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回 美退役兵 千里迢迢赴嘉义 蒋帮密探 一路苦苦紧相随





  书接上集。话说蒋介石因亲美媚美,在美国老板施舍的残羹冷饭中混过日子;复因恐美怨美,在美国老板待机一脚踢开的情况下日子难过,不用细表。美国佬之对于老蒋,真的是“关系大矣哉”!因此只要是美国人到得台湾,即使是个扒手,也能获得“以上宾之礼相待”,但美国人并非在额角上有什么记号,因此在这奴才心理影响下,即使是个无国籍者偷渡到台湾,也能趾高气扬,不可一世。而自他的侍从室开始,以他的外交部乃至一个县市的外事警察,莫不以迎送“洋大人”为头等要务,但自孙立人案发生之后,则在“佛似的敬他”之外,又多了一重“贼似的防他”了。凡有“洋大人驾到”,必须层层呈报。

  那一日来了一对老迈的美国游客,男的既瘦且瘪,一头白发,看来不像个大阔佬,名叫波地莱德,已经六十七岁了。他太太却是相当肥胖,喜欢说话,不像她丈夫那样沉默寡言。到得机场,美方并未派人来接,由“中国之友社”接客车送到市区,延入旅店,引起了这家半官方旅店的紧张,当下拨电与“有关方面”相商,说是来了一对神秘旅客,其神秘之处,则在于如果说他们没有钱,那怎能远迢迢从美国弗吉尼亚飞到台北?如果说他们很有钱呢,瞧模样也不怎么像,因此不明所以,同时最使人不懂的是:这对夫妻的目的地不是台北,而是嘉义。“有关方面”当下嘱咐社中林姓职员,如此这般,林某正想敲门入内,那一对夫妇恰巧启门外出,说是想买当夜的火车票直驶嘉义,再在翌日下午回到台北,最多逗留一天,就飞日本,转程回国。

  林某请两人坐了,说道:“火车票并不容易,但两位是美国贵客,敝社自当设法,独不知两位有何急事,必须赶往嘉义?”波地莱德苦笑道:“这样,你找人去找车票,我来介绍我自己。”林某忙不迭答应着人买票,听他说道:“林先生一定很奇怪,我们为什么到台湾来?我们不是为了游览,是我为了凭吊一下以前住过的地方,这才利用尚未魂归天国的日子,赶来瞧一眼的。”林某越听越糊涂,急问:“那你是在台湾出生的了?这个真是少见。”客人摇手道:“不不,我并非台湾出生,却几乎在台湾死亡,事实上有不少老朋友在这里死得很惨,因此非来凭吊一番不可,特别是今天的美国……唉!我可以告诉你,我是二次大战时一名上校、一个战俘。”

  林某算是明白了一半,暗忖:“今天的美国人,别说多年前的战友,即使刚刚结识的异性,胡闹一场之后就各自东西,根本谈不上怀念,何独此人这般情重?如非他是‘昨天’的美国人,便是另有图谋,说不定到嘉义去煽动驻军,进行颠覆。”便问:“这是哪一年的事了?”客道:“这是十五年前的事了。今年是一九五八年,我来台湾时是一九四二年的八月,直到一九四三年的六月,才离开嘉义。”

  林某急着解开心头的疙瘩,忙问:“既然事隔十五年,那就由它去了,而且人死不能复生,你们也不必辛辛苦苦跑这一趟了。”客人大摇其头,大叹其气道:“你有所不知,战争,是要死人的,是要担负重大痛苦的,你们年轻人或许没想到这点。”林某失笑道:“这个倒是知道。”客道:“知道就好,但在我们美国,不一定人人知道,这就是我这次旅行的原因了,当年我们参战,是没有办法,珍珠港的突袭,把我们逼上了战场,这是还击,是应战,是哀兵,是保卫自己的国家民族。尽管罗斯福在任内曾经供应大量钢铁给日本,转而变成屠杀你们中国人的炸弹原料,无论如何我们美国也尝到了自己‘钢铁原料’的滋味,而与你们并肩作战了,我们都是应战,都是反击,都是堂堂正正的作战。”客人叹道:

  “可是,战后的情形大变!由于轴心国的一蹶不振,同盟国的筋疲力尽,只有我们美国未伤元气,我们出人头地了,但是带来了不幸!我们的政府,越来越在表现他们是东条英机和希特勒、墨索里尼的继任人,轴心国并未完成的征服世界之梦,今天的美国正在朝着这个方向进行!”他太太听到这里,忙道:“亲爱的,我应该提醒你,中央情报局在这里也有很多花样在进行。”波地莱德指指林某道:“在如此热心的中国朋友之前,我必须说出我的真实意图。那才是我们这一次旅行的目的。至于中央情报局,他们在台湾的主要任务不是对付我们美国公民,而是颠覆。”末了一句声不可辨。又道:

  “因此,我们这些退役军人非常担心,我们都有子女,希望他们不再见到战争,不再参加战争。当然,如果有人进攻美国,那别说我们的子女,我们这些老骨头也该奋起抗战,保卫家乡,是不是?可是我们越来越来不懂了,高丽之战为什么无端地发生了?人家怎么说且不管,我们可是跑到了高丽北部,又是一场大战,又是一场苦战,我们死伤损失之重,几乎和二次大战差不多,密司式林,我们都在问:为什么?”

  林某一怔,暗忖:“那话儿来了,此人必系共党无疑!”但再一想“非美委员会”与美国各种各样的特务,怎会放过这个退役上校?可又推翻了刚才所想的,试探道:“大概是出于错误的判断,因此在错误的时间,错误的地方,与错误的对手,打了一场错误的仗。”客人失笑道:“是这么说,但是今天我们的政府,好像越来越愚蠢了。对高丽如此,对越南又怎么?难道说,莫名其妙跑到越南去作战,就不是错误的判断?却是在一个合适的时间,合适的地点,与合适的对手,打一场合适的仗吗?那为什么还解决不了?为什么?”

  林某暗忖:“又来了,这个人表面冷静,心中激动,如非共党,也必是个什么教的教徒,这才有此表现。”便问:“请问你是属于哪个教的?对战争如此痛恨。”客人闻言凄然道:“你再也不用这样想了。今天的教会很多,但是天主教与基督教的力量最大,力量最大,影响当然也是最广,按照你的看法,他们是反战的,事实相反,他们正在鼓动政府对外用兵,并且在世界范围内提供有关情报,你一定也知道的,台湾的几个教会,不是在大骂共产党吗?不是把传教变成了传政治,讲道变成了讲政党吗?”

  林某闻言,吓了一跳:“好家伙,批评起宗教来了,那至少是个共产党的同路人。”正想发何,对方已在叹道:“我说的这番话,相信有些人会怀疑我是个戴红帽子的,可是,我自己却是个教徒,差一点当了神父,无奈教会的‘神工’给了我太大的刺激,因此我宁愿抛弃了那份职业,改为做‘人工’,不用上帝的面纱,直截了当用真面目说真话,尽我一分力量了。”

  林某越听越奇怪,再问:“那你究竟想说些什么真话,尽些什么力量呢?”客道:“我早说过,我是一个老战俘,吃到的苦头太多,见到的事情也多,现在眼看我们的国家又要掀起一场战祸,因此我想设法遏阻。你明白了?因此我要到嘉义去凭吊战友,看一眼那个俘虏收容所,回想一下当年不如牛马的生活,回到美国对大家说一说,希望组成一个力量,反对战争的力量,”他的声音越来越高:“正确地说,是反对向外扩张的战争,不是反对卫国战争。我愿宣誓,如果有个国家在今天进攻我们,我愿意第一个报名参军入营。但是,如果再在全世界设基地、派驻军,到处挑战,那我就要责备他们,反对他们!”

  林某暗忖:“这个人有股蛮劲,不易对付。不如如此这般,落个省事。”于是虚与委蛇,一方面催促职工为他买火车票,一方面报告上面说这对美国人味道特别,也就辞去。而波地莱德夫妇,很快就在“保安人员”与外事警察的“保护”中了。

  第二天两人搭车上路,自有密探同行。到得台北车站,乱七八糟,垃圾遍地,实在混乱得可以,客人皱着眉头,叹道:“十五年前,我们是否到过这个地方,是否在此搭车,可想不起了。”密探道:“你的记忆力,已经很不错的了。换了旁人,谁还记得这十五年前的事情?你不是说不少美国官兵死在这里的吗?当然也有不少活着回去的,但是能够想到这里来看看的却只有你一个,他们都忘啦!”待车开动,密探又试探道:“你们这次来,嘉义真是非常荣幸,因为在这些年里,从未听说有外国人、特别是美国人专程到嘉义来的。”撒谎道:“我就是嘉义人,今天和你一起到那边去,也是非常荣幸。”

  客人却是非常感激,隆隆火车声中,提高了声音道:“可惜我不是为了游览,我知道台湾的风景不错,虽然当我在做俘虏的时候,一天到晚也看见山、看见水,可是非常奇怪,一点不美,一点不好看,连天上的云都是狰狞可怖,一忽儿变成妖魔,一忽儿幻作鬼怪,哎!”忽地他问:“你贵姓?今天是回家去吗?”密探道:“对,我姓王,在台北做生意,今天回家,买不到火车票,托中国之友社买的,因此凑巧我们就在一起了。”并作开心状,捧了对方一轮,问道:“那这次到嘉义,专门是去那个收容所吗?没有别的事情吗?如果有什么事情办不了,我可以帮忙,我反正是当地人,再说又在请假期间,时间很充裕。”他想,如果这个美国人真想千些什么,那就瞒不了他了。

  对方当真想了想,说:“我倒是想找一个人,但是十五年来从未通信,当年也没说过一句话,双方不过打手势,这个人中等身材,很瘦,据说是教书的,给日本兵抓去当差……”密探暗忖:“这倒奇怪了,怎么有这么一个朋友?未知是真是假,两人之间有无特别关系?”当下又转弯抹角问了,客人道:“是这样的,我们大家做苦工,当然我们西方人比他更辛苦,那时光的日本政府恨透了我们美国人,哪像今天的日本政府,把我们美国人捧上了天去?刚才我说的那位教书先生,有时侯瞅日本兵不注意,就给我们送点东西,使我们非常感激。”

  密探作关切状道:“在那种情况之下,他能为你们送些什么呢?”波地莱德“呵”了一声道:“你没有经过这种牛马不如的生活,当然不知道在俘虏集中营里,特别是在日本军阀的俘虏收容所里,我们西方战俘的日子是怎么过的,在那时候,如果能够意外地获得一小杯水、一块发了霉的米饼、半截香烟,那简直比什么都强,集中营里会哄动起来,好像得到了什么宝贝似的,而我们这种意外的‘财源’,几乎都是这位教书先生送来的。”密探“哦”了一声道:“那真是不容易,想不到在那个时候的台湾,已经有人对你们美国朋友表示很大的关切了。”

  波地莱德皱紧了他的灰白眉毛,大声叹道:“朋友,你可又想错了。你该记得,不久前在台北发生的事情吧?几万中国人攻打我们的外交机构。”密探“嗯”了一声道:“那很不幸,那完全是误会,我们已经处分了这件事情的主要负责人,逮捕了一批迫随者,这件事情实在不好意思。你们知道,自由中国从蒋总统开始,人人对美国有很大的好感,因此……”对方摆了摆手,笑道:“你别在我们面前说这些了,年轻的朋友。你知不知道,当你们几万人攻打了我们的外交机构之后,我们一些脑子比较清楚的人,又在怎么想,怎么说呢?完全出乎你意料之外的,我们一些老朋友都这样想,福摩萨问题,明明摆着要摊牌了,我们的五角大厦,对人家的事情特别有兴趣,这就是我们美国公民由窃窃私议终于变为深恶痛绝的原因。可是你们的总统先生不肯交出军权,五角大厦也就没有办法,孙立人的事情说明了很多的问题,因此那次几万人攻打我们的外交机构,我们认为这是必然的发展。在拳击场上,不可能只有一个人攻击,他的对手一定会还手的,不过在台北这个‘拳击场’上,双方用的都是暗拳而已!我们很清楚,因此你也不用像你们的总统先生一样,事后还向我们表示歉意,哈,那是多余的。”密探暗忖:“此人确乎复杂。”便目瞪口呆,假装愕然,听洋客说道:

  “这就是我这次来寻找材料的原因,我想通过上次日本发动大战、损人不利己的惨痛教训,作为今天我们美利坚合众国在世界范周内企图发动大战的一面镜子!我不怕非美委员会,也不怕他们乱飞红帽子,我完全站在一个热爱祖国的立场上说话,并且有着极其广泛的同情者,拥护者。当然,在白宫有些人心目中,我可能是个神经病患者。”

  密探倒是明白了,心想:“他二定是个反战团体的负责人。”便问那个反战团体的名称和地址,波地莱德却苦笑道:“不错,我们是有这些机构,大多是宗教团体,但是我们很多老兵没有参加。”密探问:“为什么?”对方道:“因为有些滑稽。反战运动是严肃的,可是不少反战团体订立的章程,十分可笑。他们反对一切战争,反对任何战争,只要是战争就反,滑稽极了。”密探道:“这样的主张,很不错嘛,你怎么会说它是滑稽可笑?”

  眼望窗外一根根迅速倒退着的电线杆,客人摇头道:“你想,如果这种主张是对的,至少当年的我,和现在的你要反对了。当年的珍珠港事变使我们起来参战,老实说主要为的是美国,因为我们受到侵略,受到耻辱。可是,如果根据那些反对一切战争的说法,我们就不应该抵抗,我们就应该听任日本兵不但干脆消灭了我们的舰队,甚至进入我们美国的本土。而进入了本土之后,根据那个‘反战精神’,我们又不应该抵抗,乖乖地举手、扯白旗、投降。否则就会流血,而流血是残忍的、不人道的,……”他苦涩地笑笑:

  “那是当年的我们,现在你们也一样,你们不是在嚷‘反攻大陆’吗?你们不是希望我们到中国大陆投原子弹吗?不论是哪一种方式,反正都是一样:死亡和流血。而根据反战团体的说法,这又是不应该的,这又是不人道的,又是残酷的。”密探也苦笑道:“这倒是很有趣、很矛盾的事情。”波地莱德摇手道:“这既不有趣,也不矛盾,这是美国的悲剧,同时也为世界上不少地区带来了悲剧。我们曾经冷静地商谈过,认为今天反战运动忽然热闹起来,不是没有原因的,原因在什么地方呢?哈,我们只是随便谈谈,听不听由你,信不信由你。我们认为五角大厦里的绅士们,他们把美国的国防线推得太远了,几乎整个地球上都有我们的‘国防’,并且以越南为例,我们的‘国防’发生了问题,我们的人力物力面临一个重大的考验,像一个纽约交易所中的倒霉经纪人,不知道应该怎样才好,因为好多事情,显然不是凭自己的力量所能解决得了的。”

  密探暗忖:“此人并不简单。”听他在说:“于是反战之说,忽然甚嚣尘上了,这边反战,那边和平,每一个教会里都有着救世主,真的非常热闹。”密探问:“究竟目的何在?”对方道:“同题已经非常清楚,那就是维持现状,让所有的战争都停止下来。越南的战争也一徉,也只有这样,五角大厦里的先生们,才能为大伤脑筋的这一场战争喘过一口气来,”他一声怪笑:“然后,再干!”

  密探“哦”了一声道:“我懂了,你的意思是,今天好多地方的反战运动与和平运动是假的,无非是维持现状,让发动战争的这一面,喘过一口气来。”波地莱德道:“可不是?像越南,真好笑,分明是我们的部队开到那边去了,越南的兵士们,在美国连一个影子也找不到,但是我们一口咬定,说这是他们的侵略。然而还有更可笑的是,我们去打人家,炸人家,甚至扬言把北越炸得鸡犬不留,把北越杀得人口灭绝,把北越烧得寸草不生,把北越炸得土地翻身。你瞧,是谁给了我们美国总统这么古怪的权力,要他在美国毫无受到北越任何侵略的迹象下,会签署如此可怕的命令?”

  “就在这么一个情状下,我们这么大的一个国家,竟然无法制服北越这么小的一个小国,笑话极了。但是这笑话并非表现在这个现象方面,而是表现在我们一年到头吵着要和人家和平谈判,可是人家只有一句话:‘你退出越南就可以谈,你打下去就没法谈’。我们这个国家,也真是滑稽之至!竟然在世界范圈内发动和平运动,要越南响应和平,停止战争,使我们得以继续留在人家的土地上,并且是‘合法的’占领,然后待机再往北攻,反正需要什么借口的话,口袋里随便可以抓一大把。”

  火车迅速奔驰,煤灰密如雨点,客人们使劲揩抹,莫不叫苦。密探道:“那你嘉义之行,恐怕拿不到什么重要材料,可以阻止美国政府的对共围堵政策吧?”客人道:“我当然明白,我一个人的力量有限,但我更明白,人多了,就好办了,而现在的情况说明,真正反战的人是在一天比一天多起来了,特别是黑人,他们喊出了‘政府企图利用越战消灭黑人’的口号,你说黑人当兵到越南打仗的数字还会少吗?他们这样不平,说明了他们的觉醒。这好比你们成千上万的人攻打我们台北的外交机构一样,也该是属于一种觉醒。”密探闻言,只有苦笑的份儿,几个人怔怔地看了一阵窗外风景,感到头眩,波地莱德便道:

  “你的估计也没什么大错,我是反战的,但是真反战,不是假反战。我们中年人,越来越觉得世界在变,潮流在变,而不怕唐突你们的话,这个巨大的变源,正是你们的中国大陆,你们这么大的一个国家,这么多人口的一个国家,如果真的强起来了,那意味到人类历史的转折点,要到了!”他和善地笑笑:“你不介意吧?我们谈的,是非常理智、非常冷静的问题。”

  密探苦笑,突地问道:“你在美国,和美共的人一定有来往吧?”波地莱德播头道:“我曾经作此打算,但是一直没有机会和他们见面。你知道,我们的政府对共产主义的态度,因此如果我不想坐牢的话,还不愿意跑到他们的总部去。但是,我曾经想去过,甚至不惜坐牢,去问问他们,今天的美国,富的太富,穷的太穷,究竟有什么办法改变这个可悲的面貌了当然,最主要的,我想问他们:美共究竟有什么办法,可以有效地阻遏我们自己的国家在世界范围内设立什么基地,在世界范围内对并不相识的人们,进行不同程度的屠杀,我不是为了信仰共产主义才去的,我只是想了解。以我的年龄、体格等等来说,既不屑充当刽子手,也不能变成革命者了。但我并不悲观,正因为我吃的苦头太多,在我有生之年,就想为美国同胞做一点有意义的事情:使他们少吃一点苦,至少别像我一样:充当战俘。”

  密探暗忖:“如果你是个中国人,早已把你送到火烧岛了。”当下敷衍道:“你们是一个富强的国家,怎会‘穷的太穷’?太客气了。”波地莱德的妻子至此不能再忍,苦笑着插嘴道:“从外面看来,我们是富足的,一般来说,几乎家家有汽车,户户有电视,甚至在工人区里出现地毯,在一个小学教员那里你发现他住着新房屋,但是,你们别羡慕,这种物质享受代价太高,我们所负担的债务,也太重了,而老板们的‘销货术’,也真巧妙,巧妙到使人哭笑不得,厉害极了。”

  密探道:“我没到过美国,不明白这是什么销货术。”女客道:“你一定知道的,你们这边也有,这就是分期付款。这玩意很厉害,你只要想舒服点,它就像一根魔术绳子,就会紧紧地套住你!你分期付款买汽车,一根绳子就上了脖子,你分期付款买房子,又一根套上了脖子,你分期付款买电视机,又一根,乃至分期付款的衣服、洗衣机、吸尘器、收音机、电唱机……总而言之,你只要花极少的一部分钱,就可以得到你所希望的,但是你每个月的收入,除了付分期,就是分期付,甚至连伙食费都没办法开支。有说不尽的例子,很多分期付款的人死了,债务不可能死去,于是天翻地覆,银行和公司通过章程,或者通过警察和法官,把还没还清的东西全部收回,或者用其它的办法折算,总而言之,得不偿失,最后一具棺材,却不能分期付款了。”

  密探失笑道:“一具棺材,当然不能分期付款。”波地莱德苦笑道:“对使用者来说,当然不可能再来这个,但是对他的家属来说,分期付款办丧事,有何不可?”他妻子道:“你想想,我们一年到头、一天到晚为分期付款忙碌,为分期付款担心,乃至为分期付款吃官司,老实说,生活紧张到要爆炸,一份工作不够开支,兼职兼到筋疲力尽,可是失业问题严重极了生你替我们想想,这种日子有些什么乐趣?我们是在过着所谓‘物质享受’的生活,事实上是一种莫大的讽刺。”

  密探道:“不会这样狼狈吧?我们这里,有不少人想到你们那里去哩!”波地莱德道:“这个,我们不淡了,你们的人到了美国怎样过日子,过的是什么日子?我们不想多嘴。我愿意举出这么几个例子:某甲分期付款买了汽车,可是有时候连加汽油的钱都不够,或者是驾了汽车不敢到花钱比较多的地方去。某乙分期付款买了个大雪柜,但是有些时候里面空无一物,诸如此类,你说这个分期付款销货术高明是高明了,可是,一般受薪者的生活因为‘物质享受太好’而生活更苦了,你相信么?你不以为是什么反对政府的调调儿么?”

  火车在小站稍停,下来一群学生,继续行进。密探作糊涂状道:“这真是不能理解,原来分期付款还有这许多花样。”波地莱德低声道:“老实对你说,刚才我们谈的,只是分期付款的一面,另一面还要厉害,那就你做梦也想不到的了。”密探道:“那又是什么?怎会有这么多花样?”

  波地莱德道:“我们有这么一种说法,一切为了生活。为了生活,什么都无所谓,什么事都可以做。共产主义的最高标准就是造反,是革命,是推翻一切不合理的人吃人剥削制度,是不是?你们不一定清楚,因为你们是敌对的一方,因为敌对,甚至不去研究,哈,这不谈。我要说的就是我们的财团大老板,他们的销货术并非仅仅为了赚钱,他们还想通过分期付款的套索,套住工人、农民、公务员、自由职业者等等的脖子,‘你们不是要改善生活吗?’好,什么都可以分期付款,要什么买什么,等到你的生活‘改善’了,你这一辈子也只能为分期付款而忙碌了,你想造反吗?你想革命吗?你想推翻这个打倒那个吗?先把欠债还清再说!”

  密探大笑道:“这个主意真妙!妙极了,原来还有这么妙的妙用!”

  这当儿又下了一阵“煤雨”,众搭客无不抱怨。波地莱德道:“瞧模样,你们的煤质太差了。”密探苦笑道:“听说这里的存煤已经差不多快挖完,现在已经挖到海底,好多煤矿的地壳也起了变化,有几个地方已经地陷。”客人道:“这样说,有一天火车忽然出轨陷落,也不希奇。”密探困窘地笑笑,看看手表道:“还有半小时,嘉义就到。”

  波地莱德对他的妻子道:“今天我们来,有这位朋友作伴,说说笑笑,颇不寂寞,但在十五年前,我们‘死亡行军’到得这里、那情形可是惨透了,日本兵的皮鞭皮靴又打又踢,嘴里吃喝着,我们那里是人?简直还不如牛马!”又低声感喟地说:“而且这发展也真教人担心。我们的‘白色天皇’自以为很有办法,使日本很快安定下来,并且在高丽战争中,使日本财团发了好大一笔财!他可想不到,日本内阁岂是简单的?他们就在这微妙的情况下,在这个微妙的夹缝中钻了出来,抬起头来。以后的历史怎样写,老实说谁也不敢说。因为最可怕的事实摆在面前:当年我似双方是敌人,他们代表邪恶,我们代表正义;现在,我们双方是合作者,他们等于伙计,我们等于老板,但是双方都不能代表正义。用我们目前在全世界设基地的情形来说,这就是代表了邪恶。而且还要把这个伙计作为在亚洲的代理人,这个拙劣的、不可宽恕的做法非常明显,简直在玩火!而在那个就会到来的我们的大悲剧里,你们却必然串演了作为这个伙计的帮手一角,你说,我这个当年的老战俘,目击这些乱七八糟的变故,心头怎能平静下来呢?”

  密探道:“那倒是真的,其实我们心里也不是味儿,眼看日本政府的势力在这里越来越大,叫人不能相信这是真的。真是那样的话,当年又何必抗日?台湾又何必光复过来呢?这件事情的发展真的很可怕。但是你花这么多旅费,到台湾走一趟,相信找不到什么材料,你又何苦呢?”波地莱德道:“我明白,我这次来,不可能找到什么了不起的材料,但是重温一遍当年的悲惨生活,回去对他们说,提醒他们发动战争并不好玩,在世界范围里挑起战争是一桩罪行。我会很细致地告诉他们,日本军阀准备了多少年、动员了多少力量,结果自己的损失又有多大。至于听不听我的劝告,那是他们的事情,我管不着,但可以试图管一管,如果不给中央情报局抓去的话,我想我对祖国的贡献相当巨大。”

  密探诧道:“不是吧?你所想的,你将要做的,都与美国政府的政策相反,怎会对国家有大贡献呢?”波地莱德笑道:“那是你想错了,我分明已经说得很清楚,我所努力的,可能对我的祖国有贡献,而不是对我们政府有贡献。你可能一下子想不通,但你一定也能明白:因为我们政府的做法,既不可能为人民带来利益,更不能代表人民的意见。因此我只能为热爱我的祖国而努力没办法对我们的政府有多少好感了,理由非常简单。”

  他妻子道:“你把那个日本兵的故事告诉他,就很有意思了。”做丈夫的“唔”了一声道:“对,我告诉你那个日本兵的故事吧,就在十五年前,押解我们的日本兵之中,有一个名叫井上什么的,是一个懂得英语的下级军官,也很凶恶,但是和其他的日本兵不同,他不大打人踢人,了不起骂人,对我们来说,那简直是太仁慈了。有一天下大雨,我生病,掉了队,他骑马我走路,大家一身湿,不过我更狼狈,雨越下越大,没办法再走,赶到一个小村庄,天昏地暗,找到一家卖酒的,大家烤干了衣服,吃完东西,他喝酒,我缩在角落里流口水。这个家伙喝着唱着,旁若无人,到末了大笑大哭,有点醉了,没有敢和他说话,何况除了我们两个,也只有老板老夫妻两个。在那个时候,年轻的男人女人,都不会在日本兵面前露面的。后来井上忽然要我也喝一杯,他很精,不给我解开手上脚上的铁索,只是‘赏’我一杯酒,但我已经很意外了,喝着,他可和我谈起天来,很有意思。”

  密探道:“他说什么?”波地莱德道:“他的英语并不流畅,但是可以听得懂,他说:人,真是奇怪的动物,奇怪在什么地方呢?那就是好多好多事情,都是无意识的。譬如他,好好地在读大学,却要参加‘圣战’,跑了好多地方,也杀过人,可是也几乎被杀,为什么这样做?他不清楚,也不能问。他说在出征之前,他也相信‘支那人’是可恶极了!特别是八路军和新四军,但是到了中国之后,他说他实在看不出中国人‘可恶’在什么地方,为什么可恶?是他们到中国去作战,中国人并没有打到日本本土,这是一个事实,但是也没有人敢问,甚至没有人敢‘想’到这个,因为只要明白这一点,或者想到这一点,那就是危险,就是失却了‘武士道英雄本色’,也意味到将要失却生命。他说,在过去,他也不敢随便讲,现在太平洋战争开始,日本的处境看来很不妙,因此他就想到,人,真是奇怪的动物了。”

  他问密探:‘你以为人是奇妙的动物么?”密探一怔,强笑道:“真的,人,真是奇妙的动物。”客问:“奇妙在什么地方?”答:“在于很多事情都糊糊涂涂,莫名其妙。”客笑道:“其实任何事情都不是那样的,你所以这样感觉,为的是自己没有开动脑筋去想,一切都是唯命是从,像当年的我们那样简单,像今天在越南作战的美国兵那样简单,可是今天的美国兵,也慢慢地不简单起来,都知道开动脑筋去想了。”

  密探道:“你那个日本兵的故事没说完。”波地莱德道:“对,他显然很悲哀,很惶恐。尽管他嘴上不说,但心头已经强烈感染到前途不妙。不错,他们有过所谓胜利的日子,也占领了不少中国的土地,可是他们犯了一个无法补偿的错误:这是侵略战争,在上古时代,中古时代,这种侵略战争可能真的使自己增加土地,增加奴隶,增加财富,但是,如今已是二十世纪,只要你是侵略的,无论用什么好听的名词,都难以挽救溃败,日本在一九三七年的‘圣战’,我们在一九五○年的高丽之战,都是在什么‘东亚共荣,自由民主,共同防共’之类的好听名词之下进行的,结果……”他拍拍巴掌:

  “你也看见了。因此,那个日本兵所表现的,与其说是一个日本军官的沮丧,毋宁说是一个日本知识分子的悲哀。他想到了什么,可是正在摸索,因此痛苦不堪。那天晚上我不能多开口,怕他发酒疯,打死我有如打死一只蚂蚁,我只能不关痛痒地敷衍,听他唱歌,为他捧场,举起手铐击节欣赏。他可高兴得了不得,说有些少数民族用骼镂作酒杯,而他则听战俘用戴着的镣铐打拍子,这都是‘人生快事’。他这句话,也现出了军国主义者的本性,不久以前那一番比较什么的话,又不知道抛到什么地方去了!”

  火车又停站,三人下去走了几步,见火车站上又脏又臭,客人皱眉道:“报纸上说自由中国怎么个好法,我如今亲眼目睹,老实说城市清洁办得太差,台北更不如这些小地方。”密探道:“这不知道是怎么回事,但是你一定可以猜到,自由中国太穷,因此公共事业都办不好,没经费。”客人闻言苦笑笑。回到车厢,车子续行,说道:“今天,我说的话太多了,几乎把几年来的话,一下子都说了出来,你该明白,当年在俘虏收容所,我们是不得随便开口的,即使是那个井上,最恨的便是我们三三两两在太阳下聚谈,好像有什么大秘密。”

  他太太道:“有一次我在纽约参观模范监狱,有个机会和一名囚犯单独谈了几句。那个囚犯说:‘千万别相信狱方的谎话,别以为我们在这里真是自由自在。呸!平时,我们三两个人在一起说话,就是犯了大忌,狱卒手指上戴有大戒指,一拳打来,嗨!’”她不说了。

  波地莱德道:“其实我们三三两两在说什么?哈,当然有时候也谈到了国际局势,但是绝大多数的时间,谈的是酒与女人。哈,不必在太太面前说谎,没有比像我们这种战俘更想到酒与女人的了。”笑声中密探又问:“那末,这次你回去之后,准备用什么办法进行你的工作?”

  波地莱德笑道:“这个,也谈不上是工作,反战嘛,谁都听得进去,除了白宫和五角大厦里的大大小小官员们,谁愿意无端端地去人家的领土上送死?如果我反对卫国战争,那我就是奸细,然而我不是那样,因此我们非常有信心地继续我的土作。回去之后,首先我利用报章、电台和宗教活动。”他妻子笑道:“别傻了,你想利用的宣传工具,也都是他们所掌握的宣传工具,你用什么方法和他们争?有什么办法可以达到目的?”这当儿火车靠站,密探刚说得一句:“只有几分钟,我们就到嘉义……”忽地有个女人凄厉叫喊,她下车没几步,钱包已给人抢走,而内中正是她卖掉女儿的一笔钱财。波地莱德夫妇刚刚弄清楚是怎么回事,火车蠕动,那女人因为劫匪逸去,心痛得倒在月台上打滚。

  密探乱以他语,客人却在长叹,波地莱德道:“世界上,战争最残酷,因为战争使人失去生命,但像我刚才所见到的,战争已经不再是最残酷的了。”密探道:“那是为什么?”客道:“因为像我们刚才见到的,分明是有一种比战争更残忍的邪恶力量,使人失去了灵魂!”密探无言,强笑道:“嘉义马上就到,我们可以准备下车了。”波地莱德太太道:“那我们应该小心钱袋,因为内中不但有着我们的路费,而且还有各种证件,一旦失去,这次的‘死亡行军’,可不只是我丈夫,连我自己都参加了。”

  密探无法再忍,强笑道:“在美国,听说也有这种劫匪,比这里的还厉害,还带了枪。”波地莱德道:“可不,还有三K党,还有这个那个的,都是一路货:欺负弱者。老实对你说了吧,当年的日本兵,此刻在越南的美国兵,何尝不是既使人失却生命,又使人失却灵魂的呢?我此行目的就是寻找灵魂,保障生命。”

  密探敷衍他道:“到了嘉义,你们如何找人?何况听说你要去的地方,并不是嘉义城里而是城外,更难找了。”客道:“不难,台北已有电话通知嘉义警察局,到得车站,自有外事警察为我们带路。这样很好,或许没有人胆敢抢我妻子的钱袋子。”他妻子道:“我此刻很不舒服,眼前分明是台湾的乡村、房屋、良田、小桥、流水、电线杆在纷纷倒退,可是那个在月台上打滚的女人,无时无刻不在我面前打转,你怎能想象她的痛苦呢?她失去了女儿,换回了金钱,如今连金钱都失去了。”她又叹道:“她为什么卖掉女儿?从她的打扮看来,她准是一个农妇,面容憔悴、举步艰难,她不但自己有病,相信她丈夫病得更重,相信他们有个不幸的家庭,欠了地主的租谷,贫病交迫,没办法了,这才割掉了心头一块肉,去换取医药费,换取衙门的和缓,可是,恐怕在她不幸的家庭里,失去的不只是她女儿,甚至把自己的生命也要赔在里面……”

  “不会的,”密探道:“我们没有时间看这宗案子的发展,但是可以肯定,警察会在几分钟内到达,失款会在几小时内寻获,那个劫匪,当然也会同时就逮。我可以告诉你们,我们这里的警方办案的效率是很高的。日本人留下了一个基础,政府又补充了许多花样,因此破案迅速。”

  波地莱德皱眉道:“能破案当然很好,问题是……”他欲言又止,朝密探瞅了一眼,笑道:“那你们不是变成警察国了吗?那你自己,不也就变成了不穿制服的警察了吗?”对方忙不迭道:“不不,我是老百姓,刚才已经说过了。”客人笑道:“我们不介意你是什么,反正一路上大家谈得很痛快,我倒愿意你是个便衣侦探,因为如果是那样,我所对你说的,就可以转达到你们的总统先生那边。相信我的话,如果他听得进,那对他也有好处。”密探那肯承认?但蒋介石也就很快知道了有这么一对美国夫妇,已去嘉义访问那个俘虏营。

  蒋吩嘱手下道:“据报告,这个美国人身份不明,为什么十五年后,还想去俘虏营看看,这个人一定有神经病;你们对他要特别小心!要知道,我们和日本是有邦交的,中日合作,有什么不好?抗战由误会而起,业已杯酒释前嫌,今后我们可不能使日本下不了台。那个美国人却正好为了对付日本而去,在他是公报私仇,在我们可不好揭露这些惹人注意的东西了,否则对日本的关系,会前功尽弃!”

  小蒋回报乃父道:“这对美国夫妻到嘉义,已经安排妥当,他们不可能做出什么事来的。再说我们也已掌握了一些材料,知道他的的确确是个退役美军,也真的在嘉义住过俘虏营,所以看来没什么问题,可以放心。”

  老蒋沉吟道:“我不是担心他到嘉义去干什么,而是怕他在这个时候揭露日本当年的情形,这对我们的处境不大合适。”低声道:“儿呀,对于日本,你们可别太简单了,中日之战已成过去,不必再提。如不是全国地不分南北、人不分老少天天喊抗战,美国人英国人也在使劲,我才不会对日抗战!当年如果没有抗战,今天我们就不会跑到台湾,受尽闲气!今天我们了不起少了个东北,还不是和‘七·七’之前一样局面?日本在华的利益是会多些,可是这和美国有什么分别?”提起这个,老蒋火起,恨道:

  “日本和我们关系密切,某些地方只能意会,不能言传。如果没有抗战,我们在日本的援助下,无论如何不会摔这么大的一个筋斗,摔了之后,也不会这么惨。可是美国就不可,分明这一跤是他们害我摔的,可是事后不但不认帐,还要暗算我,实在不是味儿!再说将来美国对于远东的情形,一定会重用日本,你想,美国人是白种人,对亚洲情形隔靴抓痒。日本就不然,对亚洲各地都很热悉。等到美国在越南吃不消了,反攻大陆的指望更加没有影子了,美国自己也更加站不稳了,到那时候,他们一定重用日本,要日本出面为他经营亚洲事务,他在后面提调,共同防共,经济提携,利益均沾,何乐不为,你懂得我的意思吗?”

  小蒋忙道:“懂懂,到那时候,美国既重用日本,日本一定格外联络我们,只是……”言未尽却又无语。老蒋道:“我懂得你的意思,你的娘,在奉化给日本飞机炸死了,因此你心头很不痛快。可是你再想一想,是你娘一条性命重要呢?还是我同你的问题重要?你的娘也就是我的发妻,她给炸死,我怎么会对日本有好感?可这是小事一件,犯不着老搁在心上,由它去吧!我做丈夫的都算了,你这个儿子,也就算了吧!”这套论调刚刚说完,忽地笑道:“你娘死得好,要知道那次空袭,主要是对付我们的,小小一个奉化,也没有什么特别军事设备,值不得空袭。他们这样做了,今天反而显出我们对日本的真正情谊,你懂么?”

  小蒋道:“懂了。”老蒋道:“你说给我听所,以免将来口舌招尤。”小蒋道:“从此再也不提这件事便是。如果对方有人提起,就说这是一个误会,当年日本既强调共同防共,今天何尝不可以这样想?今天更应该共同防共才是!”老蒋笑道:“这才像我的儿子。不过你还要注意几件事:第一件中日双方的共同防共是防定的了,不过在没有具体做法之前,应该先来一个经济提携,告诉他们,日本财团投资台湾是最最合适的,因为驾轻就熟,交通方便,再加上日本话在这里非常普遍。光复后拼命禁止讲日本话、唱日本歌,我看这未免激烈了些,先通知有关部门,让日本片尽量在台湾放映,任由民间讲日本话,唱日本歌,吃东洋料理。”

  小蒋唯唯。老蒋又道;“第二件事,我在奉化修了个‘蒋母墓’!你可不能再来第二个‘蒋母墓’了,这倒不是怕美龄不痛快,而是你娘死于日机轰炸,刻在墓碑上,会使日本人很不痛快;如果不把死因写出来,或没有人怀疑她的死因,所以不如一切从简。没有这个墓,也省却了很多麻烦。”

  又道:“第三件,那就是你和日本的关系,你是留俄的,日本对苏俄的印象最坏,成见最深,这个对你很不利。你只有加紧反共,才能冲淡日本对你的成见。同时,正因为你的生母遭日机炸死,你也会说过一些负气的话。而且这些话且已传到了东京,因此他们对你的印象,认为你的仇日是属于先天性,所以,为了使他们对你的印象变好,你更应该拿行动去反共、去亲日,否则他们永远对你不会谅解。这就对你的将来大大的不利,你懂吗?”

  小蒋唯唯。老蒋道:“就这样了,以后有机会,我会安排你到日本走一越,当然是代表我去的,非如此不能证明你是我的继承者,非如此不能增加你在他们心目中的分量,不过目前还不必去。因为你如去了,辞修一定很不痛快,再说廖文毅这批混帐东西还在东京反对我,我对这件事非常痛心生中日既有邦交,我且有恩于日本,他们竟然允许他在日本专门反对我们,我很不开心,因此目前冷它一冷,反正不怎么着急。一方面暗中交涉,一方面提醒他们对这方面的注意,总之你等我安排就是。”又道:“千万要记住这个;那对美国夫妇不论在什么地方,就不许发表日本兵当年如何如何的情形。如果他在别处诉说,我们也不必对他们干涉,因为鞭长莫及,到那时候,他们也怪不得我们了。总而言之,你去叮嘱他们,别到时闹出笑话来。”

  那边厢波地莱德夫妇到得嘉义,火车刚靠站,人还没下车,两名人高马大、制服雪白的外事警察,已经出现在窗口,对着两人微笑招手,密探道:“大概是欢迎你们的人了。”说罢道别,两人下车,两警相迎,先到一家餐室坐下,外警道:“这个小地方,能使两位盟邦友人光临,非常荣幸。但是我们接到台北通知,说你们买的是当天来回票,因此并未另找住所,在这里休息休息,当夜就回台北了。”波地莱德道:“对,这样好。我此刻的心情,真是激动极了。”外警于是要侍者递上饮料,听他在说:

  “十五年前我从哪一个方向进入嘉义,已经完全记不起来,可是当时那种心情,却难以忘怀。你们或许知道,‘死亡行军’的味道实在不好受。今天的日本政府,把我们美国人当作上帝看待,可是十五年前的日本政府,把我们美国人当作畜牲看待,甚至写个‘美’字,都要加一个据说是反犬旁,变成‘犭美’字。”他苦涩地笑笑,“你们说,这种生活算是什么生活,也不用问,就可以知道了。”

  他妻子道:“我也恨透了,他们把我们的珍珠港炸成这样,又把我丈夫关到这么远,这么偏僻的地方,真是太不成话,因此我们这次旅行,不管来回,绝对不经过日本上空,表示我们心里极大的仇恨!”外警心里有数,也就笑道:“冤家宜解不宜结,事情已过去多年,不必再记恨了。”客人苦笑道:“话是这么说,无奈这件事情太惨,我有七名最好的朋友,在‘死亡行军’路上倒毙,相信连尸体都无法找到;更多的难友在嘉义病死打死,相信也找不到他们的尸体,而我,也几乎使我妻子找不到我的尸体。你们说,纵然我们的‘白色天皇’已经完全原谅了日本天皇及其文武百官,但是像我们当年作战的兵士又怎能忘记日本军阀对我们的残忍蛮横呢?”

  外警再劝道:“那是难免的,但是时过境迁,也就算了。有机会,还是应该到日本走走。”波地莱德的妻子道:“哈,两位如果不穿制服,我一定误会你们是哪一家航空公司的拉客者、接客者,这才希望我们访问日本,你们可以赚一笔佣金哩!”两人闻言皆笑,指指外面一辆新车道:“中国之友社特地为你们准备了一辆汽车,还是最近从香港进口的。这里地方小,车子也太旧了。”二人谢过,便上车。外警道:“且慢,你们还记得这个收容所的地点吗?这里经过轰炸,面目全非,光复之后盖了一些新屋,怕你们记不住了。”

  这当晚本地新闻记者闻讯驰至,定要波地莱德夫妇“发表谈话”。洋客便道:“我是一个普普通通的退伍军人,知道记者先生们会找任何人说话,但找到我头上来时,我反而说不出什么来了。不过,我当然不会吝啬我的精力,假如你不介意的话,我可以说说对于战争的看法。我想我只能谈这个了,因为这才是本行。我不大喜欢兜销洗衣粉什么的,我想我这个人太笨,除了战争,一无所知。”

  “至于我对战争的看法,一定会碰到沉重的抨击,假如你一字不易地明天见之于报的话。我说,战争是残忍的,倒不是我见到了太多惨不忍睹的尸体,也不是我曾经杀过人,而自己也几乎被杀,因为我见过人吃人!”众人闻言皱眉,听他在说:“日本兵吃美国兵的小腿肉,美国兵吃日本兵的心!我觉得非常抱歉,把使人作呕的旧事重提,但是我必须控诉!控诉日本兵吃美国人,控诉美国兵吃日本人!而且,双方吃人的时候是在粮食并无问题的情况中进行的。当然我并不是说断粮时便可以吃人,不,不是这个意思。”说罢抽了几口烟,又道:

  “战争,是野蛮的行动,而人吃人的事实,使我怀疑历史倒流,人类还在上古时代——假定上古时代的人真的彼此相食的话。由此证明,物质文明并不能挽救人类的悲剧,相反,正因为科学发达,人的智慧更高,杀人的东西也更厉害了!我曾经憎恨日本兵,但我同情长崎、广岛的日本人,他们是无辜的,当时的战争状态,战略运用,绝对用不着丢这两颗原子弹。我是美国人,也会永远对决策者严厉谴责,因为这样做的结果,增加了我们全体美国人民的道义负担,同时也在历史上写下了一笔可耻的愚蠢行为!”

  “于是乎,我曾为如何消灭战争追求过不少知识,长时期的研究结果,我发觉物质文明如果没有一具正常的、大公无私的头脑去控制,物质文明只能增加战争的悲剧。今天你抢市场,明天他夺原料,后天我为了缓和自己的经济危机,等等,各人打出最堂皇的旗帜进行战争,并且照例把责任推向对方肩上,甚至自己的军队已经开到人家的国境可还在指着仓促应战者的鼻子说:‘你在发动战争!’你说可笑吗?事实可是这样!你说有什么办法可以消弭吗?我请教过圣经,请教过佛经,请教过西方的与东方的各种不同的政治理论,结果你们一定会失望的,我却赞成毛泽东在一九三八年所说的理论,怎么样?你们大吃一惊?”

  见众人惊讶,洋客道:“在我转述毛氏的意见之前,我必须声明,我年纪很大,战争又摧毁了我的健康,我既无意竞选美国总统,也无意做一个共产党员,我只是怀着一个犯罪的心情,寻求消弭战争的理论,自以为这是我对于祖国,对于人类的贡献,并且自以为这辈子来到人间,不虚此行。”一顿之后,他低声道:

  “你们一定要问:‘那你找到了什么?’这就是我的答案了:我找到了毛泽东的理论,一九三八年五月间,他曾在一篇‘论持久战’的文章里发表过他卓绝的政论,他认为:‘历史上的战争分为两类,一类是正义的,一类是非正义的。一切进步的战争都是正义的,一切阻碍进步的战争都是非正义的。我们共产党人反对一切阻碍进步的非正义的战争,但是不反对进步的正义的战争。对于后一类战争,我们共产党人不但不反对,而且积极地参加。前一类战争,例如第一次世界大战,双方都是为着帝国主义利益而战,所以全世界的共产党人坚决地反对那一次战争。反对的方法,在战争未爆发前,极力阻止其爆发;既爆发后,只要有可能,就用战争反对战争,用正义战争反对非正义战争。’”

  这当儿众人连呼吸都要停止似的,波地莱德笑道:“别以为这些铿锵有声、结结实实的话出之于共产党领袖之口,因此我们就反对,那是不对的。我们一定要经过思索,仔细研究,这才是科学的态度,我可以打赌,没有一个人可以辩驳,毛氏的话,完全是正确的。为了不使记者把我描绘成为一个共产党人,因此我不便说:毛氏的话是真理。”一片强笑声中,他又道:

  “你们想,任何战争能逃掉毛氏的分类吗?战争是只有两类,并无第三类,面貌纵有千百种,性质也只有两类,这是事实。二次大战时,我以为我们的战争是正义的战争,中国的抗战更加是正义的战争,你们不反对罢?可是,你们就要反对我的意见了,那是战后的高丽之战,此刻的越南之战,我们美国究竟担任了一个什么角色?是正义的吗?是非正义的吗?当然是非正义的!这就是我到嘉义来重温战俘梦的理由了,日本当年发动非正义的侵略之战,规模之大,准备之久,史所辛见,但它垮了!今天世局大变,而我们的国家笨到踏上了东条英机的老路,还不够使我们美国公民心所谓危,大声疾呼?”

  波地莱德的妻子道:“亲爱的,你的发言,已经使记者先生为难了。”她丈夫笑道:“没有关系,我们美国,全世界都知道是反共的大本营,但基于所谓‘自由民主’的立国精神,我们的政府并没有查禁所有的共产主义理论,因此我们还可以比较容易看到毛氏的理论。我这种论调,在中央情报局来说,他们是头痛的,或许会找一个机会,找我到什么地方去作长期‘休息’,但我没有犯罪,说这些话的时候,我也没有犯罪感。”又道:

  “至于你们,你们敢不敢刊登我的有关战争的意见,那是你们的事,我不能勉强,也不想这样做,记者先生有采访的自由,我们当然也有说话的自由。而且越来越感到,时间已经很宝贵了!我们美国已经骑在一头叫做‘战争’的老虎背上,上不上,下不下万既然下不来台,只好硬着头皮干,而其结果是摔了个稀巴烂,一如我曾目睹的希持勒、墨索里尼和东条英机!”他问外事警察道:“我的话,大概已经超过了你们的限度了吧?”

  那外警答得妙,说道:“不,我们不知道你在说些什么,大概我们的水平低,听不懂你在说什么。”指指那个目瞪口呆的记者道:“瞧,你的学问好,瞧,记者先生也一无所知,没法记录,今天他可是要缴白卷了。”那记者也就似梦初醒,忙道:“对,我要缴白卷了。”一想不妥,又忙道:“也不,我会告诉读者,关于你们两位的富于感情,十五年之后,还对这件事以及当年死难的战友未能忘怀,这太难得。同时我又会告诉读者,你反对战争,包括共产党的侵略越南,侵略中国大陆等等。”

  波地莱德一怔,苦笑道:“我很同情记者先生的苦衷,你非撒谎不能交差,也即是说,你们非撤谎不能生活,这实在是件苦差使。我不以为你们能够从中获得乐趣。如果非发表有关对战争的意见不可,那我愿意请求你们,允许我,如实地发表真正属于我的意见,那就是我反对非正义的战争,赞成正义的战争,如果你们不便刊登详细的意见,那就刊登这两句话就够了。如果连这两句话的内容都不能表达,那就一个字也别登,希望记者先生能够接受我这份心情、这个委托。”

  那记者嗫嚅而言道:“这个……这个不会有问题吧?如果篇幅所限,那我们只刊登你们夫妇二位的到达,就很增光的了。”客人失笑道:“那就过奖了,我是个普通的人,没有资格也没有必要刊登有关我们的消息,因为这不是新闻。”

  外事警察道:“我们走吧,台北的通知说,你们是要在今天赶回去的。”那记者道:“反正时间还早,不如请波地莱德先生答复我这个问题,为什么你对共产党侵略越南和中国大陆的这种战争,不表示反对呢?”客人闻言失笑,便道:

  “相信你出道不久,所知不多,因此才有此问。既然问了,我自当遵命回答。你一定读过历史,我指的是美国历史,特别是南北战争史,你读过没有?”记者笑道:“不但读过,而且时常在电影上见到,包括南北战争,开发西部等等。”波地莱德笑道:“别相信好莱坞的胡扯,我们的历史本来已经够什么的了,银幕上的更加乱扯,你只要相信一项事实就成了,那就是美国南北战争是内战,你说是不是?”记者道:“当然是内战。”

  波地莱德道:“你答得对,美国当年的南北战争是内战。那么,你们在一九四九年以前发生过的战争,是不是内战呢?”记者道:“是,”又忙道:“不是,是共产党侵略。”客人笑道:“侵略是外来的,内战是内部的,这道理很简单。所以日军侵华绝对不是内战,而美国当年的南北战争,就不能说是外国人的侵略了。以此类推,发生在中国大陆的内战,无论从什么角度来看,说不上是侵略战争,倒是我们的海军陆战队曾经帮你们国民党的忙攻击共产党,此事引起了我们内部的很大反感,这才停止了插手。这么着,更难说是共产党‘侵略’国民党了。发生在越南的战争,其实也差不多,也是越南人民自己的战争,又怎能说是共产党侵略?而且,”他低声道:

  “你们大概不知道北京对这个问题的看法,他们可是在指找们侵略,指我们当年侵略中国,现在还在侵略中国的领土台湾;他们又抨击我们侵略越南,那个证据更是确凿了,因为我们的军队是在那边打人家,同时人家也在打我们,这么一打,就变成了非内战的战争。而且这个事实又告诉人家:越南不属于美国,美国军队却开到越南作战;而且无论怎样解释,我们的的确确没有出兵越南的理由,意味到我们变成侵略者了!再说高丽之战,同样的情形是:高丽不属于美国,杜勒斯先生到三八线转了一圈,庞大的战争就开始,美国军队就杀奔过去,老实说这对我们美国人的面子问题,可不怎么好看,等到中国志愿军抗美援朝开始,我们不能不在板门店签下停战书,我们的面子问题没有了,我们那些大人先生们可难堪极了。”

  记者还顾不得开口,客人又在感慨地说道:“我们当年不能不在板门店签字,可是今天想在越南签字而不可得,于是变成了不能不打下去。一开始,我们的头儿们以为三下两下,就可以解决问题,纵不能由此直扑中国大陆,最低限度可以把北越一口吞下肚去。想不到一九五四年在日内瓦签订协议之后,我们的头儿们千方百计把协议撕了个粉碎,大动干戈的结果,却是把越南变成了一个泥潭,并且有足够的证据说明:同时要变成一个无底洞,我们如果再指着共产党的鼻子说:‘你在发动侵略战争’,岂不是笑痛了世人的肚子?”

  记者无言,外事警察干咳一声道:“差不多了,该上车了。”记者道:“我也去吧?”外警瞅了他一眼道:“不必了,刚才,你已经听过他的谈论,肯定不能见报,跟去无用。”记者苦笑道:“那我再问他一个问题,就走。”于是一行人等走向大门,拥上来好大一群瞧热闹的。那记者道:

  “波地莱德先生,此刻前往郊外,回来的时候,能否对我们说一些感想?”客人那对蓝眼睛张望云天,迷茫地说:“我很感谢你的好意,但是,我想不必再说了。为的是你的报纸,不能刊登我对战争的真实意见。在这方面,我们有着颇大的距离,很遗憾,但我丝毫不怪你。”对众人道:“虽然如此,我还是想讲几句。我的妻子时常嘲笑我,说我这次旅行,把几十年的话都讲完了,因为在家中时,我一天到晚极少开口。为什么我会这样?说穿了很简单,出门旅行,心胸开阔,脑子也好像灵活了,我发现人生是那么美好,并没有因为我们美国在举世建立军事基地,在举世点燃战火,而有着显著的改变,这不错,否则真使我们感到内疚!可是,如果每一个国家都能真正的独立,不受侵略之苦,没有无妄之灾,岂非更好?但是事实证明,目前还办不到,我的意思是说,自以为聪明透顶的某些人,其实很笨很笨,而且既不承认又反而指人家才是笨伯,于是乎一直发展下去,直到疯狂,一直回复到二次大战结束那种情状,认了输,签了降,赔了罪,吃了亏,然后给人家往下推,一如希特勒、墨索里尼他们生前所树的铜像那样,直挺挺给人推倒下来,不过我必须大声疾呼:一九四五年投降的日本,老实说太占便宜了,因为有一个美国对它特别优待,加以利用,可是万一美国有这一天,那就没有第二个美国捧它的场了。”

  那记者瞠目结舌,两名外事警察也只有苦笑的份儿,美、蒋关系微妙,他们对一个美国人的这种谈话,不想干涉也不愿干涉,只是生怕传将出去,“诸多不便”,于是只希望他早点上车,早点离去,交完差使,万事大吉,可是已经催促一次,不便再催,频频看表,示意一番。那洋客却是十分痛快,指着那辆新车对记者道:“你瞧,今天我到那个地方,有这么舒服的小车子,而且还是新的,我和我的妻子,简直像蜜月旅行似的,你说是不是?可是十五年前我们‘死亡行军’到这里的时候,那又是什么样子?”

  他妻子道:“别说了,该走了。”记者却央求道:“不不,夫人,再给我几分钟,我总该写一篇访问记之类,因为这是嘉义的光荣。”波地莱德苦笑道:“记者先生,我想见之于报的,你们不合适;你们所需要的,我这里又没有。这样吧,请你对读者先生说,一个人,千万不要沉湎在回忆里,而是要多为未来设想。凡是沉湎于过去了的岁月中者,一定是消极的,颓丧的,没有生气的,恕我直言,那简直是没有出息的,也是没有明天的。”又道:

  “你或许要问,那我还迢迢从美国来,而且专为寻找失去的东西,那我岂不是一个沉湎于回忆的人吗?事实是个‘不’字。因为我不是为了回忆而回忆,更不是为了感伤、哭泣而回忆,而是为了一个积极的目的,为了一个信心而寻找一些东西,这些,我已经说过,不噜苏了。你或许又会问我:花了这么多代价,究竟有没有希望阻止我们政府的战争狂热?答案可又是不怎使人兴奋的:不成!”又道:

  “那你又会问我:明知不成而非来不可,岂不是浪费?那可又不是这回事了,”波地莱德道:“因为我所以产生这个意愿,不可能凭空而来,必有根源。这个根源便是美国人民的普遍厌战。大家既然有这个意思,事情就好办得多。我们对政府里的大人先生们再三表示过:我们绝不是胆小鬼,绝不是怕死鬼!如果有个国家侵略我们美国,我们一定第一批报名入伍!但是与此相反,如果并无他人侵略,而我们却要去侵略人家的国土,杀戮人家的公民、轰炸人家的厂房、破坏人家的安宁,那我们是第一批拒绝入伍者,我们会烧毁征集令、撕烂兵役证,或者逃亡,或者反抗,总之我们是绝对不想无端端掀起战祸的了,我们可能犯什么罪,但我们心中却无犯罪感,我们有极大的信心!”

  一个外事警察忍不住,笑道:“波地莱德先生,我们走吧。”另一个帮腔道:“对,时间差不多了。”但他置若罔闻,瞅了他们一眼,笑道:“是该走了。”可又纹丝不动,在说:“刚才我讲过了,此行我很愉快,这愉快并非来自我的什么享受,而是来自对这个世界的信心,这世界不可能毁灭!”他透了口气,对面前一群小孩子,以及他们背后的成人们苦笑道:“可惜你们听不懂,真的,这世界不可能毁灭,因为全世界的人不允许他们这样做,而他们为数有限,地位虽高,但是只要大家起来反对,那他就是上帝,也没办法了!因为战争是通过人去进行的,人人反对战争,他们的第三颗原子弹就无从丢起了!

  “我知道,绅士们对我的噜苏颇不以为然,但是,我一定要说,这世界是美好的,我能够痛痛快快呼吸,说明这个世界,虽然到处有中央情报局的人马,但他不可能在每一立方米都安排了耳目,进行不大像真正绅士的勾当,那就行了,”他提高嗓门:“因为,这世界很大!”

  那记者并不完全懂得他所说的,迷惘地问道:“我听见你所说的,有好些是使人同情的,但也有使人不大清楚的,那就是你的思想,似乎相当左倾,这才有了你的那些言论。我可不可以这样问:你是左倾的,你因为知道北平不是美国对手,因此不希望美国发动战争,可以使北平透过一口气来,事情是这样的吗?”

  波地莱德仰天大笑道:“这可是有趣极了!小弟弟,你大概刚出校门不久,而在学校里的时候,你似乎不大关心国际形势,对对,你说过你是从好莱坞电影中获得历史知识的,难怪你对世事那么生疏。那我对你说了吧,如果我们能够攻占中国大陆,板门店的签字仪式就用不着了!天知道这样做,给那些大人先生们,带来了多少羞耻!那倒是应该的,我们公民并不感到羞耻,而是感到痛快!谁叫你无端端出兵的?再说如果扩大战争,那你可能没有听到过,但是却知道事实是这样;第一次大战之后,苏联诞生了;第二次大战之后,新的中国又诞生了,如果来一个第二次大战,你说,是不是会有一个新的、完全不同性质的国家,在地球上出现呢?按照情形来看,那是完全有可能的,而非常使我们总统先生失望的是,这个可能出现的第三个新的大国,或许就是美国!”

  众人闻言,俱皆吃惊,却个个都装作未曾听说。二位外事警察一看若再在此久留非出事不可,那可不好向上级交代,便催洋夫妇上车。

  欲知后事如何,请看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