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回 凭吊战友 老俘虏热泪纵横 装神弄鬼 洋菩萨骗钱有术





  书接上回。话说波地莱德夫妇在警察催促下,只好走向汽车。他妻子皱皱眉头,挽着他上车,对那记者道:“为了赶回台北,不能不及时赶去,请你原谅。”于是车子直往城门疾驶,他妻子笑对两名外事警察道:“他就是这个脾气。除非整天不开口,开口也没几句话,可是碰上他高兴起来,他的那张嘴,就像一个损坏了的水喉!”

  甲警敷衍她道:“你先生是个直性子,说过了就算。不过有些时候,如果碰上了有些喜欢麻烦的人,那就情形有所不同。”波地莱德笑道:“你们到底是职业相同的人,说起话来,另有分寸。我很感谢你的警告,不过,在我们国度里,说那些话的人,正在一天比一天多起来,即使有人想找麻烦,倒也不是一件非常轻松的事哩!”

  乙警道:“我们把你当作尊敬的盟友看待,说的都是实在话,不可能对你‘警告’,你别误会。”甲警道:“在这辆小车子里,只有几个人,我们真的可以随便谈心。波地莱德先生,在听你所说的话之前,我们一般都以为美国是天堂,因此我们很多大官员、大商人都想到美国去,学生想去的更多。可是听你这样说之后,我们倒有点迷糊了,美国是好,究竟好在什么地方,有些什么特点?”

  波地莱德笑容收敛,叹了口气道:“关于这个,我不知道该怎样说才好。首先,我该对你说,我非常爱我的国家!正因为这是真正的爱国,我碰到了很多的困难,甚至是很大的感伤。我是一个兵,稍为好听些,我是一个小军官,我在第二次世界大战时,几乎把命送了,可是即使真的死了,我也不会后悔,因为这是为了正义,为了反侵略,也为了祖国的荣誉。”他一顿,又道:

  “待我回国之后,我看到了什么呢?我以为我的国家,因为它受战争的影响最少,一定能够尽它所能,给世界各国作出贡献。”甲警道:“是呵,你们的美援,不是很什么的吗?”波地莱德苦笑道:“你提这个,就使我们更难堪了!真实情况你们是知道的,关于美援的花招,不会比我们少。可是我们纳税人是怎样的痛恨,痛恨政府把纳税人的血汗变为美援,然后在多少地方进行使人感到愤意的玩意儿,你们就不知道了。”

  乙警诧道:“你们也在为美援伤脑筋?我们以为伤脑筋的只是我们自由中国,因为我们所得越来越少,引起了我们政府之中极大的不安,我不怎么懂,不过也多少知道一些,这玩意花样可真多,弊端可不少!”

  出得城门,视野宽阔,波地莱德久久地不发一言,甲警笑道:“我们猜想,你一定在回忆十五年前到达俘虏营的情景,因此感慨万端,无从启口了。”客人苦笑道:“这倒是真的,十五年在历史上根本不算一回事,但拿我个人的感受来说,这十五年比十五个世纪还长!”长叹一声,又道:

  “为什么时间过得这样迂缓,因为这时代——我指的是在美国,历史不是在往前走,而是在往后退!历史怎会后退?必然有人在拉历史的后腿!法西斯党徒、棒喝党徒、军国主义者,是阻碍历史前进的东西,因此,希特勒死后直到今天,根本没有人发现他的尸体,他在自杀之前生怕人们把他的尸体撕成粉碎,捣个稀烂,因此自己放火烧了,可是他虽死去,他的法西斯灵魂却投胎到了我们美国。最大的凭据,便是当年希特勒也曾借口反共和防共,派出军队满天飞,如今我们也在以反共防共为名,派出军队满天飞了。

  “墨索里尼虽然死了,但是他的灵魂,也已投胎到了我们美国。最大的凭据和希特勒仿佛。记得当年墨索里尼给人民拘捕行刑时,他曾央求刽子手放了他,说只要饶他一命,他就给他一个王国!我们今天不必讪笑墨索里尼的无聊与无耻,就在我们那边,今天也有人准备拿‘王国’去准备赎他的生命了!他的一条命竟然价值一个‘王国’,可是给他无缘无故杀戮的成千上万的他国人民,包括婴孩和胎儿,就一钱不值,甚至蚂蚁都不如了!

  “东条英机虽然死了,但是他的灵魂,也投胎到了我们美国,这个家伙更加不得了,当年他向着这么一条死路迈进,叫做‘欲征服全世界,必先征服中国,欲征服中国,必先征服东北’,不必解释,今天我们走的也是这条绝路,高丽之战,就是征服东北,征服中国,征服世界的开始,结果碰了个鼻青脸肿;改弦易辙攻越南,也是那个老调老曲子,但是后果如何,我们都不像快进棺材的人,我们都可以看到那一天的来临;一如日本军国主义的最后一天的来临,不过广播的人不是日本天皇,而是被日本人民称为‘白色天皇’的我们那个人!”波地莱德长叹道:

  “你们想,按照民间传说,一个厉鬼转胎已够瞧了,如今有三个厉鬼投胎我们美国,我们在历史上写下了最不易使人同情的失败与倒退,而目前的可怖情形是,明知不成却又不得不拖下去!”

  众人闻言,但皆默然。路面崎岖,车子颠簸,行经小桥,客呼停车,启门直趋桥旁老树,上下端详,前后察看,他妻子道:“这个,有什么古怪呢?”波地莱德长叹道:“我时常对你提起的老亨利的儿子,就是在这棵树上给打死的。”甲警诧道;“你们是‘死亡行军’,怎么会上了树?”客道:“正因为死亡行军,几乎把我们逼疯了!眼看着同伴们死的死,病的病,倒的倒,伤的伤,我们还能用两条腿走的,也都支持不住了,恨不得有那么一串手榴弹,扔出去,就是炸死了自己也痛快。小亨利和我走在一排,那一天到了这棵树边,便桥已经断了,也不是这座木桥,记得是最最简陋的一种,说是给他们的汽车压垮的。我们就下水,一个个涉水上浮桥,天快黑,水又急,押解我们的人虽然还在吆喝,也不怕我们逃到那里去,可是究竟有点乱,一乱,我们战俘人人心跳,个个想逃,当然没什么办法,可是小亨利却横了心,对我耳语,要我跟他逃跑。”

  乙警道:“他怎能跑得掉?”客道:“可不?我就低声对他说,没什么希望,山边还可以设法上山躲起来,用五十对五十的侥幸试一试,反正是个死,但在水边,实在想不出有什么可逃的路子。小亨利道:‘现在没有机会可以研究了,我上树,你跟着来,等到他们走远了,天明之前我们再下树另找去处。’他说完之后,就匍匐在地,蛇似的爬行着,猴子似的上了树,他在加州果园做了几年工,上树是他拿手好戏,日本兵真的没发现他,但过河之后一点数,短少了一个,于是马上搜查。”

  甲警道:“怎么发现的?”客道:“他们并没有发现小亨利,把我们圈在一起,不许动弹,然后在下河处前后左右找寻,天已全黑,更难找了,但地方不大,他们不甘心他能逃掉。有人想到了那几棵大树,用军用电筒照射,乱了好大半天,还是没有影子。最后有个日本军官想到了一个毒计,用几挺机枪对准每一个认为可疑的地方扫射,结果小亨利真的给他们的盲射打中,像一只熟透了的苹果,高高地从树上跌落河边,野兽们就赶上去,用刺刀把他……”他妻子急道:“别说了,我亲爱的,我要祈祷。”她的丈夫忽地长叹道:“那时光,我也有祈祷的意愿,可是再一想,连这点意愿都没有了。”

  乙警苦笑道:“大概太伤心,又紧张,因此连上帝都没法顾得。”波地莱德摇手道:“不,因为我忽然有这么一个想法:我们信了那么多年的上帝,它却是并不存在的,如果真有上帝,而且是如此权威与万能,为什么允许战争存在呢?为什么允许有人向他的邻人甚至万里以外的地方去侵略呢?”他妻子急道:“亲爱的,你这样想,是有罪的!”波地莱德叹了口气道:“我们不谈这个,我们当了几年兵,打了几年仗,见过许多尸体与大量的血,尸体使我们胆子壮大起来,鲜血却擦亮了我们的眼睛,对任何事情,我们懂得重新思考,重新估价,重新认识了。当然也不全是那样,但不少是好像明白了。但是明白之后又开始迷茫了起来,因为我们的精神还是找不到寄托,本来有个上帝在,如今上帝几乎是消失了,我们也惘然了。”却又苦笑道:“说这个干什么,现在,我要说小亨利的最后了,他的尸体据说投到了河里,连块墓都没有一个,而史谷的尸体,却葬在河那边的小山坡下,走,我们去找一找。”

  到得木桥那端,众人下车,波地莱德在山脚团团打转,那有块墓的痕迹?山泥似给刀切一般,原来修建公路,已不再是当年模样。波地莱德就地坐了,哀戚地说:“史谷,我找不到你了!”他妻子道:“上车吧,要不然你这么坐下去,不知道到什么时候才能回到台北,赶回家乡。”这话当真有效,一干人等于是续行,波地莱德长叹一声,说道:

  “史谷年纪更轻,是棒球好手,却一路生病,过河上岸浑身乏力,日本兵又催得紧,打他踢他,他没办法。他知道,如果他和日本兵拼命,用尽他最后一点力气,一命换一命是毫无问题的,但是他这样做,必然会连累更多的自己人。于是这个小伙子一步一步拖到这里,记得那时光山坡没有这样平滑,有些大大小小的石块突出在外面,他不声不响就往石上撞,好像……”话未完他妻子又在央求,求他别再往下说,甲警也叹气道:“战争,是这样残酷的,可是有什么办法?好在我们这里天天嚷反攻,天天不移动,如果真要出兵,相信还没集合,已经不见了一大半!”

  波地莱德诧道:“他们哪儿去了?”甲警自知失言,却难挽回,正困窘间,乙警也是如鲠在喉,“吐”了出来道:“他们还不上山逃避才怪!我们军中多的是本地青年,他们是不肯漂洋过海,到大陆去送命的。”

  波地莱德叹道:“真是这样的,从事非正义战争的人,碰到的麻烦只有一天比一天多,我们那边也一样。只要听说开拔到越南去,开小差的人也就多起来了。”甲警道:“我们还时常发生这么一种可怕的事情,但是报上永远不登,可怕极了。一个兵,通常是一个兵,忽然在半夜三更,或者白天,设法找到一支卡宾、找到足够的子弹,就闯到兵营或者长官办公室,对准那些毫无准备的人,就是一顿扫射,立刻满地死伤,然后行凶者上山去了,或者躲到其它地方,摆出了一个作战的姿态,来一个杀一个,来两个杀一双。”

  波地莱德骇然道:“这样厉害!”乙警道:“还有厉害的,干脆抢支机枪,对准一群官长就扫射起来。你们可能不知道,我们这里,平时是不发枪的,即使发枪,也不给子弹,即便给子弹,也只有几颗,因此凡是这种凶杀案,枪枝都是从旁的地方偷到手,不是他自己的。”对方又问:“那怎么办?”

  甲警道:“这种凶杀案都有一个公式,那就是到后来就军警合力搜捕,论时间最长的要一整天还不够;论现场有时候非常宽阔,甚至牵涉到两县;论死伤那就不一定,反正不少;论结局都是很惨,变成蜂窝!”

  乙警道:“特别是晚上,山野间摆满各种各样的灯光照明,可不敢往前走,怕他发射。可是很奇怪,据他们说,凡是来这一手的,几乎都是外省人,很少是本地人;几乎都是老老实实的、年纪较大的老兵,一般都是三十左右,没有十几岁的,也没有五十以上的。”

  波地莱德笑道:“当兵还有过五十岁的?”甲警也失笑道:“你们要我们‘淘汰胡子兵’的那年,在一大堆退役兵士里面,有一个老兵居然已经七十岁了,此人来自烟台,从天津上船来到这里的,他曾在衰世凯小站练兵时吃过饷,之后又随军队东南西北闯,最后踉着国军到了台湾。”那洋客大笑道:“七十岁的老兵,你要他怎能上火线呢?做老太爷都很辛苦的哪!”乙警道:“不,我们的张群秘书长,他就主张‘人生七十才开始’呢!因此那个七十岁的老兵,不过是刚刚开始。”哄笑声中客人叹道:

  “七十才开始?那未免太可悲了,人生当然是从小就‘开始’呢!因此那个七十岁的老兵,不过是刚刚开始。”哄笑声中客人叹道:

  “七十才开始?那未免太可悲了,人生当然是从小就‘开始’的,越年轻,闯劲越大,成就越多,到了七十,身体好的话,当然可以继续工作,但一般说起来,无论如何不能当兵了,那个老兵一定经过了好几个朝代,他的见识倒是不少。”

  这当儿车子经过一个小镇,波地莱德惊呼道:“就是这里了,就是这里了,那年和一个日本军官喝酒的地方,就在这里了。”车停人下,他妻子苦笑道:“天哪,你这样到处耽搁,幸亏路短,否则不是变成长途旅行了吗?”但她丈夫置若罔闻,紧紧张张地挨户察看,没多久,背后又跟了好大一堆街坊。街短人少,波地莱德没有找到那家铺子,颓然搓手道:“没有了,没有了,找不到了。”却往一家小茶店走去,众人坐下,甲警道:

  “这种小镇,在台湾很多,你想找的,不一定是这个地方,可是太相似了,因此失望。再说如果当年你真的到过这,可是战争末期,你们的飞机到处乱炸,军事目标固然吃炸弹,海港工厂同样吃炸弹,民居也难免吃炸弹,连好大好大的糖厂都炸垮了好几个,这么小的小镇一下子不见了,也不奇怪!”

  波地莱德的妻子皱眉道:“真的,我们真不知道,我们的政府在做了些什么。听你刚才说的,你好像在说一个别人的故事,声调平常,没有一句话是带有刺激的,那因为丢炸弹的是我们美国,因此你控制着感情。可是我们美国人听到之后,你以为我们是在对你反感呢?还是对政府反感?”

  甲警忙道:“我说的是一些事实,不谈政治。”女客苦笑道:“你不必有什么顾虑,我们是老百姓,不是中央情报局的密探,不可能对你们有些什么纠葛。我是一个女人,一个母亲,我以前不大注意政治,对政府的任何命令,除了服从,没有话说。可是我丈夫的失踪给我很大的刺激,也开始注意起所谓国家大事来了。你刚才说的,又使我非常难过,当年日本军阀侵略中国,台湾是他们的基地,台湾人民其实就是中国人民,他们怎么可能和自己的祖国为敌?我们的飞机尽管轰炸军事据点,可又何必炸他们的工厂和民居?”波地莱德道:“这很明显,我们在战争末期所丢的炸弹,不是为当时战争而丢的,而是为和平之后的局势丢的,包括两个毫无必要的原子弹在内,也是为战后的局势丢的。于是乎日本投降之后,台湾惨重的损失就必须仰仗美国,连它的‘王牌’糖厂都站不住,其它的情形也一样,而我们的各种专家,也就可以一窝蜂、一窝蜂地涌过来,但是,想不到使人失去了一个可以凭吊的地方,那个小镇、那条小路、那间小店、那些小人物,如今统统面目全非了,换了另外一个小镇、一条小路、一间小店,另外一批小人物,”他一个劲儿地苦笑,历时良久。

  乙警主张继续上路,众人准备起立,这当儿“头家”(老板)端上刚出笼的米糕来,波地莱德笑道:“这种糕,当年我们也曾吃过,不过属于珍品,难得一见,今天让我吃个痛快。来来来,大家吃。”他央求甲警翻译,问“头家”道:“你们凡时在这里开业的?”答道:“好几年了,台湾光复以前,我和老妻就从屏东到这里来,她是这里的人。我们因为在屏东挨了炸弹,只剩下两个人跑到这里,想不到这里也给炸了,这条街还不到十年,你们瞧,房子虽简陋,可还不算太旧哩!”

  客人闻言,唏嘘叹道:“我的记忆力还不错,我没找错地方。”再问:“那原来有一家小小的酒店,现在找不到了,谅必也给炸了。”对方无言,只是皱眉,波地莱德的妻子道:“你也不用问了,人家很难过,说不定才恨我们哩!”甲警道:“不,他们听不懂,也不知道你们是美国人。”波地莱德又问道:“你们这里,现在有多少人?”答:“不清楚,不过,最多有百把两百人罢了。”问:“生活得好吗?”甲警替他答复道:“很好很好,我们都感谢蒋总统。”客人闻言,夫妇两个四目相视,不觉失笑,便对甲警道:“如果这句话是他说的,我会惊讶。因为他一脸忧戚,和你所说的内容,完全是两回事。”却笑道:“不过你已尽了很大的努力,你不但可以做外事警察,看来还可以做外交官去了。”

  甲警困窘地说:“米糕已经吃完,我们应该走了。至于他还说了些什么,我到车上告诉你。”车既行,也就低声说:“实不相瞒,这对老夫妻相当困难,他对我说,此刻的生活,比日本投降前还苦得多。”波地莱德笑道:“他怎么会有胆子敢说这个?你还穿着制服哩!”甲警道:“那是因为乡亲的关系,我们台湾人之间,很多场合都不说假话的,因为在这些地方,彼此都明白不应该互相作弄,而是应该互相包涵。”

  乙警道:“我们都是本省人,只要过得去,也就算了。”客人笑道:“不见得吧?如果为了其他原因,例如钱财多少,官儿大小,恐怕你们别说是同乡,亲兄弟也得打起来了吧?哈哈,你可别怨我说话太难听,在我们那边也一个样!”众人皆笑,听他又在说;“这几天,我兴奋极了,然而这个兴奋,并非意味到高兴,而是包括了很复杂的成分。”他妻子道:“行了,我的先生,你该休息一下,很快就会到达你的‘老地方’,你一定又会非常激动,留着点精力吧。波地莱德,你说的话,是过分了。”

  这当儿途经一个小小的教堂,“人”字屋上,“十”字架高耸,门口站着个洋和尚,在那里眺望景色。波地莱德忙叫停车,那洋和尚也就迎上前来,并且与两名外事警察握手寒暄,说一口闽南话(台湾方言),波地莱德低声对妻子道:“瞧这头老狐狸,大概到这里已有好多年了。”当下一干人等进入教堂,介绍过了,波地莱德道:“阁下大概是个‘台湾通’了,说一口多么流利的本地话。”那洋和尚闻言纳罕,暗忖:“从没听见称呼我这个神甫叫‘阁下’的,此人说不定是个无神论者,可要小心。”便道:“那就谈不上,不过远在一九三九年,我已到这里来了。”

  甲警补充道:“这位神甫一九三九年从美国到这里来,一九四○年太平洋战争开始,他就失却自由,但是因为身份关系,给送到高山传道,一直到一九四五年才下的山,仍旧传他的道。”洋和尚也笑道:“这是天父与圣母的意旨,没有使我受罪。”波地莱德仰天苦笑道:“那我们这些美国战俘,死伤惨重,备受虐待,也是天父与圣母的意旨了。”

  洋和尚吃惊道:“我以为你们一对夫妻是为游览而来,想不到阁下曾是战俘,对,就在附近,听说当年有个俘虏营,内中多的是我们美国人,想不到内中有你。”

  波地莱德感慨万千,对着两名外事警察苦笑道:“瞧,同样是美国人,同样在这个地方并且是同一时间,他可没什么风风雨雨,我们就九死一生,你们可知道为什么?”洋和尚插嘴道:“那是天父的庇佑。”波地莱德苦笑道:“那就奇怪了,我们也是天主教徒,为什么天主庇佑你,不庇佑我们?你只是一个人,我们有好几百,难道几百人的性命还比不上一个人重要?恕我直言,我的意思是,阁下不是美国非常重要的人物,但天主竟然如此青睐,这就使人非常难以理解了。”

  又道:“我不是说,做神甫的非给日本兵杀死不可,而是说就天主的角度来看,几百个浴血抗战的兵士,还不如一个替敌人服务的神甫,这就使人……哎,很难说很难说。”蓦地起立,说:“时间不早,我们得继续赶路。”于是离去,那洋和尚若无其事,一脸笑容,送到门口,却道:“有一件事情必须澄清,那就是我们是在供天父驱使,并非为敌人服务。”话未完,车已开,波地莱德无法忍得,恨道:“你们都听见的了,日本兵把他送到高山传教,并未对他有什么虐待,他活得好像非常舒服,你们都看见,都听见了。”

  甲警道:“这大概是有幸有不幸了,特别是战俘,因为地点不同,对方官长的脾气不同,气候不同,供给线顺利与否的不同,使同一方的战俘,所受的待遇就不相同。我在俘虏收容所工作过,因此多少也知道一些情形。”波地莱德苦笑道:“刚才我说过,他根本没有当过俘虏,他给押送到高山,那是一种优待。因为没有集中营那种不是人受的生活。至于上山,那是只怕他逃亡罢了。”他问:“你们可知道,为什么他特别受到优待的道理吗?”众人摇头,波地莱德便道:

  “如果你们中间有教徒,那就请原谅吧,原谅我对这种信仰已经发生怀疑,发生动摇,甚至发生反感。老詹逊是我的邻人,上个月到越南战场作随军牧师,临走前我们在一起散步,我就对他说,你这一行算是干什么的了不能阻止我们的孩子们到越南流血,只能在越南为他们办理丧葬祈祷。太可笑了。老詹逊就说,现在很多国家在设法制住越南战争,在设法寻求和平谈判。我更好笑,我说这太滑稽了,如果上帝真的有办法,为什么不阻止我们的军队开入人家的领土?这样就可以免却双方流血,你们以为对吗?”

  不等人们开口,波地莱德苦笑道:“说得难听一点,我们分明在进行侵略!可是既不准兵士们反对,又不准战争停止。到吃不消的时候,便设法进行和平谈判,希望把局势停留在目前的阶段,也说是所谓‘已成事实’。要人家承认丧权辱国的已成事实。这一切都在神的幌子下进行,你们说,如果真的有天父与圣母,真的有这个和那个的话,不是太可怕了吗?”长叹一声之后又道:

  “现在,你们也许明白了,明白为什么同是美国人,只因为他的职业是传道,就受到敌人的借重,起初我还是想不到是为什么?这样凶狠残暴的日本军阀,难道还相信上帝?可是很快就明白了,圣经上写的清清楚楚,‘要爱你的敌人’,‘右脸挨了乙巴掌,就该把左脸送过去’。”波地莱德苦笑道:

  “你们现在也该明白了吧?在这些被当作金科玉律的格言里,充满了奴隶精神,人家打进来了,但作为受苦受难受侵略的人们,上帝对他们的训导是‘爱敌人’,是挨打之后再送过去挨打,这就说明了一个大问题:不要抵抗,不要迎击,不要爱自己的国家领土与人民,而是要爱敌人,听敌人的话,一切为了敌人的方便,这不是岂有此理吗?可是这是事实。”

  乙警“哦”了一声道:“我倒是有点明白了,上帝原来还有这种妙用。”又道:“其实我早就发现了这个秘密,因为影响太大,传出去不但对教会不利,对我也同样没有好处,因此不敢说。”波地莱德道:“此刻你该说了,再过几分钟,我们到达目的地之后,我的注意力,就没有时间听你说故事了。”

  乙警便道:“为了种种原因,我不准备把那个教会的名称公布出来。总之是在某市某地,是一间很有名的教堂。那家教堂,每一两年,有一次‘惊人表演’,那就是在神的眼睛里,真的会流下血泪来。你们知道的,这是像真人差不多大的神像,一切都像真人,灯光又打得非常合适,忽然在上帝的眼睛里流下两行鲜红的血水,整个教堂的震动你可以想象得到,当场有人昏倒,也不希奇。”

  波地莱德的妻子忙问:“那是怎么回事?我在十几年前也见过一次,阴惨惨,一辈子都不会忘记。那次上帝流了血泪之后,都说是什么大灾祸大劫难就要来到,要大家快快捐钱,尽量捐钱,有一位阔太太当场捐了十万美金,我还看见她抽出笔来开支票哩!你看见的是怎么回事?为什么要说这是个秘密?”

  乙警道:“你们都知道,我的职业是警察,如果发现神棍骗钱财,我们有责任逮捕,但我是个外事警察,我不能这样做,否则人家还没判罪,我自己说不定已变成了囚徒。你们知道,蒋夫人是希望把外国的宗教定为中国国教的,她的丈夫也不反对,只因为一般意见通不过,也就没有坚持下去。”甲警笑道;“你兜那么大的一个圈子干什么?”笑声中,乙警便言归正传道:

  “一点不错,上帝流血泪的‘节目’,是非常非常隆重的,也可以这样说,上帝好像知道那天晚上的信徒恃别多,而且知道有不寻常的募捐,因此高兴得流下了眼泪。可是不知怎么搞的,流出来的却是鲜红鲜红的血。我因为职业关系,那天晚上也在坐,因为打牌熬通宵,很累,已经睡着了。只知道前后左右都是人,在一声怪叫声中惊醒过来,不以为意,因为神甫们个下喜欢,冷不防大声叫喊,但那天的情形不同,很多人意图站起来,似乎发生了什么事情,这与我们的职业有关,一下子我真醒了,却见人人伸长了脖子望着神坛,我也望,忽地大伙儿惊呼起来:‘流眼泪啦!……是血泪!……主呀,我们有罪,这才使天上的父伤心泣血哪……’总之是一团糟,有人下跪,有人喊叫,我紧紧张张注视,也看呆了。”

  那位洋太太急问:“你看到了什么?”乙警道:“我看到了神像一双眼睛里,真的流下了血水!”她道:“那还有什么秘密可言?大家都看见的了!”乙警道:“是呀!如果我这辈子只看到这一次,那就没什么可以说的了,除了惊叹神的伟大,以及神迹的奇妙,我会一辈子义务为教堂传道,因为用他们的术语来说,我是见证,我真的目击了神的伟大!无奈我不能这样做,充其量,我只是一个教堂里的秩序维持者,神甫他们的保护者,以及大弥撒时的旁观者。”

  波地莱德道:“那你一定有什么发现了。”乙警道:“可不!第二年,这个教堂闹失窃,因此花了我们很多功夫。台湾太穷,小偷连神坛上的祭祀用具都要偷的,也不怕上帝罚他们肚子痛。我就伤脑筋,偶或半夜三更起床,偷偷地藏身神坛,默察动静。有一天晚上,那是大弥撒的前夜,我为了责务有关,生怕小偷光顾,通宵藏在那里,谁也不知道,连教堂里的人也不知道,因为一旦给他们发现之后,传了开去,我的努力也就白废了。”他喘过一口气,对司机道:“你慢一点开,这条路太不高明,颠上颠下,我说话非常吃力。”又道:

  “再说那天晚上,我悄悄地藏身暗处,大概在三点多钟,忽地听到脚步声,根据我们的经验,那是盗贼才有的脚步声,一步一步,蹑手蹑脚地,而且似乎还拿了什么笨重的东西,声音很怪,我就尽量隐蔽好,掏出枪来,以防万一。神坛上有的是灯光,阴惨惨的,一下子可出现了一个穿黑袍的人,那绝对不是什么贼了,因为他是这个教堂里地位最高的人——你们也不必问了,反正这是个我们总统见了他也得一脸笑的人,当然是外国人。他手里拿了一具轻便的金属梯子。”

  洋太太急问:“他来干什么?”乙警道:“他来干什么?正是我所需要了解的。他一步步出现在神像面前了,你们或许知道神像一般是放在祭坛正中,背挨着墙,挂在十字架上的,他轻轻地把梯子架在神像的旁边,一步一步上梯,别看他两百来磅的身体很笨重,嘿,有几下子,一步也不乱。”

  洋太太道:“他干什么?”乙警慢慢说道:“他?他才有意思呐三他上到和神像一样高、面对面时,掏出了神像的两颗眼珠!”洋太太失声叫道:“天哪!眼珠还能掏出来?”乙警道:“是呵,我几乎连呼吸都停止了,见他收起那一对眼珠,又换了一对眼珠,第二天,那对眼珠里就流出了血水!我全明白了,于是,我有了个犯罪的意愿。”

  洋太太问:“什么犯罪意愿?”乙警道:“是这个,我想等他走了之后,设法把那对换上的眼珠拿出来,看看有什么古怪。但是,首先我没有梯子,如果三更半夜去找,准会吵醒人家,引起注意,说不定会丧了命,我越来越明白,那班人是很难对付的,其次,如果把那对眼珠掏了出来,可又没法再放进去,或者放是放进去了,可露了马脚,那又该怎么办?”这当儿见他倒抽一口气:“你们是不知道,我们这一行可太清楚了,有关这间教堂的传说多得很,而且几乎件件都是恐怖残忍的传说。有些个传说,甚至当着太太小姐的面都不便出之于口的,总之我想到这里,就不敢动,也只好悄悄地回去了。”

  波地莱德问:“那你断定这是一个骗局。关于神像流血泪的‘真实情况’,其实是个骗局?”乙警苦笑道:“我当然不敢这样说,但是确乎这样想。刚才那件事,我还没说完,而这时候所补充的,也正是你那问题的答复。是什么呢?是我怀疑所谓神像流血水,关键在于那对眼睛。而眼珠的秘密,是在于内中放有一种化学东西,等到时间到了,就像定时炸弹那样,就会爆炸。凭什么我这样想?因为有一次为了一宗窃案,我曾进入一间类似化验室的房间,当然是密室,绝不开放的,对我们也一样。教堂里上上下下不开放的密室和地牢很多,我们无权过问,真的是连问都不能问,更加谈不上进去了。说句笑话,如果教堂里有几间密室里竟然藏有与嫖赌吃喝有关的东西,真是永远不会吃官司的。我那次偶然进入类似化验室的房里,也不过逗留了两三分钟,可是心头老大一个疙瘩:出家人嘛,还玩什么化学实验?后来我明白了,他们这样做,的确有‘道理’。”又道:

  “我心里已经假定,这对眼珠里有文章,不但藏的是化学物品,而且时间条件也非常重要,那天他换眼珠的时间是半夜三点多,也就是说,内中药物开始化为血水往外流的时间,也正是大弥撒开始两小时之后的静祷时间。如果是那样,他们算的时间可真太准了。于是我为了揭晓这个答案,密切注意下一次大集会、大场面的到来,可怜我足足担了九个月的心事,那一天当真到了,又要流血了。于是再藏身神像附近,一直等到三点,我想他该来了。”

  洋太太问:“真的来了,又是三点钟光景,又是这把金属便梯,又是那个地位很高的黑袍外国人,他真的又换了一对‘神眼’,而第二天‘万能之神’眼里真的又流下了血泪。”

  乙警失笑道:“你一连串的问题,其实己经等于替我说完了这一段的故事。是这样的,一点没错,他又换了一对眼珠,第二天当真又流下了血泪。这时候,我一点不惊奇,不叹服了,虽然当场又昏倒了好几个老太太,教堂又增加了好大一笔捐款。”波地莱德道:“那你的假定还只能是个假定,因为你没有办法证明这是他们的布局。两次出现‘神迹’之前你看见有人换眼珠,也并不等于骗局的主要关键,正是这一对眼珠。”

  甲警这当儿笑道:“这个人,好奇心太重,差点出了事呢!”乙警道:“我的故事还没说完,这件事实在太刺激了。一个人,往往为了一件与他毫不相干的事情,去从事冒险,而目的也不过想窥破它的秘密,既升不了官,也发不了财。两次我所见到的事情,的的确确是在‘显灵’的前夕,平时从来没碰见过,这就说明了内中有鬼!”又道:

  “我当然不能到处宣扬,因为一来并无证据,二来有了证据也没什么好搞的。如果今天我们碰到的美国客人和你们两位不一样,老实说我们也没有兴趣说这么多了。既然说开了头,一定要收它个尾,结束这个故事。”乙警搓搓手掌道:“我当时只对另外一个朋友说,”指指甲警道:“不是他,我和他搭档,还是最近半年的事。当时有个姓林的和我感情很好,有一天三杯酒下肚之后,我把心里的事情对他说了,哈,他的兴趣比我大得多,决定要开个玩笑,可是这件事情太大,后果严重,我反对。而他,可是不肯打消这个念头,拖到半年后教堂又一次大集会的前夕,他决心要弄个明白,我也心动起来了,于是就匆促准备。”

  这对洋人夫妇忙道:“快说下去!”听他在说:“首先,我们必需有一具梯子,这不难,难在怎样运进去。记得那时候正是圣诞节,教堂有一段围墙要修葺,泥水匠做完工,我们就要他把梯子留下来,但是到了晚上,他们的巡夜工作也增加了,我们没法把梯子搬进大堂,而且我们也不是整天可以在里面的,于是我就建议取消,他不依,一定要开玩笑。老实说,我这颗心也没了主意,只是告诉他没有梯子,就没办法进行。他说没有关系,他已经想到了一个好主意,一定成功!他说他已用眼睛‘量’过神像眼部的高度,不用梯子,我蹲下来,他骑在我脖子上,我再站起来,他的双手就可以替上帝‘动手术’了。”笑声中又道:

  “我已经没了主意,说真的,我自己也想揭穿这个秘密,终于答应。”

  洋人夫妇聚精会神听他说道:“说也奇怪,又是三点钟,那个家伙又悄悄地来到了神坛,又是那架金属梯子,又是‘动手术’换眼珠,之后又走了。在他临走一刹那,曾经对神像瞅了一眼,这一眼,可使我们毕生难忘!我们藏身在神坛附近的黑暗中,他在灯光下,我们看得清清楚楚。在平时,在他眼里,特别是当着教徒、对着神像时,你们不知道他眼中所流露的仁慈、虔诚、尊敬、温和有多好!真太好了,可是那晚上临走这一眼,可充满了狡桧、无赖、阴恶与狠毒,大出我们意料之外,把我们怔住了。

  “过了好久,我们才能移动身体,说也奇怪,我们为了‘办事’,白天已经睡了一大觉,精神极好,给他这么一来,两人都感到浑身软弱无力。为什么呢?因为太难看了。我们是警察,很多人对我们这一行没有好感,事实上我们也不是什么坏人,虽然并非人人如此,但大体说来我们接触过不少坏人坏事,自己也有或多或少的坏事,可是似乎都比不上那天晚上所看到那双眼光的坏!真的,连杀人谋财的强盗,也没有这个权威人物那什坏!我们纵然不是什么好人,也大吃一惊地发现了人心之坏,有坏成这个样子的,这太可怕,太可怕了!”

  波地莱德叹道:“你们能够有这种感觉,就说明你们并不是真坏。后来怎样?”乙警道;“后来,我们按照步骤办事。两人小偷似的,悄悄地上了神坛,选好一个位子,我蹲下去,他爬上来,然后我站立。可是经过这个发现之后,我已经没有兴趣,毋须任何凭据,我可以断定,他们是骗子,甚至比骗子更可恶!而世界上究竟有没有上帝,也用不着争论了,绝对没有!”

  这当儿甲警笑道:“还说没有?那你太太子女为什么也信了教?”乙警笑道:“你是明白的,我之所以同意他们信教,就为的是领点东西回家,同时孩子念书不必伤脑筋,有教会帮忙准可以录取。”笑声中他又道:“他在我肩膀上站稳之后,窸窸窣窣掏眼珠,郑重其事,放在塑胶袋里,另外又给神像换上了一对假眼珠。为了不露马脚,我们准备了三、四对假眼珠,大小不同,十分保险。‘手术’完成,回到宿舍,掏出塑狡袋,嘿,一袋都是血水。经过研究,我们初步估计是这对东西贴肉安藏,受了体温的影响,因此它的溶化,提早了好几小时。不过是否为了这个原因,我们不懂高深的化学,到今天还是个谜。”洋太太急问:“后来怎么样?当那个‘流血泪’节目开始时……”

  乙警笑道:“那还有什么好说的呢?很平常,因为教徒不知道有这个‘节目’。”她问:“他们不是知道神像会流血泪吗?”答道:“他们当然知道,但这套大戏法不是每次都耍的,因此那次临时取消,就无人察觉。除那位‘权威人物’自己。”两人又问:“他怎么啦?”乙警道:“他一头汗!他装模做样,读了几段经,说了几番话,归根结底是那么一句:‘共产党是魔鬼,把世界闹了个天昏地暗。’于是忽地侧过身子,像魔术师在台上变出‘刀锯美人’那一类戏法时,指着神像的脸部,大喝一声:‘天上的父,他在为我们受苦,痛苦不堪!’按照他的计算,血泪可能就在这个时候慢慢掉下来,增加他这番话的力量,告诉那些上了当的信徒!瞧,共产党真的不好,连神像都流下了血泪,那是千真万确,无可辩驳的了。”

  洋太太急问:“后来呢?”乙警道:“后来,我不知道旁人怎么样,但对他,可真是清楚极了,神像没有流血泪,他可流下了汗珠。一头大汗,他总不能老是侧着身子等血泪,更不能寻来梯子上去检查检查,他只能回过身来,若无其事地继续讲他的经,不时还一边抹汗一边回过头去看洋菩萨的眼睛。这个紧张情绪维持了好久好久,他失望了,知道今天洋菩萨不帮忙,也只能草草结束。这真太灵验了,等到捐款时,按理说由于圣诞节的缘故,应该多些,可是和平时差不多。拿参加的人数来说,这个比例可又减少了,气得他哇哇叫。”

  洋太太又问道:“那他不再调查这件事情?这件事情对他打击太大啦!”乙警道:“谁说不调查?他精得很,我们也不笨!我们照常去工作,见了他,也照样有说有笑,记得那一天我对他说辛苦了,他可是苦笑道:‘辛苦一点没什么,神救世人嘛,我们应该做的倒是太少了!不过,有一件事说出去对你们两人不大好。’我们心中有鬼,强自镇静,听他在说:‘因为大弥撤的时候,混了一个贼进来,偷走了一对银烛台,你们是否发现什么形迹可疑之人呢?’”乙警透了口气道:

  “我还没开口,老林用手肘撞了我一下,大声笑,大声说:‘哈,我想起来了,是有这么一个古古怪怪的教徒,临走时双手按住了肚子。’瞧他的模样,分明像个吸大烟的,可是肚子很大,敢情是藏了一副烛台!’边说边拉我走,‘找那个贼去,好大的胆子!这不是太岁爷头上动土吗!一定要抓住他里也一定能抓住他!’就这么离开了教堂。这时候可轮到我们淌汗了,一头大汗,因为根本是胡扯!”

  洋太太大感兴趣,急问:“到底是谁在捣鬼?”乙警笑道:“都在捣鬼。他呢?他其实问的是潜入教堂换神像眼珠的那个人,但他不便明言,信口扯了个银烛台,我们呢?我们是将计就计下了台,出门捉贼去了。”波地莱德失笑道:“然后,拍拍空手,告诉他并未抓到,这台戏就算完了。”

  乙警摇手道:“不!我们真的抓到了偷教堂银烛台的小偷!”见洋人夫妇龇牙咧嘴以对,笑道:“其实这个并不稀奇。小偷嘛,在这里你要多少?中国的、外国的、男的、女的、老手的、新入行的、专业的、副业的,抓抓一大把!”洋太太大笑,问:“还有外国的?”乙警道:“怎会没有?手头就有两名,都是美国人,一个是道地美国人,一个无国籍而自称美籍的美国人,他们都因为偷窃失手给抓住了的。”波地莱德道:“说完你那个故事吧。”乙警道:“原来我们是这样对付他的。找到一对银烛台,找到一个长得马马虎虎的小偷,因为太难看的话,又不像是能卷进那家教堂的绅士了。然后,我们像演戏似的准备了台词,还预先排演了一次,把他用警车送到教堂,来一个人贼并获,大有面子。但是,我必须介绍这对烛台,的确是一对银烛台,没错,而且是他们教堂里祭坛上的银烛台,可不是我们中国佛教庙宇里的银烛台。东西完全符合,尺码简直一样,但是就在这对烛台底下,有一行台北教徒联名赠送的纪念性文字,时间是一九三六,不是今年一九五八。这一点很重要,因为说明了这是来自台北的赃物,给我们去年查了出来之后,可还没有送回去的东西。”

  乙警又道:“这位权威人物忽然看见我们戒备森严,铁索锒铛,为时两天,人贼并获,他确乎惊异之极!他当着许多人,还为烛台的失而复得讲道,作为‘神是万能’的见证:我分明见他发现了烛台底下那行英文字,并且一字一字看过,结果还是当它是自己的失物,他以假作真,我们以真作假,双方像在演戏似的演出,我不知道他有什么感想,在我来说,可是呕心之至了!”又叹道:

  “我们这一行,老实说是在泥坑里打滚。滚来滚去,碰到的肮脏东西,要多少有多少,但是我可以发誓,我们从来没有碰到过像这件事那么难堪,倒胃极了:而且又不能随便说,否则得罪人,闷在肚子里,可不是个味道。你们如果和顾问团里的人一个样,我们也不会说出来的,今天说了个痛快,也真的是难得,真的是出乎意料之外。”

  波地莱德打了个呵欠,瞅一眼车窗外,问道:“快到了吧?”甲警礁了一眼手表道:“还有八分到十分钟。”洋太太忽地问:“那你们找到的那个假小偷,又该怎么办?真的关监牢?”乙警道:“当然,他本来是在服刑期间,因为没有调皮捣蛋,看来可以提早获释。这一次请他客串,对他当然有些好处,除了在教堂里当着他们揍了几下。”

  这当儿波地莱德长叹一声道:“这个世界,如果还是由那批装神弄鬼的人当家,看来真是太不成话了,其他的话,我也不便开口。”乙警道:“我们外事警察,对宗教活动接触得比较多些,知道每个教会,都有一笔糊涂帐,很难说得出口,特别是当着小姐们和夫人们,更难畅所欲言。但是瞧这趋势,不知道为什么,宗教活动是越来越厉害了,除了旧的,还有新的,除了外来的,还有本地的。而这个所谓‘本地’,指的是由中国人主持的新教会。他们各有法宝,各有后台的,但是也有一个共同的东西,那就是反共。几乎每一个教堂都在反共,好像圣经已经变成了政治课本,神甫和牧师他们,也都变成了政治教员似的。”

  波地莱德道:“你的感慨很有道理,但你的想法和不久前的我一样,错了!圣经本身的确是政治,今天的教堂也真的是传政治而非传道,事实上宗教本身也即是政治,不过这个道理要多想想才明白。你说现在新的教会不断成立,你弄不清是什么道理,其实这道理很浅显,那就是因为西方的人民对他们的政府越来越不能信任,越来越不听他们的话,他们没办法,抬出个神来,要通武器,乃至比核武器更高级的东西,但只要有装神弄鬼的那一套,就说明这个国家还是落后的,在物质上可能蛮像个样子,在精神和文化上可是太不成样子了。”

  甲警道:“对,最近又有一个新的教会,听说是从香港来的。他们为了取得号召力,竟然请到一个香港的电影明星作为活招牌。”洋太太笑道:“那不成,传道不等于做戏,不成的。”甲警道;“不,那个明星与众不同,据多方面所知道的,她自己的精神状态就不很健康,神经有问题。由于年轻时的生活不太检点,婚姻问题也很不如意,年纪大了,不再有号召的力量,因此事业也碰到了大暗礁,此外政府特工方面又想利用她,子是各方面向她下手,有美国的也有台湾的,她终于上钩。”

  洋太太叹道:“是有这种事情,我们美国的电影明星,受人注意的情况相同,给人玩弄的情况类似,遭人抛弃的情况有异。你说的那个香港明星,根据你刚才介绍的,或许是感到非常非常空虚,因此找到宗教这件外衣作为掩饰。你们中国,以前不是很多有地位的人,到后来看破红尘,削发为僧的吗?这道理是一样的。不过电影明星当修女的例子不少,但是要她出面主持一个教会,那就困难了,她会感到厌烦,甚至闹出笑话。”

  甲警道:“不不,这个人不同,她的生活倒是充满了传奇性和戏剧性,但是也很惨,滚红滚绿,浮浮沉沉,终于变成了美国和我们特工部门的一着棋:不但要她反共,并且要她搜集情报,当然还有很多古怪,那就不是我们所知道的了。但是在她来说,正因为这不是一件小事情,因此还在讨价还价之中,是否成功,还难决定。不过我看到了一幕精彩的演出。”

  洋太太笑问道:“她在神像前表演歌舞?”甲警道:“不不,那不是教堂,是在一个外国人的别墅里。我因为工作的关系,去了。这个人你们别问他的姓名,反正他是既有钱,又有势的外国人,他平日什么也不必做,但有很多属于他的生意经要他动脑筋,当然也包括传教这一门。那个香港明星和他长谈,他告诉她需要像她那样的人担任一个新的教会的主持者,她以为这是开玩笑。当然,他们之间是友好的,是经过香港方面我们的人介绍的,因此相见甚是欢悦。我还记得,外国人曾经对她说,这个世界穷苦的人多,他们个个有一肚子的怨苦,因此如何导使他们把眼泪流出来,导使他们在神像前诉苦,就可以导使他们反共,导使他们跟着教会走!而且据那个外国人说,前途大有发展。因为目前的亚洲问题严重,亚洲的重要大大超过了欧洲,因此如何在东南亚建立一个新教会的网,就可以有许多妙用,就可以帮助很多事务。”

  洋太太问:“她接受了没有?”甲警道:“没有。但是她说必要时可以试试。她目前的兴趣在于发财,想在香港办一个工厂,利用香港低廉的劳动力赚一笔钱。至于当教会的主持人一事以后再说。不过,她当场还是表演了一番传教的技艺,十分精彩!她说要穷人哭泣,要孤苦伶仃的人落泪,是一件十分容易的事情。但她必须降尊纡贵,粗衣布服,朴朴素素,疯疯癫癫,这才是使人觉得,她真的是菩萨附身,上帝说法了。”笑声中甲警道:“于是她主动地表演,面对空空荡荡的院子,她闭目合十,念念有词,时而双手乱舞,时而交臂嗟叹,像是发现了什么,拥抱了什么,忽然又大声狂呼,其声凄厉,真像鬼叫。”

  哄笑声中司机您地也闷不住,问身边的甲警笑些什么,甲就和他说了,那司机笑道;“这没有什么好笑的,我住的地方,隔壁就是教堂,这才有趣哩!我认识不了几个字,只记得两年以前,有个外国人带着几个男男女女来看房子,那是一幢日式平房,总共只有二十几个榻榻米,过了几天,他们搬来了,先拆榻榻米、玄关和纸门,再浇水泥,很快布置了一个教堂,不过主持人既不是明星,也不是女的。他的花样也真不少,有几个‘几皮’(台语:小厮)帮他打杂、唱歌、发传单,后来添了一个小女孩,会踏风琴,我们立刻热闹起来,日子一久,可又讨厌起来,但是这没办法,教会势力大,惹不得,大家也只好闷在肚里。”又道:

  “到了一年之后,这家教堂不成样了,破破烂烂,听传教的人越来越少了,风琴也坏了,唱起来不到十个人,像叫化子要饭,我们听得又气又好笑。后来又发现,那几个人连吃饭都成了问题,据说是没人捐款,外国人因为赚不了钱,对那个主持人也很不客气,从没露面。有一天我忍不住去听,听他嚷些什么,来了两个人,都叼了支香烟,讲道的人大概受不了烟熏,咳呛起来,又不敢要听福音的人别抽烟,看得我非常别扭就是。一忽儿该吃晚饭,教堂大门马上关闭,心里想,他们在里面干什么?听道的人抽烟,讲道的人也保不住喝酒。我就爬在围墙上看隔壁,我们的日式围墙很低,真的给我看见了,原来吃的是地瓜,只有一小碟盐。”又道:

  “这下子,我心不忍,又不好意思拆穿他,但是第二天在门口碰见他时,我对他就非常同情,问他为什么好好地不做旁的事,要去见神见鬼传什么教吃地瓜?他知道我窥破了他的底,眼泪都流出来了,说这也是没办法,他为失业找到了这么一个工作,但事先是说明的,开办费由教会出,以后就由他吸引信徒,接受捐款。除了必要开支,每半个月结一次帐,由教会派人来向他结帐,付他生活费,那些帮忙的小孩子也一样没报酬。可是他所选择的地点太僻太穷,附近的几个教堂又有根多花样,没事干的男男女女都跑到人家的教堂去了,因此他已决定了失败,正在熬日子,如果再也熬不了,他就自杀。”

  洋太太因甲警的翻译得知其事,惊问:“自杀了没有?”司机道:“我们街坊就劝他别这么傻,他最后也听了我们的话。”问:“现在他干什么?”司机指指方向盘道:“现在,他干的是我们这一行。”

  车子进入中埔乡,波地莱德忍不住喊道:“就是这个地方,我在梦中都记得这个可怕的村口,瞧,就像个工事一样!可是现在,”他纵目四顾道:“没有了当年那股杀气,回复了一个穷乡僻壤的模样。”甲警道:“十五年前你们受屈的小地名,你可还记得?”波地莱德道:“怎会忘记?叫做内角,是一个古老的营房,据说清朝末年曾经驻过军队,日本人来到台湾之后,曾经把它改建,又有几十年了。”车子更加颠簸,但没多久便到内角,那是一个三家村,营房孤零零地呈现在人们眼前,波地莱德则直往里闯,两行热泪。

  附近居民和地方上的保甲长等人闻讯前来瞧热闹,见一对老洋人夫妇在破营房大草坪上举目四顾,荒草没胫,夕旧似血,劲风过处,门窗俱响。波地莱德强自镇静,瞥见寒鸦归巢,苦笑道:“十五年前,当鸟儿都要休息的时候,我们还在做苦工!”又道:“这个地方,每一寸泥土都不但有我们战俘的汗水,还有我们战俘的血泪!”这当儿来了两名军官说是专程等候,想听听当年的情形,知道一些二次大战时,台湾在日军统治之下曾经做了些什么。波地莱德道:

  “这样说来,我得从头讲起了。我是个退了役的美国陆军上校,十五年前,从一九四二年的八月到一九四三年的六月,我们就生活在此刻我们所凭吊的古老营房里,过着牛马不如的生活。我现在美国弗吉尼亚养老,今年六十七岁了,想利用这一段日子,做一些反对战争的工作,因此必须到这里来照些相片,搜集一些材料,提醒好战者对于点燃战火,发动战争的可怕后果。”又道:

  “二次大战期间,距离珍珠港事变不久,我给派到菲律宾,担任步兵第五十三团团长,负责防守著名的巴丹岛。”他叹息道:“这一仗打得凶恶,弹尽援绝,孤立荒岛,我的上司已经被俘,我们也就扯上了白旗。到了一九四二年四月九日,我忘不了这个可耻可怕的不幸日子,我失去了自由,并且马上尝到了在日军尖刀下举行的‘死亡的徒步’,又叫做‘死亡行军’。相信这次行军,是美国战俘们人人不能忘记、也不会忘记的,因为有三分之二的伙伴,在这次徒步行军中死亡。只有三分之一的人没死,我就是其中的一个。特别要说明的是,当年我们是为正义而战,可是尚且有这么多人丧失了斗志,充当了战俘。如果是一场非正义的战争,我们的士气如何?战绩如何?岂不是教人不寒而栗!而且,这里还是‘美国将校战俘收容所’哩!”

  那军官问道:“哦,这里真的住过‘俘虏将军’。”波地莱德道:“哪止一个?”当下撒腿便跑,奔到残破的窗前右边,指着那间不到八席(每一个榻榻米为一席)的破房说:“就在这间,你们别小看了这间又小又破的房间,当时有我们十位将领住在这里,过着牛马不如的生活!”甲警“哦”了一声道:“这么多!”又听他说道。

  “我还记得,他们是麦克阿瑟将军的参谋长温锐特将军,关岛的防守长官麦克米伦海军上校,麦帅总部的情报处长哈佛门上校,英国守卫新加坡的防守司令皮尔逊爵士,麦帅总部……”他用两根指头敲击着额角道:“一口气可说不上来,十五年,我的记忆力也衰退了。”那军官笑道:“可别去苦苦思索了。那十名将领和你们在一起做苦工吗?”

  波地莱德踱向庭园,周围跟了一大堆人,听他在说:“记得当时我们天天给押出去做苦工,这十位将领也不例外,挖水沟,铺石头,浇水泥,有时候也去种田,但是从没有参加收割。”乙警问道:“这个地方,总共有多少战俘?”波地莱德道:“总共有一百五十名,最低的官阶是上校,我就是最低的官阶之一。记得来这里时是一九四二的初秋天气,翌年六月离开,走到基隆,上了船,一直开到中国东北哈尔滨的附近的秦家丁集中营,之后又转到沈阳附近的集中营,直到二次大战结束,日本无条件投降,我们算是恢复了自由,可是一百五十人中,又少了几个,等不到胜利就给折磨死了。”

  那另一名军官问道:“在东北恢复自由之后,那就马上回国了?”波地莱德道:“中间已经过不少麻烦,你们是反共的,因此在无论什么地方,日本兵奉命只能把领土和武器交给你们的军队,绝对不能交给共产党的军队,可是东北这一仗,打垮他们最后一张王牌关东军的,却是苏联的军队,好多日本官兵,文武人员,大都给押到西伯利亚俘虏收容所,我们也经由苏军交给了美国。”那军官道:“有关日本军方与我们政府之间,那个绝不和共军打交道的传说并不可靠。”

  波地莱德苦笑道:“我不知道可不可靠,这是日本人告诉我们的,而且还是一个地位很高的将军。他说战争并未结束,今后的战争,就是美日支联合起来的共同防共、共同反共了。我忘记补充一句,就是我们三年多的战俘生活,以这里内角战俘营的生活最苦,苦到没法说,到了东北,情况改善,当时我们就知道战争快结束了,不过也有相反的消息,使我们大感不安。”

  军官问:“什么消息如此不安?”波地莱德道:“关东军不肯投降,要死拼,甚至放弃日本本土,把全日本的人都搬到东北,因为东北地方大,资源丰富,如果这个鬼主意真的成为事实,那日本这个国家,恐怕就已成为历史上的名字,而我们在东北的人,不管是谁,也都非完蛋不可了。”问:“后来这个计划是怎样取消的?”答:“详细情形记不清,不过据他们说,主要是中国人不会赞成。日本占领东北很久,残酷迫害中国人,这份怨仇没法说的,现在日本大败,连老家都要搬到东北,那怎么成?共产党的东北抗日军很有威望,老百姓和他们的感情极好,如果日本真要这样做,那再笨也没有了,东北人会全体起来,中国人当然会帮助他们,内中最值得注意的是共产党的成长与强大,你们政府不可能再像一九三一年似的宣布东北不抵抗,那么怎么办呢?”他双手齐摇:“不说这个了,这些都是过去的问题了。”乙警道:“你说当年在内角最苦,苦成什么样子?”

  波地莱德皱眉道:“那是一辈子忘不了的事情,整整十个月的内角集中营生活,我们的衣服只是一块白布,一条麻绳!衣服脏了,就跳进营房旁边的那条小溪中,连洗澡带洗衣服,也用不着肥皂。好在内角的天气四季如春,比台北暖,冬天山顶也没雪,否则我们都该冻死了!至于我们的饮食,全部中式,也就是米饭,可是没一粒完整的米,可有无数沙石和脏东西,而且味道也变了,不必再说那难吃的劲儿。此外每人有一小碗破菜汤。”他一个劲儿叹气道:

  “整整三年半的被俘生活中,我敢发誓,我们没见一片猪牛肉,我记得清清楚楚,三年半中只吃过十二条小鱼和一个鸡蛋、而且这个鸡蛋还不是日本兵给我的,是我家人寄给我的。通过红十字会,在第二年春天,我家人给我辗转寄来了一个包裹,内中除了一把修面刀片,一张儿子的照片之外,就是发了霉的玉蜀黍粉和鸡蛋粉,我们兴奋极了!就拿这些发了霉的玉蜀黍粉和蛋粉做成蛋饼,将军也罢,上校也罢,你争我夺吃了一顿,大家都说香甜无比!”哄笑声中又听他叹道:

  “这就是三年半时间之中,我们唯一吃到的鸡蛋了,而且分明不成个样子,可是大家永远记得这一次的蛋饼,甚至纵使在美国吃到了非常有名铺子的蛋饼,甚至是白宫用以招待国际宾客的,也都没有在这里吃的那么香、那么难忘。”边说边掉泪,却又强笑道:“这也是生活。”

  波地莱德落泪道:“我太激动,乃至没有办法平静下来,为你们系统地叙述在这里的战俘生活。但是,也可以谈谈我的发现,那是人性的丑恶面。”一顿之后又道:“可是,我并不是说人性都是丑恶,人人都是丑恶,不是那样。且听我说事实;最最丑恶的,在当时来说,当然是日本军国主义了。为了侵占全世界,先侵占了高丽和中国的东北,然后是珍珠港事件。你们想想,日本军阀这只青蛙,居然要吞下一头全牛!这不是疯子的行径吗?但却是事实!而且那种野蛮残忍,在历史上是罕见的,日本军阀还不够丑恶的吗?可是日本老百姓又怎么样呢?”又道:

  “中国人民包括抗日军队死伤三千万,在欧洲一带来说,那是好几个国家的人口了,够惨、真惨!但是日本老百姓有些什么幸福呢?没有!他们同样是悲惨的,可是还有悲惨的在后面,那是日本军国主义者又在蠢蠢欲动了!”那名军官强笑道:“恐怕不是,日本受了这个教训,不会再去攻打人家的了。现在他们可能有些海陆军方面的扩充,但是,那是为了防卫,不作侵略之用,你所获得的情报有误。”

  波地莱德一怔,苦笑道:“你可能是情报机构的,我不,我已是一个普通平民,不谈情报说事实,这些事实是我们美国老乡在日本亲眼目睹的。而且他还作了沉痛的补充,对于人性的丑恶面而言,他比我观察得更加深刻,他说日本军阀胆敢疯狂侵略他国,是在天皇的名义下进行的。他们把天皇打扮成为天上的神一样,使老百姓世世代代上他们的当,以为替他们卖命,替他们到外国争夺市场,争夺资源是天皇的御意,是不可违抗的天意,否则切腹,或者处死。天皇本身的面目,已经够难看的了,他只是傀儡一个!他以为老百姓是可以愚弄的,可以欺骗的,但他本身却在大财团的股掌之中,也即是在大军阀的股掌之中。等到失败,战胜者如果真能为正义而战的话,那就是首先应该消灭这个制度,但事实不然,战胜者继续保持了这个制度,并且和战败者联合起来,重新布置新的掠夺,新的战争,而在天皇之上加了个‘白色天皇’、‘天皇之皇’,用他们作自己的替死鬼,人性的丑恶面,不是发挥到了鲜血琳漓的地步,教人恨透了这些假面具吗?”

  那军官正欲启口,波地莱德激动地说:“我知道,你们可能以为我是在发表共产党的谈话,甚至给我一顶红帽子。如果是这样,那你们就大大失策,因为这不但是一个老百姓的意见,并且是全世界老百姓的共同看法!”

  那军官正欲启口,波地莱德压抑愤激,强笑道:“这是可以理解的,我们生活在同样的社会之中,但由于种种关系,你比我更少机会接触到新鲜事物。因此对于当年日本军阀这只青蛙想吞全牛的狂妄企图,你们可能麻痹了,不以为意了。对于今天日本那个名曰开明,实则专制的制度,你们可能还在羡慕,是不是?但是,世界究竟很大,在美国、在台湾所没有发现的、或者正在酝酿而不易察觉的事情,在世界各地可是已经热热闹闹,甚至轰轰烈烈起来了,我不准备详详细细说这些,以免使你们对我增加怀疑,增加不安。”于是在那破窗破屋四周绕了一转,那军官邀他在草地休息,事先准备了几张桌椅,略备茶点,算是款待,两夫妇道谢过了,扯了一阵,波地莱德指指妻子,对众人说道:

  “现在,我想把我妻子的事情对大家说一说,我想她会原谅我的。因为我说的,是她最伤心的事,同时也是世界上所有女性最最痛恨的事。那是:她的丈夫给日本飞机炸死了。”众人一怔,听他又说:“她的丈夫是我,在这里,我说的是她第一个丈夫,珍珠港事变时他在那里服役,莫名其妙给炸死了!后来,我就和她结婚,结果我也差一点在日本军阀刺刀下完了,大家可以想想,如果她先后两个丈夫都死于日本军阀之手,她该怎么样呢?”

  众人默然,又听他说道:“因此,麦克阿瑟总部为了缓和美国人对日本的感情,曾经在一九五六年开列一批名单,都是美国阵亡军人的遗孀,想把她们接到日本,由日本政府请客,大家见见面,招待她们免费旅行,了结一笔仇恨。当然是有一些人去了,可是还有不少人不想去,她就是一个。她说她不是不想旅行,实在心有余痛,心有余愤!当然,她这种感情完全可以理解,一方面是有道理,因为她自己明白有多悲愤,另方面却是不必要,因为人与人之间,不应该永远记仇记恨,但是,”他继续道:

  “如果不是人与人之间的单纯问题,而是压迫与反抗之间的问题,那就没有这么简单了。试问,日本如果继续实行它的那一套,并且跃跃欲试,那怎能解除仇恨,和平共处呢?到那时候不但被侵略者要死命抵抗,恐怕连日本人民也不会坐视这些军阀胡作非为吧?”又道:“你们代日本发言,说它不可能再兴兵作乱,恐怕是你们的一番善意的估计,据我们所知,事情非常复杂,但又不能畅所欲言。”

  围观者见这对洋人夫妇先后落泪,不知何故,也就窃窃私议起来,甲警把他们撵走了,说道:“你们别瞧热闹了,家家人家有一本难念的经,外国人也一样。”众人只是退了几步,远远地围作一堆,波地莱德苦笑道:“其实,在这些当地人中间,肯定有不少人是见过我的,他们当年是五六岁的小童,如今是二十岁以上的小伙子,双方都不认识了。”

  那军官道:“这一类年龄的小伙子,或许正当役龄,入伍去了。”波地莱德叹道:“那更使我感慨万状了!我不打算对你们的反攻大陆提些什么意见,不过你们来此已快十年,十年前来台湾的官兵,肯定已该退伍退役。试问你们所补充的新兵,除了台湾青年,就不可能有第二个兵源,那么他们又怎能为你们卖命呢?一个日本朋友对我说,日本军阀利用台湾青年当炮灰的事实,今天已不可能重演,因为各式各样的条件完全起了变化,今天你们企图驱使儿十万台湾兵士进攻大陆的想法,最最友谊的建议是:你们要郑重考虑。”却又叹道:

  “还是说到本题上来吧。”他举目四顾,声调悲凉,“我来到内角,多多少少寻获了我多年的一些生活情况,喏,”就是紧挨着后墙的那间小破屋,最多五席大小,我们挤了九个人,像一只沙丁鱼罐头。刚才我粗粗算了一下,至少有十几个人是在内角给折磨死掉的。”波地莱德道:

  “我们为什么进行第二次世界大战?事实很清楚,几个强国抢市场、抢原料、抢土地,各不相容,这才乒乒乓乓打起来的。当然也有人说这是为了正义,不管怎么样吧,反正我们美国是打了大胜仗,占了大便宜,而且,又回过头来,朝着当年人家兴师动众的那条死亡之路,迈开了脚步,这就是今天我们最最不幸的问题。”他妻子边揉眼睛边说:

  “别再说了,相信你的话已超过了人家能够听得进去的限度,别再说了,以免引起误会。”那军官笑道:“这没有关系,言论自由嘛,美国是个民主国家,这里是自由中国,你们随便说吧。”波地莱德苦笑道;“但愿如此吧,不过,对于‘民主自由’,相信我们人人都有相当深刻的解释和亲眼目击的众多事实。告诉你们,连日本都在大唱其民主自由的高调了,在这个招牌底下,我想我们还有一段可怕的日子,这使我不能不再说一遍:这是人类的丑恶面!”

  这么着,一干人等自内角折回嘉义,天已昏黑,两军官与洋客告辞,两名外事警察“随侍在侧”,说是时间太晚,赶回台北,未免辛苦,不如逗留一夜。波地莱德夫妇却是奇怪,算了半天班机时间,打了个长途电话,决定翌日下了火车,就赴机场,取道东京,奔回故乡,台湾是不想多作停留的了。

  当夜休息,新闻记者等又挤了一室,波地莱德引以为苦,强笑道:“我实在没什么可以谈的了,我的论调,连我妻子都不以为然。不过她并非反对我所说的,而是反对我浪费精力,因此诸位如果真想谈谈,不如来一个君子协定,那就是绝不发表。”甲警道:“不如请说一说凭吊内角俘虏所的感想。”众人附和。波地莱德打了个呵欠道:“其实也没什么可以说的了,尽是废话!因为譬如小孩子做游戏,因为一个不小心,大家跌了个头破血流。有些孩子永远记得这一跤,或者改变花样,再也不去玩了,或者继续玩耍,但做了好多预防工作,但是另外有些孩子,永远不知道吸收经验,于是永远跌下去,岂但头破血流,甚至连条小命都几乎报销。你们一定明白我是说些什么。”

  乙警道:“你在谈战争。”波地莱德道:“不错,我是在谈战争,不过拿小孩玩耍比喻战争并不贴切,因为战争无论怎样千变万化,它最后只有两种性质,一种是正义的,一种是非正义的,既然如此,那个比喻也就有了很多局限。”又道:

  “拿日本当年的疯狂侵略来说,这个教训值得全世界的强国警惕,因为发动战争这回事不是好玩的,可是今天我们显然闻到了火药味,因此我参观内角之后,心情比来的时候更加沉重。我以为日本军阀已经很笨很笨,想不到今天还有比日本军阀更笨的国家。分明并无任何国家企图向它进攻,它可是不但发了疯似的一再派兵远征,甚至在世界范围内广筑基地,作为战争准备。而这些基地对某些人起了吓唬作用,但对头脑清楚的人来说,对这些基地却视之为绞索,说必有一天使基地建立者无地自容。我们的不少专家们大力反驳,说基地就是基地,不是绞索,可是让我们老百姓说一句公平话,的的确确是绞索。你们或许不觉得,我们纳税人是清楚的,每年花了一大笔钱,结果是既解决不了问题,又与当地居民乃至各该国家搞坏了关系。如果说和老百姓吵翻了没什么,那么那些受‘援’之国的不痛快,又说明了什么呢?”

  当地有个记者道:“阁下是在批评贵国的政策。在贵国来说,这是正常的,也是正当的,你不必有什么顾虑,尽管发表。”波地莱德道:“我已经乏味了,这是对我们政府而言。对于人类的希望,当然还不至于乏味,是有希望的。我可以说一件使人很难消化的事情:就在刚才,你们到这里来之前半小时,我隔壁房里来了两个旅客,也是美国人,我们也高兴,因为究竟是在异乡相见,味道不同。可是他们一进房、一开口,我就不声不响,不想和他们打招呼了。”

  在众人诧异的目光里,波地莱德叹道:“因为是这样的,这两个人开口机场附近有漂亮女人,而且是懂得英语的中国女人,并且是你们空军的眷属。你们的空军阵亡了,他们的眷属却在机场附近卖淫。这件事情对一个正常的人来说,无论如何是一件恶心的事情,因此更加使我们难受。”

  “她们的生意好得很,”甲警道:“我们这一行,对教堂和特种酒吧的情形非常熟悉。不过你不必抱怨她们不知廉耻,她们之间,绝大多数是为了生活,同时也有一些并非为了生活而是为了其他的原因,譬如爱慕虚荣,喜欢交结美国军人等等。但是蒋夫人对她们非常赞许,认为她们正在进行另一种形式的国民外交,只要使盟邦军人在这方面感到满意,那么也就不失‘自由中国’当局的一番苦心了。”又道:“因此,你不必抱怨她们。”

  洋客苦笑道:“我怎会抱怨她们?我只是想到,的确有一些不知羞耻的人,但是决不是她们,同时又不指出究竟是谁!拿日本政府来说,鼓励日本女人卖淫的结果,替日本社会带来了无数悲剧,增加了数以万计的混血儿。天知道这批孩子有多么可悲的一生!而在日本政府,却用女人悲惨的皮肉钱,换来了大批外汇资金,你们说这算是什么世界?一个政府驱使青年堕落,这算是什么制度,什么行径?当然,我们美国大总统和他们日本天皇的妻女是不会当娼的,可是这些大人物为什么不想想,这有多悲惨,这算是什么执政者、领导者?这使任何一个比较清醒的人,怎能受得了这种刺激?”

  波地莱德的妻子道:“不必谈这些了,这会得罪人,我们没有必要。怎么样?”她老在岔开话题:“这里有什么好玩的地方吗?可惜我们没有时间了。”乙警道:“在日本人统治的时候,这里最最有名的地方是空军基地,不过不是人人都可以进去的。”

  扯了一阵,波地莱德表示疲倦,众人散去,两人就寝,一宿无话,翌日回到台北,奔向机场,却有美蒋两名官儿“专程拜访”,说的是,“冤家宜解不宜结”,要两人到得日本,不妨多留几天,“了解日本政府力图修好的政策”。两人忙不迭表示旅费有限,不拟到处停留,但对方却说只要两人愿意“谅解”,一切费用毋须他们自掏腰包,否则“不利美日邦交”,一再“邀请”,也就起飞。

  蒋介石闻道此事,好生奇怪,问儿子道:“这个波地莱德,看来神经大有问题,否则怎会如此疯疯癫癫?”小蒋道:“据他们的报告,此人战时受到很大刺激,他太太的前夫又是死于日机轰炸,因此言行有些异常。”老蒋道;“那他此行究竟目的为何?”小蒋道:“问了好几个人,才算摸清楚了他的意图。他的意思是,战争有各式各样,但是只有两种,一种是正义的,一种是非正义的。他说今天的美国,正在进行非正义的战争,但这不是老百姓意思,而是政府的意思,因此不得人心。如果像珍珠港事件那样,美国受到袭击,一声号令,他第一个愿意当兵,而此刻,他坚决反对发动全球性的战争。”

  老蒋皱眉道:“为什么不对他说,共产党就在发动不义战争,侵略我们。”小蒋道:“他们对他说了,他不相信。而且据说他对毛泽东非常钦佩,还拿他的理论来对照一些问题,因此有人怀疑他是美共,可是又不像,总之,这是一个可疑的人,美方已经开始调查,相信他是跑不了的。”

  老蒋恨道:“这种美国人,也未免太岂有此理,这里是什么地方?他竟敢提到毛泽东的理论,真太气人!”又道:“看来,日本人到台湾来固然值得我们小心,美国人到台湾来,同样使我们操心。今后要拟订一套办法,注意他们的言论!他们出入之处,常去的地方,更加应该多派一些人。”小蒋道:“是是。他们最爱去的地方,和女人有关系。”老蒋道:“找女人的美国人固然要小心,不找女人的美国人更加要小心。千里为官只为财,千里当兵又为什么?有人说,凡是有共党嫌疑的,几乎都不上酒吧,这句话好像是梅乐斯在重庆磁器口中美合作所对我说的,他的话有道理,你们小心才是。”

  小蒋笑道:“今天有人从高雄来,说有一个退了伍的美国军官,爱上了一间酒吧女老板,那女人年纪可不小,两人却是打得火热。而且那军官家里已经有了妻子儿女,因此这件事在高雄‘传为美谈’。”老蒋笑道:“这个美国人不错。”

  欲知后事如何,请看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