其二。”张群叹道:“不过这种姿态之所以造成,背后当然有它的压力,这压力决不会来自白宫,也不会来自日本皇室,而是一般工商界和民间,但他们没有实力。军队、警察、法院、监狱全部不在他们手中掌握,这力量不管怎么大,也不可能造反,因此我们也不必太引以为忧,提醒他们有其必要,以为日本会向左走的话,那万万不可能的,此其三。日本最高的权力是美国,而他们内部的最高权力是天皇,麦克阿瑟极力主张保留天皇,你也一样,这使日本首脑机构大为感激,也必然会设法报答我们的,因此鸠山无论怎样,他的起身炮只是一种烟幕,我们可以放心,……”蒋介石道:“可是真相如何,我们也得问问。”张群唯唯。蒋介石同时又加强了日本的活动,增派蓝衣社老人马、军统局干员蔡孟坚等前往东京,按下不提。

  却说吉田垮台固然使蒋不安,那“中美联防”更使他自希望高峰跌将下来,浑身疼痛。原定协防金门马祖早已毋庸置议,但“协防”台湾澎湖也非蒋所想像那样“舒服”。那一日闻报杜勒斯又在东南亚地区打转,并且将来台湾主持签订“合同”,附带的传说是美方为求“切实实施军援”,将提出一项要求,那是在蒋介石的海军空军之中,派驻美国军官,蒋介石召集亲信,说;“此事大大不可,万一真的这样做,我们的海、空军便会大权旁落。”孙立人道:“话是这样说,无奈对方如果办不到这一点,而放弃中美联防,岂不是得不偿失?”

  蒋介石一听也颇有理,可是万一美国袖手不管,事到临头一走了之,那怎么得了?

  也就在“二·二八”那一天,蒋介石决定自翌日起至三月三日止,召开“国民党七届五中全会”,作为面临最大危机的一次重要会议,禁卫森严的草山更形紧张,一片凄怆。蒋介石寝食俱废,暗忖:大陈、南麂撤守,军事上的恶化不言而喻,特别是南麂,逃得匆忙,几千大包的水泥以及为数庞大的弹药都白白地送给对方,使蒋恨煞!但更重要的乃是马祖金门的情况,设若美国不肯“联防”,那就等于名存实亡!蒋介石决定拼命在金、马拖住美方的两只脚!他以为只要跳板来看,美方谅必同意而参加防御。但目前士气更见低落,军中开小差与自杀之风惨烈,他要想办法把它消弭,最低限度也得使它中止,否则局面将有难以形容的恶劣!

  物价已在上扬,因军事上的大败而台币更形贬值,此风不可“涨”,可又没办法阻挡。

  中共威望不断提高,蒋介石又急又气,却连跳脚的气力都没有了。根据海外各地有关华侨的消息,那一千两百万华侨绝大多数已在心头踢开了蒋介石,失却这些人的支持,这局面如何了得?

  外交部长叶公超虽然不断自美国有密电告蒋,说正因为局势奇坏,美主将有大批重要人物来台与蒋会商,并且白宫也已有利用金、马作进攻大陆跳板的看法,总之是要蒋不必绝望。蒋介石也只得眼巴巴盼着,人还没到,却来了两个消息,一个是杜勒斯在曼谷宣布将成立“东北亚同盟”,这件事原本已在台北、东京、汉城之间筹备,美国企图把这三个地区用防卫协议使它们贯串一起,再设法使之与东南亚公约组织相联,但此举为英国外长艾登所未能赞同,也就是说英国不愿为台湾问题牵入漩涡,这是美国的孤立,也使蒋介石感到不妙。

  第二个消息更糟,马尼拉传出消息,说杜勒斯曾在此声言:此行晤蒋,要劝他放弃金门马祖,这使蒋介石恨得牙痒痒的。

  蒋介石度日似年地盼望着,杜勒斯果然如期到达,美国海军参谋长肯尼也来了,太平洋舰队司令史敦普,第七舰队司令蒲赖德也对这块“实际上的属地”日地重游,表面上台北好不热闹,事实上众人强颜欢笑,甚至有些地方连虚假的礼貌也顾不到。蒋介石要左右传出消息,不论电台、报纸与私人接洽,一定要使杜勒斯等人知道:“金门、马祖无论如何不能放弃,否则局势之险,美国有再大的本事也难收拾,他不能负责,希望美方联防!”

  却说就在沉重的气氛之中,只有一个人是作轻松状的。此人乃乔治·叶,蒋介石的外交部长叶公超是也!他奉命在这当儿飞美国活动,要点在于呼吁主子对金门、马祖的重视,运用多少年来蒋介石“取之于中国,存之于美国”的款项,出动“中国游说团”明明暗暗的大员,务必使美方“正视”蒋介石的意见而后已。那叶公超也是好运气,美国对霸占台湾乃是“国策”,对大陈、一江山、南麂诸岛,美国那有不爱之理?整个中国他都大有兴趣哩!无奈没有办法,只得“放弃”,而改为“坚守台湾”,等待时机;如今见台湾如此之糟,生怕一旦出事,解放军乘机而来,岂非误了美国的“大事”?因此也有意借签订“中美联防”之便,和蒋介石集团谈上一谈,打一些气,给一点糖,以保全美国在西太平洋的那艘“不沉母舰”,这两下子合而为一,便变成了叶公超的大功一件,只见他回得台湾,一天到晚没个停歇,时而草山,时而市区;一忽儿出入“总统官邸”,一忽儿又奔走机场酒店,朝盼夜盼,好几名巨头都到,却不见杜勒斯来。蒋介石道:“到底他摆的是什么架子?中美换文仪式是件大事,怎么可以如此儿戏!”

  叶公超哭丧着脸道:“杜勒斯本来决定不到台北来的,他在马尼拉开完美国驻东南亚外交官会议,和正在新加坡召开英国驻东南亚外交官会议的艾登一碰头,就回美国,只因我们催得急,因此他会来的。”叶公超低声道:“预计在台北不会超过一天。”又说:“中美防卫协定的换文仪式,本来内定由蓝钦大使全权代表,这回可好了,他自己来。”

  蒋介石有气道:“他们也太放肆了,这么重要的一个仪式,怎么可以由大使代表?我们五院院长都要参加的哩!”叶公超道:“瞧模样,还是由外交部的次长司长出席算了,以后这类外交仪式不少,用不着劳动五院院长。”蒋介石道:“我就要他们站站班,怕什么?以后的仪式可以不让他们参加,这一次可是非要参加不可!他们越马虎,我们越隆重,要他们心中有数!”叶公超唯唯。那当儿侍从室接到美方通知道:“杜勒斯国务聊明天可抵台湾,在此逗留五小时。”

  蒋介石闻报凉了半截,叶公超劝慰道:“五小时已经够了,这太好,这说明美国是如此尊重总统,太好了太好了。”说完就跑。

  那叶公超一头大汗下得草山,为杜勒斯到达之后的会议再作布置。双方不断接触会谈,迄会议正式开始,“牛头马面两边挑”,气氛郁闷而松懈,杜勒斯爱理不理地吸着他的雪茄,对于蒋介石那帮人的紧张视而未见。

  叶公超待蒋介石简短致词之后发言,说了一大串客人的名字,强自振作,说道:

  “今天自由中国光荣地能够邀请到这么重要、这么多的贵宾,真是使人难忘!回想起来,这是中美两国为反共并肩作战历史上的一个高潮。第一个高潮是麦克阿瑟元帅的访问自由中国;第二个高潮是雷德福上将的访问自由中国;第三次高潮是尼克松副总统的访问自由中国;今天是第四次高潮,也是最大的一次。”他像售货员介绍商品似的一一指点道:

  “譬如自国务聊杜勒斯先生以下,有美国助理国务聊、美国海军军令部长、美国海军太平洋区总司令兼太平洋舰队总司令、美国第七舰队总司令、美国七十二机动舰队总司令,”叶公超透了口气道:“这个阵容是罕见的,自由中国朝野对这一次的会谈寄予极高的期望,希望贵我双方,对如何履行中美防御台湾澎湖协定的原则性这一主要问题,能够多多发表意见,完成这个手续。”

  彭孟缉紧绷着脸发言,美方已经各有一份英文的稿子,他不外乎报告国民党面临的险境如何到了严重万分的地步,几乎声泪俱下,要求美方能够真正并肩作战,假如不能“收回”大陆,就得“收回”沿海岛屿,假如不能收回沿海岛屿,也得联防沿海金门、马祖等尚未失去的岛屿,台湾本岛自然不在话下。说完坐下,一片沉默。

  杜勒斯搁下雪茄,揉揉鹰爪鼻,透过“两焦点”的眼镜瞅众人一眼,心中暗笑,笑蒋介石太没出息,美国分明要他卷铺盖,他还在恋恋不忍遽去,还要拖人落水,用美国青年的鲜血,保持他那顶纱帽顶子。半晌,他沙哑地开口道:

  “我这次意外到福摩萨来能够和大家相见,很是高兴。只是我为了东南亚会议,人很累了,在这里又只有五小时的逗留,因此不准备多说什么。不过当我离去之后,我们的肯尼上将和史敦普上将还要在福摩萨逗留至少两天,与各位商谈联防细节,那么各位也就不难看到,美国对贵国的关心,是怎样的热诚了。”

  蒋介石闻言掠过一丝惨笑。

  杜勒斯道:“我今天下了飞机,便和你们的外交部长乔治·叶先生签订了中美联防条约,对你们的五位院长先生也参加了这个仪式,印象极深!我是明白你们处境的,老实说吧,为什么我自己来——通常是由我们的大使蓝钦先生代表美国,而今天是我出面,而且又带了这么多的将军来,这都说明了我们对你们的支持,你们的士气民心已经到万分需要我们打气的时刻,因此我们来了。”

  蒋介石紧绷着的脸稍告舒展。

  杜勒斯道:“在午餐桌上,我也曾对总统先生说过,中美联防协定上写得很清楚,美国并没有义务协防金门马祖,但是,”他一顿:“万一需要我们协防的话,我们也可以临时扩大范围!”

  众人闻言,一齐透了口气。

  “还有,”杜勒斯道:“你们的总统先生曾经问我,为什么既然可以临时扩大协防范围,而不能写在条文上呢?这一点我应该也对你们说,以免你们发生误会。”他吸了口雪茄:“因为我们美国的作为,虽然没有人可以干涉,但到底多少还是受到国际舆论的约束的,要弄清楚这一点,你们才不再对我们误会。”他扫了一眼座上的国民党军政要员,见他们目光呆滞,便解释道;“什么是国际舆论约束呢?譬如说我们对中共禁运——你们对中共可谩骂,我们照理也应该这样说,但也就是因为国际舆论约束的关系,我们也就只好称他们为中共了。蔡斯团长去过几次金门,也详尽报告了我们两个顾问在金门给中共大炮轰毙的经过,老实说,我们是连抗议都没办法的,因此我们对于制裁中共的那份心情,老实说比你们更切!而且我们已经在使用凡是可以使用的一切力量在对付中共,明明暗暗,规模极大,这一点请你们要守秘密。”

  蒋介石闻言发问道:“既然如此,其实美国也用不着受什么国际舆论的约束了。”

  杜勒斯摇手微笑道:“不不,我说出来,你们便明白了,刚才我提到对中共禁运,中共因此展开对美国的抨击,那是意料之中,可是英国和日本也有人在抨击美国,并且这种抨击受到他们政府的支持,情形就太复杂!他们说美国的禁运对中共没有伤害,反而促使他们奋发图存,并且意外地打击了英国日本的贸易,请问,我们要不要重视这种舆论呢?——何况,问题还有更麻烦的,喏,我们正在组织由你们和日本南韩联合起来的东北亚公约集团,可是日本大选的结果,我们这着棋又陷到进退不得的窘境中了。”杜勒斯特意啾一眼蒋介石道:“根据英国朋友的看法‘日本的变化,鸠山上台这件事显示了日本人对于一味依赖美国的做法,已经越来越感到愤激’,姑不论日本人有没有办法和共产中国接触,但美国对于发生在这些地方、不太平常的事情,就不能不有所顾虑,这便是国际舆论对美国所起的约束,希望你们了解我们的困难。”他干脆对蒋介石道:“总统先生是个日本通,当然知道鸿山已经表示,说由于左翼党派力量的抬头,他们要修改宪法以进行无限制扩军的计划,一时谈不到了,可是和共产国家调整关系的努力就势必继续,在这种情况下,日本能参加以共产中国为敌的东北亚公约么?”杜勒斯紧皱眉头,频频摇手,连呼“不不”道;“当然他不会,今天他们的商人正和英国的商人发表联合声明,谴责我们对共产中国的禁运呢!”杜勒斯双掌一合,又复一摊,反问道:“对于国际舆论约束一点,你们大概已经明白了。”

  自蒋介石以下俱皆无言。

  “今后,”杜勒斯道:“希望我们相处得更愉快!”他搓搓手道:“对于金门、马祖的问题,大家还有什么意见呢?乔治,”杜勒斯像招呼一个侍者那样对叶公超道:“你在美国的努力,已经使我们知道了总统先生的决心,好,这情形到今天还没变动么?”

  叶公超诚惶诚恐道:“是的,我们没有变动。就在今天的早上,蒋总统为党的会议召开了一个会,对全体中委宣布本党面临的危机十分严重,金门、马祖对台湾的安危关系密切,因此无论如何不能放弃,除非敌人进攻,战至最后一人,流尽最后一滴血,金门、马祖才算不再是我们的!”边说边用眼角瞅蒋。

  杜勒斯揉揉鼻子,耸耸肩膀道:“嗯!真勇敢哪!虽然在我而言,已经听得太多啦!好吧,”杜勒斯强笑道:“那你们该怎样准备呢?”

  蒋介石要叶公超翻译他的发言道:“关于金门、马祖对我们如何重要这一点,我们已经写过很多东西,画过很多图表,发过很多电报,说过很多理由的了,可是到今天还不能获得贵国谅解,本人感到遗憾!既然贵我之间各有困难,那么对金门、马祖就这样处理吧:在贵国,反正在联防文件上没有声明,暂时也就不必协防了;在我们,但求更多的武器与器材,我们是要死守的!蔡斯团长参观过金门前线,知道那里的厉害,但也正好说明了我们决不放弃!”

  杜靳斯冷冷地笑问道:“这一点你们可以放心,我们再也不劝你们放弃这几个沿海岛屿了,问题是这几个岛屿如果失却了作为反攻大陆跳板的作用,还要它干什么?”他吁了一口气道:“总统先生说是政治影响太大,金马非守不可!我们认为在‘跳板价值’存在时可以守,否则就不守!这不守并不等于宣布反共战争的无望,只不过是一种策略。有如大家看到的:大陈、一江山、南麂都不守了,但我们反共战争的策划更紧张,譬如今天我们这么多人到这里来,显然不是游山玩水来的。”他忽地问蒋:“如果有一个卓越的建议,这个建议的最终目标在于使福摩萨获得百分之百安全,乃至于福摩萨开始反攻大陆,请总统先生回大陆去,你们答应不答应呢?”

  蒋介石暗忖这几个月来双方什么话都说完的了,怎么义出来一个新建议,诧问道:“愿闻其详。”

  杜勒斯对叶公超道:“乔治,你在华盛顿已经听说过了。”蒋介石“哦”了一声,恨恨地说:“原来是这个,没什么可谈的,没什么可谈的了!”杜勒斯咳嗽了声,对众人道:“总统先生已经不加考虑拒绝了这个建议,我不准备表示什么意见,只是我愿意把这建议内容透露给大家听听。这个建议是:总统先生如果能够放弃金门马祖,以减轻我们在这两个岛上的沉重负担,集中力量保卫福摩萨,那么美国愿意出面促使福摩萨在美、英两国或联合国防守之下,使置于不败之地,永保安宁,共产党就永远不能到这里来了。”

  众人闻言,不知道美方此举主何吉凶,但蒋介石既然毫不考虑拒绝,内中便有文章,想听蒋介石如何开口,只见叶公超发言道:“对于国务卿这个宝贵的建议,蒋总统已经表示过自由中国的意见,不再说了。”

  杜勒斯强笑道:“好,我到总统先生那里休息去了,你们谈下去吧。总统先生已经不止一次问我:‘如果共军进攻金门马祖,美国应该采取什么态度?’现在我可以说:‘美国的态度最后决定于美国总统,我不能在这个时候随便开口。’”

  于是会议结束,美国海军首脑团便在海军参谋长兼作战部长肯尼主持下开会,那肯尼透了口气道:“很少有机会大家在福摩萨集会,虽然我们讨论的不是使人们感到愉快的问题,嗯,谁先开口?”

  美国太平洋海军司令史敦普叹了口气道:“我们会议的主要内容,在于商量如何支持蒋介石的防卫机构,以对抗共军的可能新攻势,其他的别去谈它,别伤它这份脑筋吧!”众人闻言皆笑作不屑状,第七舰队司令蒲赖德道:“且不谈美国的小伙子要不要出动,可是对蒋介石空军、海军、重炮三者的加强援助,已经成为方案,我们就这题目拟订计划吧。”肯尼指指蔡斯道:“我们知道你这份差使很辛苦,一天到晚应付蒋介石的噜噜苏苏,一客不烦二主,对于这一计划相信你比我们知道得更多,你来拟,然后大家作补充。”蔡斯捋捋他的小胡子道:“老实说,对于这些东西,顾问团不但早已有了,而且不止一套。”笑声中肯尼等人便“研究”起来,但蒋介石却在杜勒斯面前紧绷着脸。

  杜勒斯谢过宋美龄递给他的水果,眼睛却凝视着壁上的一幅中国山水,据宋美龄告诉他,这幅画出自她的手笔,杜勒斯当然不懂得怎样欣赏,只是对画中烟雾缭绕之间那个隐士大感兴趣,心想如果蒋介石真能像那个人一样对台湾海峡局势不问不闻,一切由自己来作主,那台湾便在美国直接控制之下,“两个中国”成为事实,省得碍手碍脚。但那老孤狸又忍不住暗笑起来:饶你蒋介石怎样厉害,要求签订“中美联防条约”是你姓蒋的苦苦哀求才告形成,那以后三军之中,每个下级单位都派上一个美国军官,你是没法拒绝的了!你蒋介石希望拖人落水,因美国参加台澎“防卫”而引起的大战,给你一个孤注一掷的机会,现在就给你这么一个机会,可是除笨有精,算来算去还是美国占便宜,只有蒋介石在沾沾自喜,自以为没有吃亏。

  蒋介石见杜勒斯沉思不语,要宋美龄再三嘱托,回国之后,对协防金、马事多多帮忙,杜勒斯不能不开口了,笑道:“这一次,我曾访问过七个国家,因此对台湾海峡的问题,知道得比较多些。一般来说,现在人家都不想有规模极大的战争,因此也就希望台湾海峡能够停火。他们都知道贵我两国的关系,因此要求我们美国自己较要求你们更为露骨!”杜勒斯双手齐摇道:“我不想告诉你们两位,有关这些意见是如何理直气壮,但我们当然是受到约束的!”蒋介石闻言色变,咬牙道:“那是不是出卖!”

  宋美龄惊道:“出卖?”她忙不迭用英语对杜勒斯道:“我丈夫认为:国际间的舆论对美国固然有它的压力,对我们更是不利,他难过极了!”但当杜勒斯离去,蒋介石主持国民党那个会议时,反而有轻松之感,他当众夸奖叶公超是“卓越的外交家”,因为他在美国活动得法,杜勒斯不得不到台湾来,并且主持了那个联防签约仪式,蒋介石万分满意,暂把面临的危机搁在一边,喜形于色,这使叶公超的骨头,更加轻到不足四两重。

  面对众人“称羡”的目光,特别是蒋的“恩宠”,叶公超不得不起立发言,向蒋致谢。他却叹道:“身在自己的国家,有总统领导,各位先生合作,我感到荣幸,更感到有那么一种信心,做起事情来很顺利,碰钉子也没什么,可是在国外的情形就不同了,我这次奉命前往交涉,每天睡觉不过三、四小时,还得战战兢兢,看尽人家脸色,自己感到份量之轻,好像在人家国务院内,外交部长,飞机场上,宴会之中,似乎都不存在似的。”叶公超垂首道:“因此回来以后的‘判若两人’,便使我感慨万千,非向各位报告不可,我们只有弄好一切工作,人家才会把我们当一个朋友对待,否则……”蒋介石插嘴道:“好了,现在我们要开五中全会。”众人闻言作肃然状,听他激动地说道:“这次开会之前我曾听到不少谣言,说人事有大变动,某某人要上台,某某人要做什么长之类,好像真有其事一样,”蒋介石以拳击桌道:“现在我正式宣布,那都是假的,是谣言!”由于这些传说确乎“发源”于蒋介石,因此他破例不说是“共党造谣”了,骂了几句,说道:“你们看!这次五中全会。除了更换两个中央常务委员之外,人事上并没有变动嘛!过去中常会都由我总裁圈定,这次并没有这样做,你们自己采取了提名制度,三十二名中央委员自由选举,提名二十个人,淘汰二分之一,由俞鸿钧和周至柔代替了陈雪屏和倪文亚,这个你们都知道的,有什么特别呢?”他一顿,指指彭孟缉道:“现在,你来作军事报告!”

  彭孟缉闻言立正敬礼,然后从大皮包中掏出一大叠小册子,每本十五页,要场中职员分与众人,人手一册,都要当场签收,彭孟缉紧绷着脸道:“奉总裁谕:这份报告在本人读完之后,今天就要交还销毁,谁交还了,谁就收回收条,如果不见了,那就凭收条追讨。请各位小心保管!”

  众人闻言一齐咽了口唾沫,双手执住那份报告,就像有谁要抢似的。彭孟缉接着一本正经、一字不加、一字不减地读了下去,那一口黄陂官话,读得一身大汗,几乎声泪俱下:

  “大陈、南麂诸岛顺利撤退,此乃共军失败之表示;而一江山我全体守军杀身成仁,无一生还,更足以说明我军士气之高涨,必能在总统蒋公领导之下凯旋大陆,殆无异言。”众人闻言,浑身鸡皮疙瘩根根竖起,听他读下去道;“惟共军能在一江山运用海陆空立体攻击,此不能不引起我方极大之注意,兹据情报,”彭孟缉也不知道从那儿弄来了一大堆资料,说解放军空军部队多少多少已进驻某某、某某等地;解放军海军某某、某某大队则已调驻某某、某某等地,台湾已面临更严重危机,“但幸有中美联防协定,共军不敢贸然来攻;”又把话题一转道:“纵然如此,情形并不乐观……’彭孟缉就这样头重轻脚地读完了他十五页的军事报告,最后是“呼吁”,要求大家“在总裁领导下力求振作,坚守金马,即无盟邦协防,也必死守到底……”

  彭孟缉紧接着要会场职员将所发报告书当场收回,发回收据,蒋介石也不作声,指指叶公超道:“你来。”

  叶公超开门见山道:“本人的报告,也希望各位在会后守口似瓶,特别勿与新闻记者谈到这些内容,尤其是外国通讯社,万一传了出去,国际纠纷自在意中,中美关系的恶转也极可能,因此请大家保密。

  “至于中美防御条约,前年就开始了,美国的态度始终未见明朗,但他们所顾虑的不是技术上的问题,乃是政治上的拉扯,双方南辕北辙,越谈越远。直到去年九月初杜勒斯第一次到台湾来,满以为有了转机,结果一祥扑空。联合国大会第八届常会在杜勒斯走后召开,我驻会代表蒋廷黻早在那边,但因多了这个联防条约,总裁派我自己去,是去出席这个条约、而非联合国大会。还记得那天九月十五本人在松山机场将起飞前,张岳军先生、俞鸿钧先生等等以及党政军元老乃至各国驻外使节全部到场,说明了这件事情对自由中国是如何重要。当我到了那边,去年十月十二日下午,美国助理国务聊、主管远东事务的罗伯森先生忽然来台,住了两天,与我政府要员商谈四次之多,非常神秘,大家以为他是来谈中美联防的,其实不然!”

  众人听他说下去道:“原来罗伯森到台湾来,谈的是台湾海峡停火问题,我们当然可以不理,”叶公超道:“蒋总统给我的指示是:美国无论怎样受国际舆论约束,他在太平洋中的防务不会松懈,我们台湾正是美国在这防务锁链中的一环,打破他的头也不肯放弃,他们不肯放弃,我们的坚持便有了条件,就不怕!因此罗伯森来台湾空手而回,他没办法在这问题上使我们就范,我们告诉他:‘要谈,请回美国找我们的外交部长去谈’,蒋总统生了气。他找不到第二个人商谈,或者不可能谈个结果来,便回到美国去了。”

  “他回到华盛顿之后,”叶公超洋洋得意道:“当真找我来了,对我说,自由中国不该反对停火,因为举世皆要和平,美国也不愿在这当儿发动战争,反对台湾海峡停火便是破坏和平,这使美国很难应付友人。罗伯森道:乔治,‘反对停火’,这句话应该出之于中共之口,因为只有他们对中国土地才能够动刀动枪,自由中国何必说这些呢?”叶公超道;“我当时反问他:如果中共接受台湾海峡永远停火之说,不是断送了自由中国的反攻大陆吗?我没答应,我说我要见了艾森豪威尔总统和杜勒斯国务聊之后才能再说,于是有关台湾海峡停火问题的中美谈判到此为止,没有下文。”

  蒋介石插嘴道:“现在,这个问题越来越明显了,据情报,美国有人在搞‘两个中国’,迫使台海停火,便是促使‘两个中国’的既成事实,到那时候别说我们回不了大陆,而且也保不住台湾,试想:当我们丧失反攻能力,台湾变成了娘希匹的‘小中国’时,还有谁来拥护我们呢?”蒋介石打了个哆嗦,欲言又止,指指叶公超道:“叶部长,说下去。”

  叶公超道;“接着,我们看到了美国在‘两个中国’局面上的努力,哈玛绍跑到北平活动,但共产党对美国的‘软功’同样没理它,仍然拒绝释放美国战俘,美国对停火问题也没有以前那么起劲了,华府中同情自由中国的朋友要我们乘机活动,我就及时访问艾森豪威尔和杜勒斯,杜靳斯这当儿无法拒绝,只得接受,我们当然不会放过这个机会,蒋总统要我在美国继续努力,目标是要他们为协防大陈而出面,杜勒斯大出意外,要我和参谋长联席会议主席雷德福商量,我就赶到五角大楼,雷德福立在台湾大地图前接见我,说他正在研究台湾军事问题,我就陪他东找西找。”

  叶公超自问自答道:“找什么呢?我找到了大陈的位置,告诉他这个地方非守不可,要不然,反攻大陆固然大大的困难,相等的,对方攻击台湾却是更近一大步,雷德福这位四星上将对我摇头,说如果美国协防大陈,国际间的纠纷更弄不清,美国不想树敌太多,不想化友为敌,这是第一个大难题。美国政府如果答应协防大陈,而在会议上通不过的时候,艾森豪威尔总统就下不了台,而且可以肯定,美国公众对福摩萨的兴趣都不太大,如今再加上一个大陈,可以断定不受欢迎,那就不但牵连到美国政府的威信,甚至影响到下届的大选,这是第二个大难题。除了这些,万一美国协防大陈成为事实,那么一江山、南麂、南乌坵、大担等等小岛也该有一份了,他问我这样搞法教美国如何下手?一旦因为战线太长、兵力太薄、条件太不成熟当儿动起手来了,他说这实在没有把握。雷德福道:我们不讳言在高丽所吃的苦头,不再希望在错误的地方和错误的时间打错误的仗,协防大陈无论如何不可以!”叶公超一顿,说:“那是雷德福所说的第三个大问题。第四个大问题是美国士气问题。他说目前对美国三军强调福摩萨与美国国防的重要性还可以,要强调大陈与美国国防的重要性则无论如何不可以。第五个大问题说的是假如真的这样做了,福摩萨本岛与大陈之间的运输与交通又该如何维持?如果我们没有办法,全仗美国负责,那么这本钱之大,几乎相等于美国全国交通事业的多少成,而且还得担上战争——挑起战争的危险,因此他们不干。”

  说到这里,叶公超原以为蒋介石会问什么,座上人也会说什么,岂知大家都默不张声,他只好喝了口水,透了口气,继续说道:“雷德福到这里便提了个意见,说不如撤退大陈,省事得多,我说啊呀,我的四星上将雷德福先生,如果这句话在两年之前提起,我们没有多大的意见,可是两年之后,上帝知道我们花了多少本钱,花了多少时间和精力,把大陈变成了空前绝后的钢铁堡垒,你们可要我们撤退,未免太那个了吧?雷德福没办法说了,说既然如此,大陈归美国负责,一切由于撤退而受到的损失,都记在美国帐上,可是不可能补偿现款,于是大陈就这样撤退了。”叶公超长长地叹了口气道:“当然,大家对我一定还有误解。”

  面对着一大堆惘然的眼神,叶公超说下去道:“那是已经有人问我:为什么有关共同防卫的范围,没有在条文中明文规定?难道美国只肯联防台澎两岛,而不懂得唇亡齿寒的道理、不懂得离岛乃是反攻大陆的跳板么?这个问题,我想大家此刻已经明白了,非不能也,是不为也,美国无论如何不肯这徉做,事实上美国对金门马祖的联防,和我们也早已有了默契,尽管为条文所无,却为美国军方所必守,我可以作证:美国军方绝不会放弃金马的,蒋总裁在五中全会开幕致词中,也公开对全体同志说过:不管美国怎么样,我们不依赖美国,一定要守住金马,也说明了一个事实,那是:基于美国的利害问题,美国对金马不会袖手旁观,大家放心好了。”于是在蒋介石“训话”一番之后,当天的会议告一段落。而“中美军事会议”继续开始。

  会议由美国海军军令部长肯尼主持。

  “将军们,”肯尼冷漠地说道:“刚才听到双方发表的意见,加上昨天的结果,我们对于联防台澎金马的战略战术问题以及指挥机构,谈得差不多了。有人问我,说这次会议,美国海军四级指挥官都参加了,这还不算,又加上两名通信指挥官,是不是说明美国对联防台澎金马还有若干顾虑?要不怎会从防御台澎的长远布置来着手?是不是因为金马距中共太近而离美国太远甚至要放弃?”肯尼摊摊手笑道:“现在,这问题已经澄清,不成问题了。

  “其次,这个会议尚未开始,我们便希望确定台湾海峡战区的范围,这问题也已澄清,如果中共进攻台澎,那么,这个战场的范围便包括了台湾海峡的海面和天空。如果敌机出动,那么海峡以东的台湾本岛也可能有了战事,可是无论如何,战力接触的重点乃在于海峡以西马祖金门等地双方交战的重点。

  “我想有所说明,”肯尼道:“我和史敦普将军,是管辖整个美国、整个世界以及整个太平洋区的美国海军指挥官,我们两个不可能长驻福摩萨。纵使战争开始,我们也不可能如此,来一定要来,但没有可能长住。留在这里和你们一起的,留在这里负责实际指挥之职的,乃是第七舰队总司令蒲赖德将军和美国空军第五航空队司令雷米将军,以及副司令格兰特将军。我和史敦普这一次的工作,限于代表美国和你们议定许多战略战术乃至战备上的重大决定,这些为大家所深知,但有一事使我感到已入苦恼之境。”

  肯尼语调一顿,对国民党众将领皱眉道:“那就是我们那个联合指挥部机构的问题了,有如我们已经谈妥的,今后在自由中国三军之中,连以下都将有美国军官,这好办;但那个指挥机构就不好办,我想我们不必在此时此地多作毫无必要的商谈了,好在中共还没有发动攻击,我们可以稍为等一等。我倒是想再强调关于来日作战方面与作战整体方面的密切指挥的联络技术,而必须予以妥贴的安排、第一线岛屿雷达站的建立与改善、电台的建立与改善,不可迟延?还有,我们的空军在执行巡逻任务时,和你们的电台以及雷达站该怎样联络?我们的海军在执行巡逻任务时,和你们的海空军又该怎样联络?这一类的技术问题,也希望从速订出个办法来!”

  彭孟缉道:“感谢美国的协防,不过那个供应问题也十分重要。在未来金、马之战和整个台湾海峡战争中,作战战具和物资的需要量,希望贵国能及时才好。我想利用这机会向各位将军报告:自从一九四九年以来,贵国对敝国的军援,全部战具和物资,每年差不多照例要延迟一个年度,甚至再往下拖一个年度才能到手……”史敦普闻言,冷冷地笑道:“这问题你们可以放心了。”他点上雪茄,吸一口,说道:“肯尼将军和我这次到福摩萨来,当然可以作负责的承诺。不过这次所谈的内容,所提到的作战需要量,和以前每年一、两亿元的情形有大大的不同。你们该知道:“在一次战争中,拿高丽之战为例,一个星期就要花掉一亿美元!”

  国民党将领闻言一怔。

  “如果台湾海峡战争开始,”史敦普道:“我们的对手又不同了,我去过大陈,也去过很多地方,知道很多事情,我知道到那一天,恐怕我们花在台湾海峡中的美元,”他晃动左手:“可能一星期开销达三亿到五亿美元之多!你们别吐舌头,”史敦普像教训儿子似的说:“打仗就是赌!我把面前的筹码推到桌子中央,你来吧,大家都有同花顺子,沙蟹嘛!还用考虑么?你偷鸡也得有本钱,否则人家怎会任你吓唬?喏!我再说清楚:如果用小型舰艇发射原子弹,每颗价值要五百万美元!二百八十公厘、射程三十英里的原子炮,只要三五炮便可以从金门海面把厦门炸个精光,这种炮弹也得两百万美元一颗,你们或许把我当作牙膏推销员,老实说我们也还没有试验过这种牙膏的真正效果,只是提醒你们:打仗花钱多!”

  彭孟缉道:“感谢肯尼将军和史敦普将军,为台湾花了不少时间,又帮了如此大忙,真是感恩不尽。不过有一个问题非常重要,而且我们也交换过好多意见,到底怎样才好?那是万一共军来攻,我这里指的是金门马祖,当然由自由中国三军独力支持这两个岛屿的基地防务,可是到底支待多久,贵国的海空军便可以参加联合作战,执行共同防御的义务?”

  肯尼一怔,笑道:“关于这一点,首先要说清楚的是:美国并未对金马二岛的防御——至少在条文上负有什么义务,这有关国际舆论的约束,”他耸耸鼻子,笑道:“希望不能不注意到这些细节,否则一旦传将出去,对我们就太不方便了。”又把脸一沉,指指那一字儿“敬陪末座”的国民党将领道:

  “这问题要这样看法:如果中共在金门马祖对岸有所行动,譬如说他们完成了某种集结,或者开始了某种攻势,例如他们的重炮响了,例如他们的空军出动、甚至投弹了,例如他似的舰队出动,已在前往金门马祖的途中了,凡此种种,你们要迅速通知我们,汇报我们的总统先生,由他判定福摩萨被中共侵略的战机已起,”他把双手一摊:“这样不是行了么?”

  国民党众将领闻言相顾而笑,透了口气,孙立人发言道:“话是这么说,不过也有值得研究之处,例如厦门的大炮,就一个劲儿向金门轰击,请问我们该作怎样的判定呢?”

  史敦普道:“对,对,孙将军,你说的是,只是金门情况不同,大炮由他们打,防御由我们做,不能一概而论。为了弄清楚这一点,我想今后在天空和海中,以及前线每一个岛屿上,我们也有必要参加这一桩全面的直接观察工作,以便在观察之中有所判断,别把问题弄错了,开玩笑不打紧,惹出麻烦,就不合算。”

  这么着,这会议连开两日,肯尼、史敦普便告离去,留下一些技术问题,交与蔡斯等人再谈。蒋介石算是透过一口气来,对宋美龄和蒋经国道:“现在,我悬着的那颗心,算是放下了一半,中美联防台澎,甚至金马的原则和细节都确定了,希望把各处许多工事尽快修筑好,过去是他们耽误,现在他们已经进入台澎阵地,不会缺少东西了。”

  蒋经国似有隐忧,欲言又止。

  蒋介石瞅了他一眼,意思是问他有何机密?蒋经国强笑道:“什么都还可以,就是有一点总不大那个。”蒋介石道:“是假如反攻大陆,必先征得他们同意吗?”这对宝贝父子为这问题和手下不知谈过多少次,和美方也不知道谈过多少次,但结果仍然如此,闷闷不乐,可是好多话又不便直提,只得彼此心照不宣,当着宋美龄更难启口,宋美龄瞧在眼里,说:“这样不成吗?反正我们也攻不过去,由它算啦,人家已经帮了大忙,你们何必又在背地里发牢骚?”蒋经国生怕吵嘴,告辞回去,蒋介石忍不住,说:“夫人有所不知,如此一来,在面子上已经不大好看,反攻大陆是我们的事,却要他们决定,这不好。再说反攻大陆不管能与不能,反正只要有一口气,我就决不死心!他们也一样,可是在做法上又有所不同。改日不如撞日,撞日不如即日,我恨不得今天就动手,反正有他们撑腰,闯了祸,出了事,我当然不会跑,他们也跑不了,有他们在,这件事就好办了。如今有此一条,我动手好难!”

  宋美龄“唷”了一声道:“你以为你是天下第一聪明人,他们都是傻瓜?哈哈!前天午餐,史敦普将军和我走廊看花,他就说起这个啦,他说反攻大陆他们当然赞成,可是目前情形,万万不成,牵涉之广,要说也说不清,总之是兹事体大,他要我劝你,此事千万不能冒失,他说他们知道台湾有人的如意算盘,在不通知美国的情形下作扩大战争的打算,可是事实上并没有真正作反攻大陆的准备,其目的仅仅促使战争爆发,使台湾海峡的战争成为事实,到那时美国不能不被牵连,想脱身也不可能,他们认为这是危险的,因此希望你碰到这一问题,事先就要和他们商量,取得一致,否则他们袖手旁观,你所出动的兵力如果全部给共军消灭,他们也不会援救的!除非他们认为时机成熟,这才可以动员。”

  蒋介石一身冷汗,心想又来了,他的“绝招”,真的是尽人皆知,没办法了。便弧笑道:“他们是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宋美龄啐了一口道:“你这个‘君子’别太高兴啦,人家说这险招他们早已得知,你手下有人对他们说过啦!”

  蒋介石固然痛恨共产党,同时也痛恨与他比赛“亲美”之人,这个后台老板的粗腿除了他不许由旁人去抱,闻言皱眉,怒火上升。

  然而蒋介石在这方面又何等厉害?他明白要在宋美龄面前查究这个,那保险没什么甜头,也就岔开话题道:“由他们去算了,我才懒得理会。倒是有一个人非常奇怪,他留在香港,一不去大陆,二不来台湾,三不飞外国,四不参加第三势力,这动向,好难猜测!”宋美龄道:“谁?”蒋介石道:“卫立煌。”宋美龄道:“他呀,我想他是会到美国去的。”蒋介石道:“你根据什么?”宋美龄道:“这还用说?他的太太是美国留学生,很容易把他拉到美国;他太太又是梅贻琦的小姨,梅家夫妇也在美国,更容易一起去了;再说那年你曾想把卫立煌押起来,他一定会知道,那么只好到美国去了。”蒋介石见她说得头头是道,沉吟道:“香港来的情报说,第三势力对他花了很大的气力,一次又一次拉他,去拉他的人,又一个比一个大,但他不但没参加,甚至搬到新界,和他们来一个避不见面。”宋美龄笑道:“又是他们打的报告吗?我看靠不住。”蒋介石道:“靠得住,我们有人参加第三势力,和他们混在一起,什么事也瞒不过我的。”又说:“卫立煌我对他不错,我想他会像刘峙、熊式辉那样回到台湾来的,到美国不一定有钱。回大陆非杀头不可,在香港没意思。你瞧着罢,卫立煌会回到台湾来的。”

  但是就在那一年(一九五五年)三月十五日清晨七时,卫立煌却举家回乡,离开了屏山唐人新村一○九号,踏入深圳,投回祖国的怀抱中去了。这一消息固然海外震动,蒋介石更是愤恨难言,恼羞成怒,要宣传机构对卫大张挞伐,并命令随时报告有关卫立煌回去之后的情形,第二天侍从室送来路透社的伦敦电讯道:

  “路透社发出了北平电台的广播,说曾任国民党高级将领的卫立煌,昨天由香港抵达广州。他与他的妻子在香港住了六年。北平电台说:这个五十八岁的将军抵达广州时,便向台湾的人民和他的旧袍泽发出呼吁,号召他们投向共产党。卫立煌是安徽人,他从一九三八年至一九四一年任第一战区国民党军总司令,其后任东北行辕主任,法新社的电报还多了几个当他到达广州时,曾去欢迎他的共产党高级官员名字……”蒋介石已经听不下去,忽然想起,吩咐道:“给我通知香港,除了卫立煌,还有哪些人在香港,要他们把名单开来,限三天之内送到。”又吩咐道:“卫立煌在广州说些什么?记下来给我过目。”

  蒋介石很快看到了卫立煌的“告台湾袍泽朋友书”,只见侍从室的书记正楷抄录道:

  “台湾袍泽们、朋友们:祖国近五年来,在共产党和毛主席领导下,凡百设施,突飞猛进,为有史以来所未有,对外,在国际上国家声誉日高;对内,各民族融洽相处,形成空前未有的大团结,以西藏数十年之离异,现又重回祖国,祖国经济建设一日千里,达到由无到有,自少而多。如钢、铁、煤、油等重工业之大量开发与建设,治淮、荆江分洪以及各地水利之兴修;康藏、青藏两公路及成渝铁路之筑成;宝成、陇海铁路之增筑;包兰、成昆铁路之测建;中蒙国境铁道之完成;以及自造火车头与轮船等等。尤其在人事方面,不论过去如何,凡对国家有所贡献者,均能奖励扶植,一视同仁(如程颂云、翁文灏、张治中、傅作义、陈明仁、郑洞国等等)。以视蒋介石时期,在外交上俯仰随人,厚颜馅媚;在政治上视国为家,排除异己;经济方面则将国家经济命脉置于四大家族之手;人事上嫉贤忌能,非亲莫用,真乃径渭分明,善恶立判。凡此铁的事实,无论为爱为憎,都是不能加以否认的。”

  蒋介石透了口气,咬咬牙,看下面写道:“现在蒋介石不惜出卖国家及民族,勾引美国力量,妄想反攻大陆。各位均在军政方面曾身当其冲的,所知当然深切。试想以他当年具有海陆空军四百万之声势与美国数十亿之军经援助,尚且逃不了溃败垮台,目前以他几十万老弱残兵,而图反攻,不是痴人说梦,白昼见鬼吗?”

  蒋介石双拳紧握,读下去:

  “台湾是中国领土,乃是历史上和外交上文献所具载,任何人不能歪曲事实,加以否认。美国欲以武力强据台湾,乃其别具帝国主义者侵略野心,无论他如何颠倒是非,混淆视听,也不能掩盖天下人的耳目。台湾之于中国,正如夏威夷之于美国,如有其他国家舰队霸占夏威夷领海,他们美国人民又将作何感想?何况解放台湾,是讨伐中国的罪人蒋介石,纯是内政问题,是世界上主持正义者所同情的。今蒋介石乃与美国订立美蒋防御公约,图借外力负隅抗拒,真是出卖主权,引狼入室,这种行为不但为六亿同胞所唾弃,更为具有天良、心存爱国者所切齿!各位已看到了韩战时祖国坚强军力迫使美国停战之事实,台湾最后必定解放,无论按那一方面说,都是必然之理,既成之势!”

  蒋介石一对眼珠睁得桂圆般大,仿佛看见卫立煌在面前戟指而言道:

  “各位朋友,各位袍泽,我现举两项个人亲身经历之事,使各位更知蒋介石如何卑劣。抗战时期我负第一战区责任,在黄河北岸背水奋战,拒敌五年。因为我主张国共共同抗敌,故凡八路军(解放军前身)担任之任务和补给,都主张公平办理,乃竟招蒋疑忌,认为我偏袒八路军,破坏他攘外必先安内之阴谋,将我调离第一战区,并暗行监视。东北之战,完全由蒋之到沈阳亲自主持策定,虽经各将领一致陈述意见,认为不可,但蒋一意孤行,终至全军覆没。事后因受立法院及国人指责,乃竟向部下诿卸责任,诬为系我失职,派宪兵特务将我监视于南京私邸,并由宪兵司令张镇告我,未见蒋以前,最好不要接见其他客人。后经吴礼卿先生向蒋提问此事,蒋竟诿称不知。吴先生事后又问张镇何以总统并不知道卫长官家中会派有宪兵,不许见客?张镇闻言,惶恐不知所答。以上二事,不过就我亲历中较大者而言。我和蒋介石共事三十余年,他都肯作出这种丧心病狂,倒行逆施,背信弃义,陷害部属的事来,诸位还不及早警惕吗?”

  蒋介石冷笑一声,一对假牙咬得格格地响,看下去,见卫立煌的广播词写道:

  “我自辛亥年投笔从戎以来,即决心献身革命,希望有所助益于改革腐旧社会,建设现代国家。只因蒋介石窃据领导地位,利欲迷心,背叛革命。只图千方百计巩固私人权势,置国计民生于不顾,以致几十年光阴虚耗,未能如愿以偿,既恨且愧。自从我在香港住了五年以来,闭门阅读各种书报杂志,站在客观的立场观察实际,寻求革命真理。回想过去蒋介石几十年来的所作所为,比起共产党和毛主席领导下五年来的建树,使我更为明白是非功罪,何去何从……”

  蒋介石倏地起立,不作一声,直往园中奔去,却见蒋经国正在夕阳下观看什么,见他脸色发青,且不打话,垂手旁立,蒋介石道:“你在看什么?”蒋经国道,“省政府的一份公事,”蒋介石道:“什么公事?”蒋经国强笑道:“阿爸累了,明天再看无妨。”蒋介石顺手取过,只见公文“案由”项下写道:“呈为旱灾严重,灾情六十年来罕见,四十万农民……”蒋介石一脑门子卫立煌,脱口而出道:“卫立煌也知道吗?”这使他儿子莫名其妙。

  正是:良禽择木而栖,古训至理名言。

  欲知后事如何,请看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