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回 台无宁日 草山惊恐惶惶 万隆盛会 白宫紧张万状





  书接上回。话说国民党的“国大”会议还没有正式开幕,李宗仁、吴国祯不管怎么说总算是先被批了一顿,下一步的正式会议和正副总统的选举看来问题不大了。蒋介石的心情也像这一天的天色一样由阴转晴,乃率领亲信人等,浩浩荡荡,齐往山间寻春,换换气氛。

  车队蜿蜒山间,夹道新篁初茁,相思树触目尽是;俯瞰坡下梯田,一片片绿秧新插。纱帽山密林青翠欲滴,草山之颠晴雨变幻莫测;杜鹃花快谢了,层层叠叠,姹紫嫣红;樱花微露枝头,红花红蕾似晚霞一般,一干人等都说好景致,蒋介石也说是好景致,花下坐定,蒋介石却心不在焉,问道:“都说美国前天公布的新军事政策有利于我,到底你们的看法如何?”

  那陶希圣笑道:“是好!想一七四五年间,英法在蒙德努打过一仗。两军对阵,英军总司令海依公爵曾向法军阵地喊话道:‘法军将士们,我们业已备战停当,请你们先放第一枪罢!’法军主帅达德洛克却答道:‘英军阁下,我们法兰西的英雄从来不放第一枪,就请你们开始吧!’这叫做‘君子之战’。”蒋介石一听就笑,皱眉道:“这样打法还成?英法也不见得如此吧?上海就有英租界、法租界,他们还不是先放了第一枪才弄到手的?‘英法联军’更是先放第一枪的!”

  陶希圣道:“对极,那是两百多年前的故事了,今后的大战,必将是大摧毁、大歼灭的总决斗,其目的不但摧毁对方的主力,逼使对方投降,而且在于将对方的总体,自有形的战力到无形的意识形态,予以彻底歼灭,否则战争便不能算作胜利结束。正因为这种战争性质上的转变,特别是美国在韩战中挨了个大打击,艾森豪威尔政府于是确定了美国军事的新政策,或称新战略。所谓战略,依据克罗塞维兹的解释,乃是达成战争之目的的方法,在未来战争之中,美国战争的目的,如果在于彻底歼灭敌人的总体,那么美国军事新政策显然便是拿这个目的为重心了。”

  蒋介石颇为兴奋,冷笑道:“美国也有想通的一天哪?我以为它在韩国头破血流之后,会向共产党叫饶的,原来艾森豪威尔也知道消灭共产党,不老是打我们的主意啦!”他问:“可是没听说这新战略如何进行?几时开始?怎样搞法?”

  参谋总长桂永清开口道:“这件事情,还没有作最后决定,三月十九那天,杜勒斯在参院外交委员会谈到了这个。这个会也是为了讨论‘新面目防御战略的意义’而开的。杜勒斯说过这么一句话:‘自由世界的兵工厂,必须包括基于普通和原子武器的、范围广泛的海、陆、空军力量。’他特别声明两点,一点是:‘美国为应付举世所知在许多方面最可怕的军事力量的挑战,必须应用一切种类的武器和力量,……不仅原子力量。’

  “另一点是,杜勒斯说:‘自由国家只有凭借集体防御制度,才能获得安全。’”桂永清道:“那是可以闻得到的,美国决心报复,报复他在韩战之中的失败,当然主要是为了消灭共产党,因此原子武器变成了主要的东西,他一席话中,多处提到了原子武器。”

  蒋介石眼睛一亮,满眼樱花,红得像血一般。木然地笑道:“那可是厉害之极,我们也用不着自己去反攻大陆了。”一片强笑声中,陶希圣道:“不管美国新政策的内容如何,迄今未见公布,国会和一般场合都在辩论,可见它受到重视的情形。不过根据明年度美国的国防预算,杜勒斯两个月前在纽约的演说,以及新年以来华府各方的报道,美国新军事政策的要点,不外乎四点。”

  蒋介石忙问:“什么四点?”

  陶希圣道:“第一点是对共产党采取大报复政策;第二点是今后战略设计,决以原子武器为中心;第三点是建立大空军以为实行报复政策的主要工具;第四点是以现有的美国海地为依据,构成所谓‘原子的马奇诺防线’。”

  蒋介石沉吟道:“是这样,我听到的消息,也是这样说,不过这个美国军事新政策已否定了陆海空均衡发展的原则,并把美国国防的重点,放到了原子武器之上。就军事学的传统来看,变得太多了。”蒋介石皱起眉头沉思片刻后接着说道:“坦率地说吧,我本人不能完全苟同,”他一顿:“你们大概也记得美国联合参谋本部主席雷德福,在去年向国家安全委员会所提军事报告的,本来还强调海陆空军的均衡发展,以及保持现有的三百六十万兵员数量,其所需国事预算,达四百三十亿元之巨,这种政策还算稳重,可是和共和党政府平衡预算的定策,却是格格不入,雷德福这项军事政策,也就没有得到国家安全委员会的接受,他失望极了。”

  蒋介石等人也还记得,当雷德福最近一次访台时,也曾与他们提到这一点。美国国家安全委员会,当时曾指示雷德福的本部,说今后军事计划,当以原子新武器为重点。于是这个联合参谋本部便以此为基础,重新拟订了美国军事的政策,放弃了三军均衡发展的原则,削减兵员六十万。但对空军的总数,却增加达一百三十七队,以“大空军和原子弹为主的报复政策”,至此算是确立,到一九五三年十二月十五日,美国国家安全委员会便予正式批准,艾森豪威尔也继之予以核定。

  蒋经国道:“这个变化,美国联合参谋本部的三军参谋首长之中,除了空军参谋长屠宁之外,海、陆方面对于这个新的军事政策,无不热烈支持。记得陆军参谋长李奇微去年底曾在克利夫兰演说时大发牢骚,说今后战争的决胜因素,依然是地面作战的部队。他说美国今后的海陆空三军,将不致继续保持均衡的发展,但目前的事象,并不就是证明这一种新政策的正确。李奇微甚至说:‘我认为这种新原则也许永无证明其正确的日子,历史的事实显示,新武器的发明,结果多是互相抵消,历史上每次新武器的发明,充其量只是改变作战的技术,然而战争决胜的人力因素,则从未有基本上的转变。’”

  蒋介石惘然道:“是呀,仗,总是要人打的嘛!”又听蒋经国说下去道:“不独陆军方面表示不满,海军方面也一样。海军参谋长柯尼,上月廿六日在海军作战大学的演说中,也对这个新政策表示怀疑。他说未来的战争,可能是一种原子能的僵持局势。这种僵持,包括两种可能的情势,一种是由于原子武器歼灭性能的关系,作战的双方,都尽可能自动戒而不用,如同以往的毒气,另一种是双方都用闪电方式,展开原子的大歼灭战,然后在自己的废墟上,以弓箭矛盾进行游击的原始战争。因此他主张美国应该准备应付所有各种传统方式的战争,而不应该置其军事重点于一二种新的原子武器上。”

  陶希圣道:“我也想起来了,就是雷德福自己,也曾在一九四九年间反对以大空军和原子弹为主的国防政策,当时他曾大声疾呼,说这种政策只是一种毫无把握的大赌博!”

  蒋介石苦笑道:“真不知道他们怎么搞的,据说有关空军以及原子弹的各种生意经都看好,股票猛涨!有关陆军海军的各种生意经都惨了,难怪他们自己也吵起来了。”

  虽然如此,蒋介石对这玩意还是万分关切。因为他在嘴上还不能不提到“回到大陆”或者“反攻大陆”,心头却明白:想凭借美国或自己之力达到这个目的,真似樱花那样,他这想法相当好看,奈须臾即告凋谢。如今美国有“新政策”出,苟能予以利用,岂不妙绝?何况这不但有关国民党,影响所及,抑且与举世安宁关系密切。

  蒋介石同时也听到了美国民主党国会议员,自始至终对这种军事新政策的抨击。二月十六那天,海军参谋长柯尼的演讲,更在参院中引起一场剧烈的争辩民主党参议员杰克逊、薛明顿、柯尔、麦尔伯克等人,分别引述军事顾问的意见,指责艾森豪威尔军事新政策的缺点及其隐含的危险性,综合他们的意见,蒋介石感到这个军事新政策的缺点及其恶果,将是:

  这个军事新政策只是平衡预算的权宜措施,缺乏坚固的军事理论基础,更难适合当前美国国防军事的需要,此其一。

  这个军事新政策,不独无以防止大战的爆发,且报复政策的遂行,更易引起第三次世界大战。此其二。

  美国在越南战争中束手无策,已经显示“报复政策”不足以应付当前的共产党,此其三。

  原子新武器的威力及其运用的技术,还没有达到试验改进的阶段,不能即以为军事政策的基础,此其四。

  情报中也提到苏联对于原子运用的研究极有心得,发展可虑。美国在日本上空所投的两颗原子弹可有可无,对当时大局,并无决定性作用,但苏联研究所得,如果来一手,便会有决定性作用,这情况如出现,应该归咎于美国这一政策对苏联的刺激,并不合算,此其五。

  何况美是标榜民主的国家,宣战与否,大权操之国会,今“报复政策”的施行,殊难符合美国宪法的手续,此其六。

  蒋介石与众亲信自草山而官邸,自白天而黑夜,商量来,商量去,对美国这个“新政策”纵有幻想,但极困惑。

  蒋经国道:“现在,我们看到共和党的发言了,但它不是郑重其事的答复,对外间所有指责与抨击,仅仅由军事委员会主席、参议员萨尔顿德尔出面说了几句。”

  共和党当然支持这个“新政策”,蒋介石及其手下三翻四复研究,对这个用“原子弹消灭共产党”的“美国主意”寄予好大希望,好大幻想,不料四五年后,到得一九六一年,苏联的太空研究成就已极惊人,苏联最高当局一再声言决不发射第一枚“最后武器”,人类应将这些尖端科学用于人类的幸福而非毁灭,但做贼心虚的美国巨头们,颤栗失色,几无宁日,按下不提。话说正当台北犹对美国寄予幻想之际,法国驻台大使馆代办暨武官拜访叶公超,要求蒋介石答应法国政府,将一名侵略中国、死于中国的法国将军尸体,自澎湖移葬基隆。

  原来在清朝末叶,帝国主义者相继从清廷手中夺去了我国的藩属以及许多权益,内中法国帝国主义却是最“幸运”的一个,因为其他强盗都是战胜清廷而取得所谓“权益”的,但法国在中法之战中,却并非是一个战胜者。当时法帝“东京湾舰队”司令官古拔(在解放前的上海法祖界有纪念他的“古拔路”),率战舰卅五艘,坚甲重炮,在短短一年间从东南的东京湾起直到浙江海面,大陆沿海地区都曾受到这名海盗头子的骚扰,最后一个时期,他的舰队曾陷基隆、占淡水,前锋一度攻抵台北近郊,封锁台湾的时间达八个月之久。

  这名“文明海盗”生于一八二七年,出任东京湾舰队司令是一八八三年(清光绪九年)的事,翌年中法正式开战,法国陆军虽在谅山为清将冯子材所败,但古拔的舰队对中国沿海的侵袭甚为得手。他击溃马江水师后侵台,当时镇守台湾大将虽系鼎鼎大名的刘铭传,无奈水师不足道,因此古拔对台封锁八个月之久。

  古拔攻台第一个目标是基隆,一八八四年(清光绪十年)的基隆不折不扣是“鸡笼”,荒凉无比,古拔轰平了岸上的炮台之后,便攻占了该地、又占领了彭佳屿。

  当年古拔在基隆所贴的封锁文告道:

  “大法国总理水师提督为晓谕事,照得台湾各口既经报明封禁所有中国海船,于X月X日业经查明给照,该船不得逗留此处,如敢故违,本兵船定即拿办充公,或将该船毁坏,自谕之后,其各凛遵毋违,切切特谕。一千八百八十四年X月X日给”

  毋须解释,这古拔对我国人,是双手鲜血的盗魁。

  刘铭传知已知彼,明白无水师则不能与法寇作战,乃诱敌登陆,在岸上还以颜色,当时指挥法军在基隆登陆的盗魁,便是第一次世界大战时“协约国”的统帅霞飞,当日系古拔属下的一名上校。不幸在一场苦战之后,基隆终告失陷。

  当时刘铭传有绕勇善战的部将五名:章高元、曹志忠、苏德胜、邓长安、孙开华。对抗法军时以章、孙两部为主力。孙部守基隆、淡水两要塞,章部守澎湖。基隆失陷后孙部集中守淡水,章部则从澎湖驰援,一举克复基隆,把岸上法军逐往彭佳屿一隅,但澎湖却遭古拔所占。

  古拔的尸体怎样埋在澎湖,法国历史上记载他因在马公患霍乱而死;一说古拔在马公因法国内部纠纷优愤成疾死去;我国历史记载古拔死因,则为在镇海被法军守将欧阳利见开炮击毙;一说是他在进攻淡水时腰部中弹而死,尚无最后有力证实。但侵略者古拔死了终是事实,死后七十年,法国政府决定把他的骸骨以及葬于马公的其他法国军兵移葬基隆法国公墓。

  蒋介石见法国政府“赏脸”打交道了,十分喜欢,问道;“他们派谁来了?”

  叶公超道:“派了一条六百吨的炮舰‘碧牡丹’号,舰长名叫胡特。”蒋介石心想对方官阶太小,不便亲自出马,当下命海军派舰艇把这事儿办了,“以睦邦交”。

  翌日蒋经国报告道:“外面对法国军舰这次行动,颇有反感。”蒋介石道:“这又为何?”蒋经国道:“他们认为一个侵略中国的帝国主义将军,对中国只有耻辱和愤恨,说不上什么友情,我们这一次帮他们搬运骸骨,似是过份。”蒋介石皱眉道:“搬也搬了,由它去吧。”他自以为十分聪明:“法国对我会有好感,只要西方国家明白,我们对他们的邦交,就成了。”

  蒋介石显然无视于台民的愤懑,甚至国民党中一些明事理者的不满,他也无从获悉,但谈到这件事的人为数渐多,蒋介石也不由得注意起来,问经办事人道:“那古拔墓已经办好了?”又问经过。

  经办人道:“一切按照命令行事,海军派联络官一人乘炮艇一艘作领港,法舰派出水兵一队登陆,参加了‘古拔将军纪念碑’的揭幕式,载运遗骨就向基隆进发。”蒋介石道:“你说实话,到处一般观感怎么样?”经办人苦笑道:“年纪越大的人,对这件事越不满意。”

  蒋介石问:“何以年纪越大,对此事反感越深?”经办人道:“因为他们有少数人还记得当年法军攻打台湾的暴行,这回见法国军舰又来,如果将那古拔遗骸搬回法国,那还好些,没料到竟是自澎湖而迁葬基隆。古拔活着的时候侵略中国,死了之后还要如此这般,”那经办人不敢再往下说,苦笑道:“他们不懂得政府的苦心。”

  蒋介石却在儿子那边知道了更多的:有一两家报纸也为此发出了不平之鸣,只因是小报,又不敢放胆说,也就不了而了。但内中这一意见使蒋十分气恼,人们指他巴结意图吞台的美国、指他巴结曾经侵台的法国、指他巴结一度吞台的日阀、指他巴结一切与中华民族为敌的外国恶势力。

  蒋介石虽然气恼,但不便发作,因为他自己还在开口“国家”,闭口“民族”;同时又不能将这些人戴上一顶红帽,因为一来这些人太多了,二来如果这样做,那就真的证明了只有中共在爱他的国家民族。

  想不到古拔的一副骨头会引起一场风波,蒋介石正闷闷不乐,却闻胡适又在教育部主办的一个会上说了些什么,当下把程天放找来问个究竟,程天放道:“胡博士应教部之请,在全省各级校长集会上作公开演讲,强调放宽留学限制,说是为国家培育英才,应该大胆放手,把有为之才送到美国或其他国家留学,此外便无他言。”他补充:“所以要请他演讲,那是因为他就要到美国去了。”蒋介石不便对他明说“有人密报胡适如何如何”,当下挥之使去,暗忖胡适此计端的阴狠,但他与胡适手中都端着一只美国饭碗,此事也真的只得“巴结”,反对不得。

  纳闷间中央社社长曾虚白来报,说吴国祯在纽约指责该社对他蓄意诽谤,要该社纽约分社发表他所附致蒋介石一函,否则要求赔偿美金两百万元。那封信使蒋“目不忍睹”,这件事又使蒋气得不知所云,暗忖一个吴国祯已经够瞧了,再来几个类似的甚或相同的吴国祯,那自己真会在美国口蜜腹剑的做法下垮下台来,无法挽救。当下愤急莫名,驱车草山,又见杜鹃已残,樱花凋零,春已赋归,又该在烈日炎炎的亚热带挨下去,那太阳似美国“驱蒋吞台”的手法一般,使蒋望而生畏,可又徒呼负负。对儿子只说得一句:“来日大难,”却又说不下去。没过多久,手下人来报:“据报告,艾森豪威尔和尼克松连日来在白宫召开会议……”还未等来人说完,蒋介石就急忙问道:“研究什么问题?是台湾的事吗?”

  “不不,”来人道:“他们正为万隆即将召开的亚非会议而着急。”

  “亚非会议?”蒋介石思索片刻之后,道:“这个会议很重要,你等要密切注意,有什么情况随时报来,不得有误。”

  原来美国为求称霸称王,实力扩张,进行新殖民主义似疯似狂;但亚洲、非洲、拉丁美洲的民族觉醒与日俱增,新中国的屹立更给予举世被侮辱与被损害的民族以巨大鼓舞力量,这使美国总统艾森豪威尔和副总统尼克松、国务卿杜勒斯等人大伤脑筋,那在朝鲜战场所挨的一棒,更是鼻青脸肿,夹着尾巴逃回南方,除了北望狂吠,再也没办法越朝鲜钻进中国篱墙。那一日闻道万隆将召开亚非国家会议,周恩来将率代表团亲自前往,杜勒斯一听呆了半晌,彷徨无计,搔耳摸腮揉鼻子,几乎把他的鹰爪鼻又拉下二分长,终于直往艾克房中闯,却见正副二统,正坐在沙发上,瞪着两对眼睛盯在壁间大地图上。杜勒斯打横坐了,跟着望去,原来两人凝视的又是图上那双“中国的眼睛——台湾”,当下干笑道:“可不是,亚非会议一旦开成,旁的不提,对福摩萨的影响可真不轻。”艾克喉门微哑,往后一躺,叹道:“你们瞧,这双‘眼睛’,长在蒋介石脸上,我真怕给他弄瞎了,你们看怎么办!前些时有消息说,他还想当第二任总统,实在不自量力!”

  尼克松道:“也只有他,目前尚无适当人选,可以取蒋而代之的!”杜勒斯挨着艾克坐了,有气道:“今天一早,忘记在一本什么刊物上,发现放弃福摩萨的论调,这厮真是反了!”尼克松道:“让非美活动委员会调查去!”艾克默然,半晌叹道:“今天已经是一九五四年的初夏,我们回中国大陆的希望已经越来越渺茫了,福摩萨恁说也不许它落到中共手中!”他指指对面地图上的“眼睛”,满腔既得患失之情,喃喃地说:“别说是我们的孩子,连我也背得滚瓜烂熟了,福摩萨这双眼睛中间多宽,”他的中指移动:“愈往南北两端愈窄,南北有三百九十多公里长,中部最宽从东到西也有一百四十多公里,不算澎湖群岛,它本身面积应是三万五千八百多平方公里。”他叹息:“它是中国最小的一个省,只及湖北省的五分之一面积,但却是中国最大的岛屿,它与海南岛一样,地位太重要了,这对中国海防的眼睛,应该是在我们的脸上!可是海南岛这双眼睛已给蒋介石戳瞎,”艾克言归正传道:“你们以为,他这回又赖在总统的位子上,会不会连福摩萨都断送了呢?”

  杜勒斯干笑道:“其实我们只希望在福摩萨有个总督,而不是总统。”尼克松硬着脖子恨恨地说:“还是先解决那个什么万隆会议吧,总督与总统的问题比较容易,那个亚非国家会议可不是闹着玩的,我的上帝。”

  艾克对尼克松“呵”了一声道;“万隆会议什么的,先让我们的国务卿先生弄个文件来,然后再谈吧。当务之急,莫过于严防福摩萨落到中共手里了!”他苦笑着问尼克松道:“难道你们对福摩萨的情形一无所知,或者是所知甚微么?”

  年少气盛的尼克松,闻言不悦道:“总统先生考起我的福摩萨问题来了,我想我不会比当年一个日本军曹还差。我自以为在对福摩萨的问题上,比对谁都要焦急,可是碍于大局,公开占领台湾之计是行不通的,我们只好让蒋介石去管理这月‘分店’。”他走向壁间,指着那只“眼睛”道:“总统先生,我答复你的考题,并且表达我的忧虑!”他的手指在台湾地图上活动起来,用一个销货员的口吻说:

  “用天文位置来说,福摩萨最南端七星岩,南起北纬二十一度四十五分;到北端澎佳屿北纬二十五度三十八分。在澎湖群岛西花屿,西自东经一百一十九度十八分直到东经一百二十二度零六分,那是基隆之北的棉花屿。”尼克松透口气道:“北回归线正跨过岛的中部。”他的手指向北:

  “如果拿海陆位置来说,福摩萨的北边,正是我们的军事基地琉球群岛,南边,它隔着巴士海峡与我们所控制的菲律宾相隔,东边是碧波万顷的太平洋。它西边相隔的台湾海峡情势可更紧张,宽不过一百五十海里,深不过八十公尺,而且和福建相望!在福建与台湾之间,还散布着包括六十四个小岛的澎湖群岛,简直是从福建到台湾的踏脚石!”

  “我相信你有关福摩萨的常识了,”艾克微笑道:“是这样的,它距离大陆太近,而它和大陆的关系也太深了!”

  “这只是福摩萨本身。”尼克松右臂作弧形移动,说:“总统先生,请看这世界地图!借以提醒你对于进一步掌握福摩萨的刻不容缓,瞧!这是北美洲东北端的阿拉斯加,它西南是阿留申群岛,再西南是日本群岛;日本之西是朝鲜,日本之南是琉球群岛,再南是福摩萨、菲律宾、南洋群岛,它的西北是印度支那半岛,其上有越南、泰国和缅甸等等,我们正把这些地方连成一条线,包围亚洲,形成我们对亚洲的包围圈!福摩萨正在这条线的中间,北边呼应日本,南边指挥菲律宾和印尼,而且它接近大陆,因此这是我们的战略要地!五年前麦克阿瑟将军……”艾克一听皱眉道:“提他干什么?”

  尼克松道:“他对福摩萨的看法很重要。”

  艾克摸摸脑袋,苦笑道:“我想起来了,今年初我们两人相聚,有人拿了张一九三八年我同他合照的像片出来,希望我们签名作纪念。照片上的我是个光头,老麦大笑道:‘我说我们美国有个男子剃光头漂亮过蓄发,那个人就是你!’我也笑道:‘我也曾这样努力,无奈光头实在不如蓄发。’”艾克却又皱眉问尼克松道:“你此刻想起他的什么话来了?”

  尼克松道:“我想起他在一九五○年八月间对海外作战退役军人协会准备的那份讲演稿,很能代表我们整个的看法。他说:

  ‘……我们在太平洋上的胜利改变了这一切,自从那时起,我们战略边界转移向包括了整个的太平洋,只要我们能够保它,太平洋已经成为保护我们的巨大濠池!它的作用正好比一个盾牌,以我们和我们的自由盟友所控制下的一条岛屿的锁链,从阿留申群岛到马利安纳群岛形成一条弧形……从这条岛屿的锁链,我们可以用空军的力量控制自海参崴到新加坡的每一个海港!

  ‘台湾的地理形势使它如果为一个美国不友好的国家所掌握,就成了插入这半圆形防线中心的敌占凸角,它比亚洲大陆上任何一点,距离邻近防线上对我友好岛屿冲绳和菲律宾,都更接近三百至三百五十里。目前台湾是集中了许多空军和海军作战基地,它的潜力比黄海至马六甲海峡之间亚洲大陆上任何类似集中地方都更巨大!如果第二次大战中日军的设备被积极利用,则更可以在较短时期内发展一些新的基地。

  ‘由于台湾的地理地位和基地的潜能,如果它被与美国敌对的军事力量所利用,则美国前线地位的中心及南翼的战略重要性,将被抵消或整个被淹没!’”尼克松道:“就这样了,国务卿先生当时下令撤销这份演讲稿,为的是老麦说话说得太过露骨!”杜勒斯道:“着啊!如果这样搞法,就变成我们承认占有福摩萨作为踏入亚洲的跳板——特别是作为踏入中国大陆的跳板,有多难看!”

  而在草山彷徨不可终日的蒋介石,对美国那一套实在像吃了萤火虫一样,心头雪亮。那一日为研究“国大”议程而专门开了个御前会议,嘱咐道:“凡事宜小心为是:美国对台湾是非要不可的,我们只要好生应付,也不必过份紧张。我们的会议,特别是选举,仍按原计划进行,不能再拖了。”

  见众人无言,蒋介石愤愤然说下去道:“有人从纽约来,告诉我一个荒唐消息,说就在白宫之中,居然有人赞成‘台湾总统民选’,也有人主张‘换一批人来试试’,简直反了!”蒋介石以拳击桌道:“国民大会前段因揭露李、吴的问题,拖了一阵子,现在不能再让别人牵着鼻子走,现在要赶快开,一切按照原定方针行事,开给他们看看!”

  陈诚开口道:“总统所言甚是!国民代表大会是要赶快开,虽然困难不少,相信也能开好。”蒋介石道:“对,自从准备以来,时间已经很久,究竟还有些什么阻碍?”陈诚苦笑道:“本地人对这个大会意见不少,主要是地区问题。有些台湾人以为这个国民代表大会在开玩笑。昨天我也曾见到几名国大代表,内中有的是江浙代表,有的是东北代表。他们诉苦道:这一阵,不少台湾人不但在背后,而且当面揶揄讥笑。他们问这些代表道‘你们代表谁啊?你的乡下在那里?大门往何处开?田地还是你个人的吗?你自己的银行公司铺头呢?唏!你们代表谁呢?恐怕不但不能代表你的家人,连你自己都代表不了罢?那怎能代表一个省?’他们说还有人打架的,有些地方还因此闹到警察局里去的。”陈诚叹气道:“我就劝他们息事宁人,对于这些事情视而未见,听而未闻算了。”

  蒋介石一个劲儿点头道:“对对,这种事情千万可别闹僵,闹僵了没好收场,要知道台湾人已经够难搞的了,‘二·二八’到今天还是一笔烂账,你们要告诉办事人,不论文武,是否国大代表,千万别在这个时候给我惹事生非!要知道有人在台湾人中间掀风作浪,希望撵我们出去,在这时候我们恰巧为这件事出了乱子,那无论如何使不得i无论如何使不得!”待会议完毕,蒋介石驱车中山堂,想亲眼看看这个会场,并且问一问那个大会筹备会的秘书长洪兰友,事情进行得如何了,特别是千万不可出乱子,担惊受怕,蒋介石实在够受的了。

  侍卫们分乘车辆,前呼后拥,蒋介石行进在当中,台北熙来攘往的路人,在他眼中化为南京街头,不胜感慨。他想:即以“国大”而言,当年在南京好不热闹?笑话虽多,但规模大极了。那一次仅仅是大会办事人员,就用了两千多人,如今台北再开,办事人手只能雇用三百有零,相差太大。而且为了凑足代表二分之一的法定人数,已命手下在半年之前开始筹备,东拼西凑,那个杂盘儿纵然得以端将出来,过程之艰辛,蒋介石偶一想及,便又愤又急、又苦又气!

  到得中山堂,蒋介石直上二楼,只见在北面走廊一间小房外,挂了块“第一届国民大会第二次会议筹备处”的牌子,光线黯淡,十分凄惨。国民党籍秘书长洪兰友、民社党籍副秘书长崔心一、青年党籍副秘书长刘东岩三人一字儿立正迎候,蒋介石道:“好好,好好,你们辛苦了。”当下坐而问道:“还有什么困难吗?”洪兰友瘦削的长脸拉得更长,干笑道:“差不多了,很顺利,准备工作差不多了。”

  蒋介石道:“想起南京开会那次,代表们为了交通问题,吵了个一蹋糊涂,这次如何?”

  洪兰友道:“这次倒是简单,因为台北地方不大,这次不再代找汽车,改为发给交通费,由代表们自行设法,以免汽车排成长龙,使闹市水泄不通,而且那惊天动地的喇叭声,也不会震耳欲聋了。”

  蒋介石挪动一下手杖,再问:“那经费呢?虽然不会像南京那次多,可是也总该有个数目。”

  洪兰友道:“这个、这个实在还不能估计,不过粗粗算来,总该在两千万以上。”蒋介石道:“这次应该省些,大会办事人员要三百名已够,开销用不着很多。”

  洪兰友道:“是是,这次三百名工作人员,不管他是专门雇用或者在其他机关借调而来,每人每月发给三百元新台币。有人说这数目太少,可是想找这份差使的人太多了,多到秘书处吃不消,不得不请各报刊发出一个新闻,说三百之数早已超过……”蒋介石不爱听这个“事关失业问题”的报告,问下去道:“那这三百元是不用再加了。可是大会的表决机器你们准备好了没有?”

  洪兰友苦笑道:“正是为了克难,筹备处想节省这笔钱。因为装一个表决器要花七十万新台币。”蒋介石皱眉道:“这样贵法?”洪兰友道:“那因为这是电动的,简单精确快捷方便。”蒋介石道:“如果派人去数呢?岂不是省了这笔钱?”洪兰友道:“昨天我们试验过,几十个人分区算票,假定有一千六百人出席,那么举一次手,数清楚,时间在十分钟上下。”蒋介石把手杖一顿道:“那不成,开一次大会,有几个十分钟够你数票的?何况万一内中有弊,难道你不相信了难道你重选不成?”起立道:“不行不行,表决问题你们要小心。”接着再问:“到底有多少代表参加?”洪兰友愁眉苦脸道:“除非想办法,否则这法定人数绝对难以凑足,在香港的那一批,就有不肯来的。”

  洪兰友生怕老蒋不高兴,连忙说下去道:“可是有很多人却想参加大会,无奈他们的代表资格不够,又牵连到递补代表的问题,单包双包的问题,乃至友党退让所造成的纠纷等等,实在头痛。一方面不够凑足一千五百二十三人的法定人数,那只是南京开会的半数;另方面那几百个不够资格的人拼命挤进来,……”蒋介石皱眉道:“这件事,内政部在去年十月十日已经开始办理国大代表和候补人的申报,而且在去年底已经截止了,你们到底怎么搞的,到今天还没办妥,太不成话了,太不成话了!”说罢昂然而去,洪兰友等一齐恭送,见车队离去,耸耸肩膀对两个副秘书长苦笑道:“这还算是好的,不算‘吃大菜’,只是请饮茶而已!”说得众人皆笑。那当儿记者群集,有一个便问道:“秘书长,这个会不会开不成吧?”

  洪兰友咋舌道:“老兄为何如此不详,要是刚才你当着他说,恐怕你此刻就不会这样太平啦!这个会当然非开不可!而且非开成不可!你没听见?去年双十节就开始筹备的了,而且前些时还专门开了会,虽然不算正式大会,可也把李宗仁、吴国祯搞了一下,免了李宗仁副总统职务。现在正式开会,不成问题了,你放心,一定照常进行。”

  那记者问道:“代表问题可曾谈妥?”洪兰友道:“弄不妥也要弄,弄妥更要弄!”笑声中他苦笑道:“有人说我是肥缺,天晓得,我却越来越瘦了!在南京还马马虎虎,到今天,那真是……咳!”见他作怪相,众人又笑,洪兰友叹道:“法定半数代表人数是一五二三名,已申报的代表有一千三百八十九人,内中有一千一百九十四人早就在台湾等着开会了,海外只有一百九十五名。而申报候补的总数是六百零四人,而可能递补的只有两百三十人,这剩下来的三百七十四人,就要了我的命!”众人见他为状更怪,笑声更响了。

  一个记者说道:“我是跑国大新闻的‘专家’了,上次大会连棺材都抬了出来,而这位‘抬棺代表’也来了台湾,不过这次他您说也不敢了。不过这三百多名‘无法递补之代表’必有好戏上场。这几天我们也开始去找那些已经登记的代表,他们都打听有多少钱拿,有没有交际费什么的,他们说自从到得台湾,这‘国大代’好像变成职业一样,就靠它吃饭。本地人就揶揄他们,甚至还骂他们不要睑。说当年出尽手法竞选国大代,如今空无所有,还厚着脸皮充‘代表’。”洪兰友低声道:“我还听到更‘绝’的呢!有个台湾人骂一个代表说:‘你们快点反攻大陆吧,只要离开台湾,管你们是死是活!可是你这国大代一定反对的,因为一旦离开,便会失业!’”

  那当儿有家土产公司的林老板,路过中山堂,跑上二楼光复厅瞧热闹,问一位台籍工作人员道:“阿火,忙不忙?我请你到下面餐厅喝杯茶。”那阿火道:“今天不太忙,头家有何见教?”当下两人下楼,到餐厅坐了,要过饮料,林某道:“我想问问你,这批代表究竟是干什么的?他们代表谁?是谁选出来的?他们到底要做些什么事?他们浪费了台湾这么多蓬莱米,为什么还要大鱼大肉,赚进大把钞票?我说他妈的我们老百姓这一肚子气……”那阿火使眼色制住道:“头家,你长几个脑袋?他们在做戏,我们就看戏吧!犯不着吃眼前亏。”他点了支烟,说:

  “我是从省府调到这里来备用的,一个月三百台币,合十块美金多那么一点点。”他冷笑道:“我也不知道那批代表是从那儿钻出来的,不成体统,看不上眼,别说代表一个省,恐怕代表一个正正当当的人都不成。昨夜我对那个‘好好先生’也说了,你见过这个上海人,蛮老实的,‘好好先生’便一面喝酒嚼花生,一面告诉我这些混账代表的来历道:

  “我认识好几十位代表,对他们的夹历清楚极了,譬如招商局总经理徐学禹,在当年竟选‘国大代’时,就密令成千上万的招商局员工全体投他一票,事成之后,人人都有奖金,名曰‘员工临时生活津贴费’,他慷公家之慨,当上了国大代,这是例子之一。甘肃有个姓丑的女国代,你道她的‘代表’如何得来?原来她丈夫是军统局的高级人员,甚有势力,某夜她告枕头状,一把鼻涕一把眼泪指责丈夫不爱她,也不替她弄一个‘国大代’资格玩玩,她丈夫当真为她想了办法,有钱有势嘛,于是她就在枕头边哭出了一个‘国大代’来。这还不算,上海有个张姓富商,玩腻了某一个姨太太,给了她一点钱,离婚了,她就变成交际花,也到交易所大做买卖。她又想出出风头,便今天送礼,明天请客,买通了当时的什么上海妇女协会,由那个会拉人写票,居然也变成了代表。还有,南京一个小小的警察局长蔡奇,也发了国大代的瘾,他回到江西萍乡老家大请客、大送礼,要县政府县党部县商会学校等等选他当代表,可是人家根本连他的姓名都不知道,他就印了蔡奇二字的名片到处分送,要人写字贴那样去写,你说有趣不有趣?还有,有个姓屈的云南大富翁,是个鸦片鬼,冒充某县人氏,居然也买到了代表资格。上一次在南京开会时,陈诚报告前方军事失利,屈某正当瘾发,鼻涕眼泪一齐来,全场侧目,说他是忠贞之士哩!”

  那林老板闻所未闻,听得呲牙咧嘴。阿火道:“还有,‘好好先生’说,河北保定有个姓田的国大代,他这个代表的得来也是普遍例子。他原在当地县党部工作,之后到省党部,最后到中央党部。河北很多党政人员都由他介绍,并且凡是他所介绍的人,每个月都要从薪水里抽出一二成交给他的老家。后来,那姓田的做了财政部派在北平的特派员,更不得了,那年他为了想干国大代,请客花了很多钱且不提它,河北省政府还出动了三名书记,不分昼夜为他写选票写了七八天,……”

  “我真想不通了,”林某叹道:“这些人怎能当国民代表?”

  那阿火说得兴起,低声道:“还有哩,在这些代表之中,宁波有个姓陈的,他本是印刷所跑街,专门替印刷所拉生意,做经纪为活。后来赚了点钱,自己开了个印刷所,承印在上海发行的‘宁波公报’,那年他忽然也想做起官来,他们以为当上了国大代便和做官一样,陈某就回到宁波,以‘宁波公报督印人’是‘无冕帝王’的关系,拼命请客,用他拉广告,拉客户的办法到处拉票,居然也成了代表。这个人才有趣哩!他有个红鼻子,人家就开他的玩笑道:‘老陈哪,鼻头红通通,将来要做大总统!’姓陈的还得意非凡哩!”阿火叹道:“头家,你瞧,这些代表之中,当然也有像棋像样的,但不少代表竟是妓女一般、强盗那样,实在太不成话,如果这些毫无政治头脑的家伙都是代表,那我们人人可以当代表了!”

  林某苦笑道:“那倒不见得,我们和他们不同,我是个安份守己的生意人,宁愿赚几个辛苦钱,却不愿把人格都卖了。”阿火道:“这些家伙不时到秘书处打听几时发钱?发多少钱?有一个还发牢骚呢,说:‘总统副总统都是我们选出来的,谁敢对我们不客气!’唉!头家,为了赚这三百元,你不知道我们要受多少气!”

  “阿火,”林某道:“我倒明白了,姓蒋的当年要这批东西当代表,为的就是选他当总统;今天他们敢这样不要脸,也为了选蒋做总统而有恃无恐。国民党如今只有个台湾,按理说这份选举权该是在台湾人手里,却非要这帮东西不可!”阿火笑道:“头家,昨天我听洪兰友他们在研究一个问题,说这次大会,主要是为了选蒋介石做总统,这不是秘密,问题是既竞选,却没有人出面竞选总统,让老蒋一个人上场,忒煞凄凉。洪兰友说他曾经放出风声去,可是那些老头儿都怕得罪老蒋,洪兰友急了,说这不是得罪,是帮忙。”

  林某大感兴趣道:“和蒋竞选,怎能说是帮忙?”阿火笑道:“头家,你太老实,我以前和你一样,虽然对于这批‘中山装’头痛,还以为这个总统就像美国的总统一样,真是什么国民代表选出来的,这一次我因为调在国民代表大会秘书处工作,可真开了眼界,这些‘代表’的来源我明白了。和台湾什么竞选市长一样,都是用钱用势抢来的,谁的财雄势大,谁就算赢家。他在竞选时请的客,送的红包,送的礼,那‘万事拜托’一切支销,都会在他上台之后明明暗暗赚个几倍几十倍,甚至几千倍几万倍的,什么老百姓,去你妈的!”

  阿火苦笑低声说道:“蒋某人竞选总统,一千多名什么代表都要用他的钱,而他只要命令财政部多印一批新台币,慷国家之慨,自己做了皇帝。”他叹道:“话说回来了,美国这一套,蒋某人是非学不可的,否则就会说他不民主、不自由、不这个、不那个的,因此洪兰友透露了没人敢和他竞选总统的窘态,他说这太糟糕,这会让他下不了台。可是谁敢报名呢?一来钱再多也多不过造币厂的机器,二来势力再大也大不过他的海陆空军以及警备司令部,这些东西对共产党没办法,对我们台湾人却是绰绰有余。因此洪兰友正在计划,拜望几个什么德高望重的老家伙,敦请他们出来竞选总统,你道笑话不笑话?”

  台湾同胞眼中的“国民代表大会”真的是以闹剧形式进行。报到前一日,“第一届国大代表联谊会”邀请洪兰友到铁路饭店,参加“秘密会议”,向他提出了若干条件,要他解决,洪兰友愁眉苦脸上台答复道:

  “诸位都是大代表,而找只是一名管家婆,今天要管家婆来解决一些问题,时移势异,奉劝诸公不必过分坚持,以免这个会开不下去倒是小事,贻笑盟邦,华盛顿来一个对华新方案,那咱们都得吃不了兜着走,实在太不合算了。”这番话软中带硬,众人面面相觑,洪兰友话题一转,笑道:“话虽这样说,总统对各位的耿耿忠心,却是无时或忘的。政府迁台后,虽然无职国代每月可以拿一千元新台币生活费,但与同属民意代表的立法委员、监察委员、省议员、市议员、县议员比起来,你们是太清苦了,你们熬了六年之久,才能在今天扬眉吐气,总统不会亏待你们的,因此首先决定,这次会议你们可以拿五十天开会费!”

  众人闻言,紧张的神色顿时松弛下来,因为他们一年到头吃喝拉撒,不为别的,仅仅为了等待六年之后,再“选”蒋介石为总统。其实这个人根本用不着“选”了,决无第二人与蒋相争。但那个“副总统”却成了这次会议的热门,对李宗仁的弹劾与罢免案,虽说还闹了一场不大不小的风波,但总算顺利完成,现在的问题是到底谁做副的?言人人殊,而老蒋的底牌也没摊出,因此这帮人一来为钱二来为“副”,于是开了个秘密会议,如今听洪兰友宣布一票之微可以换来一个多月的“会议费”,肥缺究竟是肥缺,也就没说的。但内中不少“国大代”心头憋了好几年的鸟气,面对洪兰友这个“管家婆”,也就放起炮来,“山东省代表”李某起立大声说道:

  “洪秘书长,谢谢你今天终算到这里来了,咱们是座冷庙,没人烧香!咱们是最高民意代表,可是俺入他的最高个球!立法委员、监察委员,甚至是台湾省议员、台北市议员、台中县议员,他们大大小小也都是民意代表,可是都比咱强!咱走在街上像耗子,他们一年开几次会,那个威风咧,就跟老虎一样,连省主席都得俯首贴耳听他的,出入汽车,日子过得老美!秘书长哪,咱这‘最高民意代表’算啥!”

  洪兰友急道:“兄弟很同情各位的处境,无奈各位是最高民意代表,大总统,副总统都要经过各位选举才能产生,可是总统选举不可能每年举行,更不可能每月开会选举,因此各位虽然也是民意代表,但的确比其他民意代表要清闲一点,这个事属无奈,希望……”

  “秘书长,”另一名四川代表起立发言道:“老实说,啥子最高最低,我们都领教了。这些年来,我们跟着政府到台湾,请问政府有什么特别照顾?一千元台币一个月,养个王老五都不够,合港币不到两百元,有个老婆硬是没法过,有一个娃儿就得上吊!有两个以上的娃儿那就没法说了。秘书长哪,我们在大陆都有田有地有铺头有行业,来到台湾克难,硬是挨不下去。这里没有外人,不妨说给秘书长听,我们在台湾的一千多个代表,不少人的太太女儿已经……”

  洪兰友越听越着急,截住他的话劝道:“一点不错,一点不错,各位的情形的确是这样辛苦。可是兄弟也要告诉各位,那每月干元台币的数字,在政府已经花了好大的气力,各位都知道,在我们的军队之中,多少万士兵每个月只拿到三十元台币,他们比起各位来,那是天差地远咯!”

  另一个陈姓浙江“国大代表”大不以为然,一耸身起立发言道:“秘书长之言差矣!我们是‘国大代’,他们是士兵,打仗得需要几十万甚至几百万人,选举总统那只有我们一千多人,有所不同,这点要弄清楚!”

  大伙儿附和道:“对呵!”

  陈某道:“既然如此,我们希望有所调整,如果政府退台之后,大家的生活都一样苦,我们没话说,可是毋须兄弟细说,”他声色俱厉:“我们最高民意代表之中,极少数生活过得去,大多数不如人家养的狗!”他拍桌子:“我们要求狗的待遇吧:狗有狗室,牛奶牛肉,冬天还穿毛衣哩!”众人闻言,一齐鼓噪起来。那洪兰友暗忖:“你们算是什么东西,也敢在这里撒赖!”当下一副悲天悯人之状道:“唉!各位所说,都有道理!无奈局面有变,因此使大家饱受委屈,这一点总统不是不知道,所以这次开会,老实说对各位已经想尽了办法。至于以后问题,贵联谊会可以和有关部门直接商量,兄弟也一定从旁打边鼓,相信一定可以如愿,请大家放心,千万不可像在南京那样。这里是台湾,四周是海,出了乱子无路可走,犯不着吃眼前亏,希望大家相信我的一番体己话。”台下果然静了下来,洪兰友心中暗笑,说下去道:

  “兄弟非常同情大家,对于这次大会费用,也着实和上面争过。只是有人要求每天每人发给出席费两百元,招待费在外,这个办法事实上有点困难,试想出席费要领五十天,而政府核定的预算不过九百万,内中包括每人一干六百元的招待费,膳宿交通三十八元一天的出席费,……”这当儿有一个粗嗓子突地哇哇大叫道:

  “秘书长!兄弟有话说!咱们这代表倒霉是倒定了,甭提了,现在既要咱们开会投票,就得多拿点钱来,也甭讨价还价了!三十八元一天连吃带住加汽车,在阿里山上没问题,在台北恁说也没办法,不信你试试看!”哄笑声中洪兰友叹道:“话是这么说,可是别忘记以五十天计算哪!”于是“讨价还价”了一阵,以“一次过”每人在报到之日支取三千五百元为定论。如有其他好处,或明或暗,心照不宣,另作别论。

  翌日乃是“报到”之日,天尚未明,气候寒冷,大会员工正在中山堂光复厅打扫,五点钟时忽地来了一名代表,员工厌恶地说:“八点半才开始,你太早了。”那代表道:“熬了六年,老子就为烧头香来的,方便则个。”

  有个职工讥讽他道:“烧头香也是三千五,难道会加一不成!”那人道:“倒是难说,六年前有个代表报到烧头香,报上登了好大一块,后来也曾得到好处,老子今天就想学他一学,三点钟就起床了,从和平东路走到这里,也不过四十分钟,倒是风大好冷。”职工忙着打扫,不再理他,由他在门口站着,天明后报到者蜂拥而来,把一个大厅挤了个水泄不通,吵得天翻地覆,日月无光,洪兰友见状,忙不迭把原定八点半开始登记改为八点开始,四小时内登记了一千人,可是那地方实在太小,进得去的出不来,挡在外面的却又进不去,都在那里破口大骂,把什么方言都骂了出来,要多难听有多难听,洪兰友叹道:“说良心话,台北的报到处比南京的报到处大得多了,可是一定要挤在一起,有什么办法?第一个报到也罢,最后一个报到也罢,还不是‘公价’三千五?”那些“国大代”一窝蜂报到,第二天只来了百多人,第三天只有六十多名了,却不见“奉化县区代表”蒋介石前来,众职工正在议论纷纷,吃中饭时蒋介石却报到来了,只见前呼后拥之中,蒋介石满脸笑容,连呼“好好!”在签到簿上写下了“奉化县区代表蒋中正”几个字,立即准备离去。当下一群记者之中,跳出一个人来,倒把蒋介石及其侍卫吓了一跳,那记者道:“请问总统是否竟选下届总统?”蒋介石一听,心想你这小子该枪毙,我不当总统难道你来?我白白养了这千把人六年之久,不当总统才有鬼!当下却堆下一脸笑,不置一词,扭头便跑,连来带去,正好六十秒!那帮记者透过一口气来道:“咳呀,这番写新闻可有话说了:‘总统频频点首,连呼好好,逗留会场达一分钟之久!’”说得洪兰友都笑,正想开口,却给人们东一拉,西一扯,进行“耳语运动”去了。记者们一经打听,原来有些“国大代”正为竞选“主席团”而忙于拉票。记者们也就一窝蜂找到了洪兰友,要他对这问题说些“内幕”,发不发表由他决定,洪兰友沉吟一阵,说道:

  “好好,那就来个君子协定,决不见报,如果见报,我会否认。”众人唯唯。洪兰友道:“这次国大会议,出席人数只有上次的半数,但主席团倒有八十五人。有些代表便想过过主席瘾,为的是传说将来召开‘反共救国会议’之时,国民代表大会的主席团,也是内定邀请参加之人。”记者问:“可是国大代表人人叫穷,那有钱来拉票?拉票得花多少钱哪!”

  洪兰友苦笑道:“这就另当别论了,出席代表一千五百二十三名,而主席团名额争得再多,也只得八十五名,你们能说没有八十五个代表花得起钱么?为了十票廿票,请上三桌五桌十分平常,咳!”

  记者们又问道:“那些候补不上的代表们,吵得非常厉害,为数又有好几百,据秘书长的看法,会不会像当年南京那样,闹得个人仰马翻?”

  洪兰友苦笑道:“连候补都补不上,还‘代表’个什么?”他叹道:“我也知道,这几百个人也组织了联谊会,也有板有眼地在搞,他们向中央党部和内政部上了不少条陈,见没回讯,扬言要历数内政部长黄季陆办理递补事项的‘十大罪状’、‘十大违法’什么的,把老黄吵得冒火,愿意和他们公庭相见,到今天还没个完哩!”众人干笑声中,洪兰友继续说道:“老实说,这次主席团的竞选,想‘上轿’的人实在多此一举,‘抬轿’的人却是有口福了,甚至还有其他好处,这不能说。”记者问:“何以多此一举?”洪兰友道:“因为时易势异,今天不是六年前的局面了。当年国大开会,本党只是提出了总统候选人,那个副总统候选人可以自由签署,以示民主,谁有百人以上的国大代表签署提名,谁就有资格做副总统候选人,情形完全不同,热闹得要命!记得本党提名的有李宗仁、于右任、程潜和孙科;青年党没有提名;民社党提出了徐傅霖,莫得惠代表社会贤达竞选一共有半打之数,这竞选场面自然热闹得很。主席团的竞选便是副总统竞选的预选,一切推板不起。”洪兰友摊摊双手:“这次除了本党所提正副总统之外,民、青两党心有余而力不足,已经声明绝不参加竞选,那主席团还有什么意思呢?这八十五个人当了主席团,对正副总统的竞选,简直毫无关系,你们看还有什么瘾呢?”

  一名记者冷冷地说道:“或许将来讣闻上可以写上一笔。”笑声中洪兰友叹道:

  “不过这件事情,特别是候补不上的代表屡次请愿,蒋总统已有交代,要治安机关见机行事,不许他们像在上次那样乱来。”洪兰友低声说:“总统日理万机,处境不佳,你们知道的比我还多,因此哪一个倒霉蛋碰上他那颗钉子的话,我真替他捏一把汗。”

  一个记者道:“秘书长真高明,还要我们‘义务劳动’代你做一番工作哩!”于是洪兰友大笑,要杂役取来茶烟点心,说:“我不竞选,别以为我在向你们贿赂。”有人问道:“谁提名总统竟选?又有谁提名副总统竞选?外面的传说可多着哩!”洪兰友只是笑笑,没有作答。

  欲知后事如何,请看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