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回 各有盘算 美退役兵娶酒女 胡干蛮缠 宪兵上校泄私情





  书接上回。话说老小二蒋认为“好得很”的美国佬森特,乃德克萨斯州一名退伍中校,在台曾任美军顾问团宪兵组长,嫖赌吃喝,走私贪污,凡属邪门,无不精通。年龄已有半百,打扮犹是阿飞。派到台湾作威作福,却在高雄呆了两年。正因为这批侵略者为数众多,蒋家的官儿又投其所好,酒吧业在高雄乃一枝独秀,好不热闹。每当夜晚,二十几间酒吧门口,五颜六色的霓虹灯下,说不完的民族屈辱,道不尽的居民惨况,画不出的侵略者那种荒淫狰狞。一批批农村女子、城市少女,或因生活、或因堕落,变成了酒吧女郎,又一批批给敲骨吸髓、百般蹂躏,不类人形,奄奄一息。内中有些“熬”了出来的半老徐娘,也就“驾轻就熟”,自营丑业,从中捞取油水。内中单表一个老板娘姓褚名红幸,据说乃汪伪时期的“名门之女”,最后跑到台湾,堕入风尘,打了十几年滚,由蒋帮官儿和当地流氓撑腰,自己在高雄七贤三路开设酒吧,名曰“梦乡”,她自己在梦中,美国佬也在梦中,老小二蒋及其盲从者同在梦中,褚某纵有百非,也有一是,那就是这吧名起得贴切。

  话说森特到得高雄,自己是宪兵组长,管的是美兵,也就与每一家酒吧混得很熟。那褚红幸本是风尘中人,为了多拉生意,也就对他大灌迷魂汤,把那个美国佬灌得一怔一怔的,通常宪兵的工作是抬走那些醉猫,如不就范就先把他打昏,然后像猪猡似的抬回军营。可是那些醉猫在摇摇晃晃回去时,却时常架起了这个宪兵组长同行,此非笑话,按下不提。

  却说褚红幸对于森特,不过是从生意着眼,但可笑那个森特,即乐不思蜀,不但不想回到美国,甚至决定抛弃老妻儿女,在“梦乡”女老板手腕中终其余年。事闻于他老友,大表不满,约他喝茶,劝道:“你这家伙临老入花丛,甚是不妥。第一,你是个美国宪兵组长,维护军纪,维护法律,责无旁贷,你可是准备丢掉结发老妻,亲生骨肉,和一个台湾的妓女成婚,你把美国人的脸都丢光了!第二,这个酒吧女老板,自己说是三十七岁,至少就在四十五六之间,你这家伙就是娶妻,也得娶个年轻一点的才是,怎么娶了一只老野鸡,你把我们美国人的脸都丢光了!”

  森特闻言只是笑笑,辩道:“我的行为,一切一切,无不受美国法律的保护与许可,如若不信,听我道来,说不定你都想找一只老野鸡陪你终其余年哩!”

  那老友道:“我才不信!我才不会!”森特笑道:“这句话,我在前几年也曾说过,但是现在变了。为什么变?还不是为了享受这个每人仅有一次的人生?哈!我眼看就要退役,难道要我回到老家挨饿?当了几十年的兵,这条命算是捡得来的。我不抓紧这个机会,岂非大大地可惜?”老友道:“你算是什么机会?你是赚了几个钱,但不是赚了大把钱,而且以你的情形来说,像我们一样,不可能有发大财的机会,不如回去,泡在这个地方,小心丢脸!”

  森恃大笑道:“你这是废话!我不过是个退了役的中校,丢起脸来,也不会比那些将军们丢得更大。你也不想想,今天的美军遍于全世界,在全世界闹笑话,但是没有人敢说个‘不’字。”老友急道:“那你就错了!谁说没有人说‘不’字?就在这里,那个‘五·二四’事件还不够瞧的?你这种想法,就是非闹笑话不可的预兆!”森特叹道:“我的老朋友,你又何必这般认真?我们东南西北全世界到处乱跑,上帝才知道这是什么意思!你我在高丽几乎丧生,为什么?多少人在我们国土以外送命,又为什么?哈!算了吧!我们干这一行的,在自己的国度里像个瘪三,不是失业就是半失业,到了人家的地方,可又个个是英雄好汉。你在纽约要饭?没关系,到台湾来就是钦差大臣,连蒋介石都得对我们陪笑脸,还不过瘾?好,你替我选择吧:回去挨饿,还是在这里做个有地位的人?还用得着说吗?”

  那老友道:“你怎么个有地位?”森特道:“我和褚红幸合股开酒吧!”老友道:“你真要抛弃你的妻子儿女?”森特道:“我顾不得那么多了,这种事情,在美国每一分钟以内,不知道发生多少!男的抛女的,女的抛男的,抛来抛去,司空见惯,又何必对我特别看待?”老友道:“我认识你的妻子,你的妻子是个好妻子,你常年在外面当兵,你妻子为你安顿家庭,辛辛苦苦,你不应该这样做!要知道你妻子已经接近五十岁的人,你如抛弃她,她一生也就完了,她不可能再结婚,你又何必这样狠心!”

  森特无言,只是喝酒,叹道:“你别责备我,你问白宫去吧,他们要我们常年背乡离井,把我的心也弄野了,我过去不是这样的,现在已经不能改变我的主意。”老友道:“可是你也不想想,中国女子真正能和你过一辈子吗?不少离婚、逃跑的故事,还不够你作为参考的吗?你这个人真是糊涂透顶!”

  森特摇手道:“我不糊涂,我大清楚了,回美国,我不过是一只没人理睬的耗子,在台湾我可是一头神气活现的雄狮,我已经决定留在这里,不再改变,也无法改变。因为我已经向她保证,返回老家办完离婚手续,就和她正式结婚,而她也对我表示,她是真正爱我的。”老友大笑道:“你简直是肉麻当有趣了,这种女人,不知道是第几亿次说这句话了,你又不是初出道的人,怎会给她迷魂汤一灌,就忘了形?”森特道:“你不懂得,这是多么奇妙的结合,哈,别再往下说,你用不着诋毁我未来的妻子,也不能使我回心转意,就这样了,以后你到‘梦乡’来,我给你一个长期优待:七折!”

  那老友有气道:“我不希罕你的这种优待,我可以严重地告诉你;你抛弃妻子,娶个妓女,你就失掉了朋友!”森特也有气道:“我也严重地告诉你,这是我的自由!没有人可以干涉我的自由!这些都是美国总统、美国法律许可的,并且也是美国各式各样的大人物所做的!他们享有这份自由,我为什么不可以?你又凭什么剥夺我这份自由?”两人你一言我一语吵将起来,几乎动武,给宪兵们劝止了,不欢而散。

  那森特怀着一脑门子发霉发臭的“自由”踉踉跄跄,从这家酒吧越过那家酒吧,到得“梦乡”,自有褚红幸前来招呼。这个老板娘使出浑身解数,把他迎到自己卧室,下文不堪问,而森特也就在一个周末飞返老家,办理离婚手续,忍心地由他的发妻子女有了丧失丈夫、父亲的“自由”,而让自己“享有沉湎荒淫生活的自由”。消息传开,宪兵大哗。他们倒不是反对这名组长离婚,而是反对他娶这名妓女为妻,丢尽了“美国老爷、美国少爷”们的脸。就是立在“梦乡”门口的那两名阿尊阿积,也在向酒吧里面呶着嘴唇,做着鬼脸。一个说:

  “这个褚红幸大大有名,我们这个连排起队来,要她认人,个个曾经是她的丈夫!如果她变成了森特的妻子,那我们成了什么?会出现怎么样的狼狈场面,真太恶心!”一个说:“而且森特娶了她之后,非戴绿帽不可!非闹出命案不可!不少妓女是为了生活,独有那个褚红幸是为了你我难以理解的原因,她可以一口气找三四个人,并且若无其事似的,森特已经是个半老头儿,看来用不了一年半载,我们就该举枪向空发放,为他举行葬礼了。”他的同伴道:“有些人就是这样的,你无法理解,不论男女,为什么这样贱!”

  其实那是个非常浅显的问题,只要稍为头脑清醒的人,就能明白那是资本主义社会在发霉发臭的末期必然呈现的荒淫风气,是由堕落、绝望交织而成的风气,他们没有“明天”,因此认为沉溺于放浪不羁的生活便是抓住了“今天”,十分快意,森特与褚红幸不过是无数例子中的一例。

  话说森特“无家一身轻,有女万事足”,回得高雄,准备退役,准备成婚,准备新房,准备投资,着实忙了一阵。那一日活该有事,正在“梦乡”一杯在手,顾盼自乐,忽地背后吧女吱吱喳喳声中,断断续续传过来两个熟悉的声音,扭头一瞧,正是两名同乡士兵,己经有六七分醉意了。森特以老资格自居,笑道:“孩子们,可别喝太多了,耽误了你们宝贵的时光,害得自己认不清怀里的娘们。”问:“你们叫什么名字?我们是德州乡亲。”

  那两个年轻大兵闻言一怔,一个高个子道,“哈,敢情你就是刚刚回家办离婚的森特?”另一个稍矮的说道:“不用问啦,你瞧他那个德性,那个半老头儿的模样,那个大肚子,特别是他手里那只特制的酒杯,还有他那股老板似的架子,不是森特又是谁?哦,我们跑错地方了!”边说边起立,森特见状好不气恼,喝道:“小子休得胡闹了我和你们攀同乡,你们怎能如此没有礼貌!”边说边阻住了他们的去路,软硬兼施道:“我走过的桥比你们走过的路还长,休得如此任性!”

  那高个子冷笑道:“森特,你别倚老卖老!我们刚从德州来,知道你干得好事!你可不知道,乡亲在背后称呼你什么?他们……”话未完森特己气得哇哇乱叫,想挥拳可又不敢,“双拳难敌四手”,何况这是两个小伙子?如找门口宪兵帮忙,在以前还没问题,如今只为了褚红幸,他从手下表情得知,他在弟兄们心目中的地位已大大减低,不能呼之即来,挥之即去了。于是这个老江湖堆下一脸假笑,说道:

  “他乡遇故知,这是值得高兴的事,让我们庆祝,并且赠送美酒两杯,以后光顾,一律九折优待,这样该痛快了吧?”没料到那矮个子穿土外衣,扭头就走道:“不希罕你的酒!我们不是宪兵,不归你管,不怕你鸡蛋里找骨头!怎么样?你能够残忍地抛弃妻子儿女,朋友在你心中更加没有地位,我们才不上当,也不领你的情,我们走!”森特气得忍无可忍,“匡郎”一声,将那酒杯摔了个粉碎。

  褚红幸闻声出视,以为醉猫闹事,没料到却是森特,并且正作举拳欲击状,而对方乃是两名青年,身材高大,未作闪避,而作淮备还击之状,褚红幸这一急非同小可。她明白,只要森特动手,第一拳也即是最后一拳,不给对方打了个七荤八素才怪!于是拼命扑向森特,双手抱住了,扭头对两人道:“还不走开?”言下之意是要他们不必付账,但求速去,又道:“他是你们的宪兵组长森特中校,你们休得胡闹!”以为这下子可唬住了这两名兵士,不料那矮个子“呸”了一声道:“德州人都知道,森特在台湾娶了个妓女!”褚红幸是何等样人?闻言堆下假笑道:“我不问你们为什么吵架,我是好意,但求你们不再吵架。”高个子“临别赠言”道:“为一个妓女吵架?我们可没这么贱!”说罢离去,把森特气了个一佛出世,二佛升天,挣脱身子赶将出去大叫宪兵抓人,但不见了门口哼哈二将,原来门口两人失望于森特未曾挨打,却又瞥见他冲出大门,于是忙不迭闪到一旁,暂避去也。

  再说森特抱怨褚红幸为什么把他抱住,眼睁睁放两人跑了,褚道:“还不是为了你?你是一个,他们两个,你有再大的本事,怎能抵挡四手?”当下一阵撒娇,招呼其他酒猫不必走动,吩咐吧女扫地抹桌,再为森特换了个新的杯子,而且开了香槟,森特也就转怒为喜,可是心中老大一个疙瘩,他依稀感到情况不妙,今后纵然还是个美国人,但老家乡里对他的印象之糟,在两个小伙子的行动语言中,已经获知大半了。

  褚红幸焉有不知之理?哄道;“你是个有地位的中校,他们是初出道的小伙子,大家几分酒意,又何必和他们斤斤计较?不如考虑一下,我们结婚的日子应该定在哪一天?到时候应该请谁主婚?请谁证婚?请谁作介绍人?”森特也有几分酒意了,苦笑道:“我们都不是初次结婚,我的年纪又不小,还要像初次结婚那样吹吹打打么?”

  女的皱眉苦笑道:“怎么?你把我当八九十岁的老婆婆吗?偷偷摸摸在一起就算结婚吗?我不!我要来一个风光大礼,我请这边的地方官,你请美国的领事来,我才高兴!否则我们不结婚!再说你投资多少?‘梦乡’怎样扩大?你都口惠而实不至,我也不高兴,你瞧我对你多好?为你开香槟,你可是轻描淡写不肯好好地和我结婚。”森特怎能缠得过她?色迷迷,声哑哑,“嗬嗬嗬”地笑道:“好好,我们就来一个风光大婚!”

  事闻于蒋,笑对儿子道:“这个美国人,可真是英雄难过美人关,五十岁的人了,还恋着这么一个妓女,你就让他们成全了他吧。”小蒋暗忖:老头子的胃口未免太好,一个“半老妓女”的手腕,还喻之为“美人关”,岂非真的老糊涂了?便道:“高雄大街小巷,都在说这件事,因为到底地方小,有着这么一对宝贝,笑话就有得听,好戏就有得瞧了。不过他们口中的‘美人关’可是另有所指,不是指女的长得漂亮,而是指那个美国人过不了这一‘关’,用宁波话说,那是‘犯关’,美国人碰到难关了。”

  老蒋大笑,可又问道:“两相情愿的事,怎会过不了关?”小蒋道:“谣言可真不少,一方面,高雄酒吧业都不开心,都担心森特参加了‘梦乡’之后,利用他的特殊关系,今后美国兵的生意他可是独家经营了。”老蒋摇手道:“那怎么可能?酒吧有二十几家,美国兵成群结队,岂有做独家生意之理?你派人对他们开导开导,别因为打错了主意,引起意外纠纷,妨碍中美邦交。”小蒋道:“这是真的,一家酒吧做不了高雄一地的美国兵生意。可是,相反方面的麻烦又跟着来了,据高雄美国宪兵的意见,他们反对森特这样做,可又没有办法,很气。”

  老蒋诧道:“真是狗逮耗子多管闲事,他们有什么可气的?”小蒋道:“这件事,有很不稚的说法,总而言之,褚红幸阅人多矣,据说好多好多美国兵都和她什么过,因此一旦变成森特太太,有人还提出这么一个问题,军风纪都很难维持,问他怎么办?有人认为一个美国中校和一个台湾妓女正式结婚的话,是贬低了美国人的人格,因此不痛快。”

  老蒋失笑道:“美国人的人格多少钱一斤?我们太清楚,犯不着看得如此严重,再说两人结婚的话,真正是门当户对,没什么可以驳的,你传下话去,森特结婚之日,不许他们挖苦。如今中美关系十分使人担忧,说不定因为这一桩喜事,可以从此把这情形扭转,也是好事。”

  小蒋苦笑道:“问题不在这里,问题在美国宪兵,不是海军。他们甚至扬言:如果他们真要结婚,如果森恃真想把‘梦乡’扩大,那他们说不定会大闹一场,迫使森特走投无路。”老蒋“嗯”了一声道:“到那时候,走投无路的不是他们,恐怕是我们自己咯,你想,一切酒吧都向我们纳税交捐,他们的开业完全是合法的。如果有人去捣蛋,真正伤脑筋的恐怕不是当事人而是我们自己,你有什么理由,让一家领有合法牌照的酒吧受到捣乱?”

  事实上这对宝贝已在加紧进行婚事,在男方而言,他受“美式生活”的腐蚀入骨,大小数百战中能免一死,除满足于“享乐”外不作他想,“老死温柔乡”,也就是这种庸俗打算了。在女方而言,那是赚更多钱的一块踏脚石,管他森特老迈不老迈?但是非要正式结婚不可,而且非要“名人”证婚不可。

  森特老友闻其事,又劝道:“你这个老家伙,真是不知死活了,你的目的,不过是玩玩,何必真的吹吹打打,别说你找不到知名人士证婚,真正找到了,闹笑话有份!你也不想想,你时常向小伙子们吹牛,说你走过的桥,多过他们走过的路;可是你怎能知道,褚红幸接触过的男人,会比我们一个师还多呢?”森特扬拳道:“你再挖苦,我可不客气了!”

  那老友道:“我说的是实话,听不听由你。不过你不必再找什么名人证婚了,那是办不到的,谁不知道她的出身,名人怎会和她证婚?”森特摊开手掌道:“好,我们赌半打香槟,如果我找不到高雄的名人证婚,我输,如果找到,你输!”当下分手,森特回到“梦乡”,换了衣服,驾着吉普,直往高雄市政府而去,那传达室见是美国军官驾车前来,好不紧张,迎出大门,弯着腰恭恭敬敬探问来意。

  那森特也不答话,直往里闯,一名外事警察见是森特,老远迎将出来,同找市长陈武璋。可是那个市长不待客到,又已迎出二门,携手入室,视为殊荣,进茶奉点,曲意奉承。森特大腿一搁,笑道:“今日来此,为的是麻烦市长先生为我证婚!”陈武璋闻言笑得合不拢嘴道:“那太光荣!那太光荣!”转念一想,不禁一怔,强笑道:“新夫人是不是梦乡的老板?”森特点头道:“就是,而且连我都是二分之一的老板了,我把退役所得的一些钱,全部放在这家酒吧,以后市长先生如果光临,保证不收分文。”三人皆笑,但含意有别,陈某考虑此举得失,认为这笔生意十分划算,连一个美国中校的婚礼都要请他作证婚,升官发财之日,大概为期不远了,也就一口答应。

  扯了一阵,森特辞去,却拉住那个外事警察道:“你陪我找王希文去。”外事警察紧张起来,忙问:“是否酒吧出了事,因此要找这位警察局长?”森特笑道:“不,因为我这次结婚,非同小可!陈市长是我男方的证婚人,我妻子的证婚人,当然也得找一个有地位之人,因此请你陪我找他,由你作为媒人,对他说明这个事情的来踪去迹,到那一天,一定请他到场。”

  小小一个警察分局长,闻道美国官儿找他当证婚,王希文这一喜非同小可!他老婆挖苦他道:“这真是新闻年年有,今年格外多了。以前,你管过褚红幸,现在,你也在管她,而且天知道你和她有些什么名堂!现在可要做她的证婚人了,我才不去喝那杯什么酒,我才不希罕!”王希文只是笑。到得那日,一干人等奔向高雄地方法院,用封建之“法”,为外国主子和本国妓女举行“公证结婚”,由高雄市长陈武璋、警察分局长王希文这两个“名人”证婚。只见森特穿了一套深灰色西服,系了个黑领结,褚红幸穿一件海勃龙大衣,挽一个盒形手袋,“珠光宝气”,不在话下。证婚人肉麻当有趣地相继致词,森特把一枚钻戒套向褚红幸手指,众人一阵嘻笑,有人低声说道:“真像做戏一样。”有人叹道:“两个人的胃口都好。”也说不尽挖苦讥讽,好在这对“新人”一个是听不懂,一个是不在乎,礼成之后,也就高高兴兴离开法院,门口那辆车子背后,挂了一块“刚刚结婚”的英文纸牌,算是一切“美式”,但却不美,因为有人瞧不顺眼,把内中一只轮胎的气放掉了。

  那森特心虚,分明一肚怒火,却当作没事一样,褚红幸可恨得什么似的,几次三番想发作,可又碍着酒吧生意,也就忍了。换车离去时,又围涌上来一大堆小童,对着两人连骂带唾。森特心头一沉,想起有一年在东京带一个“棒棒女郎”上吉普,四周也曾围上一群日本孩子,不但连骂带唾,而且掷石似雨;如今台湾的情况相同,不禁呆了。暗忖:两个地方都靠美援,特别是以美军的狂嫖纵饮为赚得外汇的“无本生意”;官方视美军人员似神,民间视美军人员为兽,两相对比,天差地远,深入思索,不寒而栗!

  那褚红幸也有相似“感慨”,也就闷声不响。到得酒家,大摆宴席,自有一番丑态,按下不提。回到新房,森特大批老友齐来,开口便是要酒,把这位退役中校的新房,当作酒吧一般,两人也不敢作声,听任那班美军小官儿频频举杯,闹了好大一阵,甚至天色将明,把一只只“醉猫”饬人抬走之后,褚红幸道:“我刚才听到你们的人在说,我们的婚礼是可笑的,他们有人主张对你展开攻击,你要小心才是。”

  森特边换衣边笑道:“这些,他们未免太什么了!他们不怕的,难道我会怕?他们如敢捣蛋,我就设法对付他兮其实他们早已挑战了;放空了个轮胎的气,真他妈的!”

  正在这当儿床下忽有异声,森特忙不迭拉开床头柜,掏出手枪,一手楼住了女的,退后几步,俯身遥指,喝道;“出来!”一忽儿床下窸窸窣窣一阵响,一个银灰色脑袋钻了出来,接着是一个胖子,爬出床底,森特苦笑道:“我以为你们都滚了,想不到还有一头醉猫!”一手拉起,示意女的启门,要那老友离去,收起枪械,笑道:“你幸亏醒得早,否则半夜三更钻出来,可不是闹着玩的!”又道:“今天你可亲眼目睹,一位市长,一位警察局长证婚,都是高雄不折不扣的名流,你的半打香槟,可是输定了。”

  那老友却一屁股跌坐地下,又给扶起,干脆坐在沙发上,喉间咿唔有声,说道:“我醒了,我想喝水。”森特无奈,要新娘给他一杯冻咖啡,盼他醒来,速速离开。那客人却苦笑道;“我不在乎这半打香槟,虽然为你们证婚的人是否名流,还是疑问。森特哪,我给那些捉狭鬼推到床底,差点没把一件要紧事情对你说,如今醒了,请新娘暂时走开,我们单独谈谈。”森特如其言。

  褚红幸假装进入浴室,却在门边偷听,听那客人叹了口气,说道:“森特,你做了一件大错事,我不想说,也不行!”

  森特苦笑道:“老友,我知道你想说些什么,我已经完全明白,你不用开口,我已知道。现在事情已无法挽回,你也不用噜噜苏苏了,”那老友道:“你想的差不多,可是事实不然,你以为我要对你说的,是大家反对你和一个妓女结婚,不,我要对你说的,是大家要用行动来打击你这次荒唐的结婚!”

  森特有气道:“老友,为了今天是我大喜之日,我不想使你受到伤害,你说的那些废话,无碍于我们的既成事实,如果有人胆敢用行动对我干涉,我的一双拳头,一支手枪是不会放过任何人的!”那老友闻言有气,蹒跚起立,离去道:“我以为你还可以听听朋友们的一番好意,想不到你已经变成化石,没有一点人情味!那我走了!”森特拦住去路道:“不成,你应该把你想对我说的,一字不漏地说清楚,我才放你回去!”

  那老友道:“我已经醉了,已经忘记了一切,你的一双拳头和一支手枪,我知道是很厉害的,可是你别忘记,你只有一个人!你的那个什么妻子帮不了你的忙,你是如此孤立,可你又如此凶狠,好吧,我们的友谊也只能到此为止。”说罢又想出门,森特恨不得一拳把他打昏,这当儿褚红幸飞快出来,把两人隔开了。

  褚红幸是一个何等机灵的角色?当下对森特挤挤眼睛,一手拉住客人,作诚恳请教状道:“你是我们的老朋友,我们有什么麻烦,你应该事先通知,这才像老朋友的样子。你只要肯关心我们,我们一定把你当作最好最好的朋友,天天请你喝酒,又算得怎么一回事呢?来坐下来谈,我去弄点东西给你们吃。森特,别和老朋友怄气。”

  森特暗忖:“是该要他实说,以便准备应付。”当下堆下一脸笑,说是要他坐下再谈,那客人苦笑道:“你们对我的态度,有如多变的天气,分明刚才落雨。一下子太阳出现。我可不成,我对你们很不痛快,我要回去洗澡休息!我再告诉你们,刚才我不是有意躲起来的。刚才我醉了,给人推到床下,完全不是我的意思。好,我醒过来了,我就走!”

  森特一把拉住了他,喝道;“我们是存心把你当朋友看待,你如此不识抬举,以后可别抱怨我森特得罪了你!”那客人冷笑道:“那就随你的便!”挣脱了他的手就走,森特正想发恶,给褚红幸一把拉住,连使眼色,却挽着客人往客厅走道:“你坐一下,森特和你发生误会,我和你没有误会,你坐一下,听我说。”

  那美国佬见褚红幸如此对待,大灌迷魂汤,也就软了下来,皱眉道:“你别理我,小心森特一拳打你,一拳打我!”褚道:“没关系,他平时对你不错,因此今天把你请来了,你知道,有好多人并没有请来参加我们今天的婚礼,这说明了你和他的友谊。既然如此,你也就应该把话说了,以免我们受到不必要的损失,将来我一定重重道谢。”一阵忸忸怩怩,客人没了主意,叹道:

  “那我对你说了吧,森特是退役宪兵组长,人虽退伍,作为一个美国军人优待的办法,各式各样的特殊权利,他依旧保持着。”褚红幸道:“你的意思是,今后军部会取消他的一切优待,那他的日子怎么过哪?”客道:“可不,现在我们有优待,一切物品等于打了一个好大的折扣,一百美元可以当作一百好几十,如果取消了这些优待,一百美元也就是一百美元,收入再多,平白无辜给取消了特权,也等于在生活上打了个大折扣,军部对你们太憎恨,因此准备取消森特的特权,我要说的就是这些!”说完就走。

  那森恃听在耳里,气在心头,从旁闪出,拦住去路道:“你们存心作弄我,我可不能答应!我要你马上答复我:这是不是你的主意?你分明在嫉妒我!”

  那客人道:“你是新郎哥,今天大家向你道贺,不管赞不赞成,反正这是一种礼貌。”他冷笑道:“礼貌而已,何来嫉妒?你有什么值得我们嫉妒?”越说越气,“呸”了一声道:“你不听人家劝说,活该倒霉,休得怨我!”说完就走。森特这个狗熊脾气无可再忍,拦住去路道:“了不起以后走私没我的份,可是我有的是路数!我对你实说了吧,你们开日军部,闭口司令部,我不相信,是你们几个人在和我作对!以前你曾警告我,今天你们又讽刺我,要不是看在今天这个好日子份上,我不把你揍一个鼻青脸肿,森侍就不是我!”

  褚红幸暗忖:“这可弄糟了!”便道:“森恃,你是新郎,今天是你的好日子,你的好朋友是一番好意,你们犯不着因为大家喝多了酒,发生误会。你回房去,”她把他使劲往里推,在他耳边低声说了些什么,森特就气鼓鼓走了,那洋客也想转身,却给新娘一把拉住,作央求状道:“你们都醉了,只有我清醒,你只要把心中想说的话说完,我,梦乡酒吧的老板娘,会感激你一辈子,以后不论酒与女人,出手私货,我会无条件帮你的忙,你放心就是。快说,除了你刚才提到的,他们还有什么花招?我知道这些完全不是你的意思,你对我们真是没有说的。”

  这当儿酒吧中人已经闻声前来,褚红幸就东指西点,要他们端茶进点,伺候这个洋客,折腾一阵,果然那客人抹抹嘴巴,挥退家人,对她说道:“你如此对我,我很感激,就把他们的做法告诉你吧。除了刚才说的,还有比这更厉害的!”

  褚红幸心头一沉,强笑说:“总不会把我们两个打一顿吧?”洋客道;“打一顿没什么,既要吃官司,又要负责任,打死个中国人无所谓,打死了老森特,这笔帐就难算得很,因此他们不会采用这个办法,而是采用更厉害的方法泛封门!”褚红幸没料到是这个,不禁“呀”了一声,但她究竟是风尘中打过滚的人,却变为冷笑,反问道:“他们是想吊销牌照不成?”洋客道:“就是这个意思!他们说把你们的牌照吊销了,你们的生意也做不成了!”女的闻言失笑道:“如此说来,我倒放心了。”

  洋客诧道:“此话怎讲?”褚道:“你想,虽然台湾是在你们的间接统治之下,但是所有公司商号的顶头上司,还是中国人的政府,这个你不会不相信吧?既然如此,我们酒吧的牌照乃向高雄市政府付款领取,年年缴税,月月纳捐,天天付黑钱,时时陪笑脸,我们的对方是中国人,不是美国政府,因此不可能吊销我们的牌照。”

  洋客播头道;“那你就想错了,正因为美国在这里具有无上权威,你们那一套该换该删,不由自主,相信你会赞同这个看法。因此,你们的牌照如由我们吊销,你们的政府是不会反对的。”褚红幸也摇头道:“我虽然感激你的事先通知,但是不能相信这些会成事实。特别是‘五·二四’大风波之后,你们显然有了很多顾虑,恐怕不会过分越权的。”但还是好言好语,把他打发走了,再与森特研究对策,按下不提。

  却说翌日森特起得床来,急匆匆跑到美军商店探问“行情”。那是个侵台美军的聚会中心,官兵混杂,蛇鼠一窝,名义上是配给侵台美军全部生活用品的地方,实则乌天黑地,“好事多为”。森特既到,职员和正在那里的官兵先是一轮玩笑,然后问他为什么做新郎哥第二天就要买东西?是不是口袋里的钱太多了,最后告诉他,属于森特名下的在美军商店PX的全部生活用品配给已告取消,今后必须付出昂贵的代价,才能获得生活必需品了。

  森特闻言怒不可遏,但是这股子冤气无从发泄,打起架来,绝非七八人的对手,何况自己究竟年已半百,出拳乏力。逗留下去徒遭嘲笑,不得不怏怏而归,褚红幸百般劝慰,也难平消。

  过得一日,森特眼见如此发展,对他大为不利,于是四出求助。入晚华灯初上,五颜六色的霓虹灯把七贤三路一带照了个眼花缭乱。褚红幸正在照料那些荒淫色情的美国水兵,不料有辆吉普车来到门口,跳下几名美国宪兵,迈步入内,瞪眉瞪眼,内中一名军士长指名要经理人晤面,褚红幸暗叫不妙,鼓起勇气,迎将上去,问对方有什么事?军士长一手叉腰,一手指点,开门见山道:“你们必须停止营业!”褚红幸一怔,忙说:“有话好说,请先坐下,我还不懂你们的意思,”军士长又道:“我们的意思很简单,也不用坐,也不用听你的解释,一句话:你们必须停止营业!”说完便走。

  那褚红幸纵然见过鬼、见过“神”,并且还在与牛鬼蛇神打交道,却对美国宪兵的如此干预没了主意。当下寻找森特,共商主意,一时却找不到。家吧女吱吱喳喳问长问短,她生怕怠慢水兵,把她们撵了回去,却找了一头稍为清醒的醉猫,笑问道:“你看见的,我们好好地做生意,领有自己政府发给的执照,一无犯例,二无差错,为什么你们的宪兵要来对我们警告?我真是莫名其妙。如果‘梦乡’不合法,那二十几家酒吧又有哪家合法的?”

  那醉猫却厌烦道;“我的那个女人比你年轻得多,你走远点!你这里吊销牌照,老子自会找到行乐的去处,我才懒得理你!”把褚红幸气得毫无办法,也只得照常开灯,忐忑不安地等森特回来,度日似年,过一分钟有一天那样长。好不容易熬过一小时,门前车子声响,以为是森特来了,不料又是几个美国宪兵走在头里,后面跟了几名台北派来的外事宪兵,面无表情,“追随左右”。不等褚红幸开口,美宪兵就个个怪叫:“滚蛋!”“离开这个酒吧!”“这里已经吊销牌照!”把一撮正在饮酒胡闹的美国水兵,弄了个莫名其妙,赶了个干干净净,闹了个鸡飞狗走。

  褚红幸岂能袖手旁观?可是毫无办法,拉住一名蒋宪兵问道:“究竟我们犯了什么法?”蒋宪兵皱眉道:“我们不知道。”褚道:“既然不知道,你们跟在他们背后赶走我的客人?”蒋宪兵道:“那是他们要我们这样的。”褚急道:“我们没犯事,请你们行个好,我一定重重酬谢就是。”蒋宪兵道:“没办法,我们真的不知道为了什么。我们是外事宪兵,他们也是宪兵,他们要我们‘中美合作’,我们就来了,其它问题,一概不知。”

  褚红幸不能撒赖,急出两行眼泪来道:“他们打掉了我们的生意,我也活不下去了,大家都是中国人,请你们行行好,帮个忙,我一定重重酬谢。”蒋宪兵苦笑道:“中国人又怎么样?我们连蒋总统都受他们管,对他们没半点办法。我们又有什么屁用?”这是实话,说完就跑。褚红幸一手拉一个,央求道:“那这样吧,我给你们叩头,请你们问他们一声:究竟为什么要这样对待‘梦乡’?”蒋宪兵缠不过她,叹道:“我们是陪他们巡逻来的,对于这件事,真的莫名其妙,给你问问就是。”于是硬着头皮,跑到门口,对门神似的两名美宪兵陪着笑脸,问其所以,那美宪兵似乎早就料到,若无其事道:“你们要我们解释原因,可以告诉你们:这件事我们完全奉命而行,此外什么事也不知道。”

  蒋宪兵这当儿感到无所事事,只得离去,征求美宪兵“同意”时,那些“盟邦同行”却交叉着手臂,横眉怒目守住了“梦乡”的大门,纹丝不动,冷冷地说:“我们奉命在这里守住,不准任何人进去!直到它吊销牌照、关门大吉为止。”褚红幸闻言知道回题十分严重,既盼森特归来,又怕森特归来之后和宪兵大打出手,那她的淘金梦不但无法完成,甚至做寡妇有份,连到美国去“享福”的希望都消失了,这一急非同小可,忙不迭跟着出门,进入一家关系较好的酒吧藏身。

  褚红幸正想打电话寻找森特,却是凑巧,森待车到,她放下电话奔向门口把他截住,把“梦乡”的遭遇说了,森特气得没了办法,暗忖无论是文是武,都斗不过他的“同行”,与其如此,不如这般,便让妻子上车,一路之上,连说带骂出主意,自己找家旅店歇脚,要妻子先找那个为他们充当证婚人的警察分局长。

  褚红幸惊魂未定,洗了把脸,打扮过了,这才去找王某,那个分局长闻道是她,好不喜欢,以为送礼什么的来了。想不到对方却是两泡眼泪,把美、蒋宪兵如何赶跑客人、如何不准营业等等说了个够,王某骇异之极,说:“他妈的这批美国宪兵,难道又要像那个枪杀刘自然的雷诺一样,还敢闹事吗?‘梦乡’是你们开的,不是美国宪兵开的。他们管得着?你们领牌照是向市政府领的,不是向美国宪兵领的,他们根本管不着!你们是受高雄警察局管理的,不是受美国宪兵管理的,内中道理,十分明白,我不懂这是什么花样,也不清楚他们怎有这么大的胆量!”

  褚红幸道:“现在不是谈这些问题的时候了,你是我的老朋友,又是我的证婚人,更是我的老上司,反正非请你帮忙不成!要不然我也不想活了!”王某皱眉道:“你放心,这是一件伤脑筋的事情,但又是一件用不着悲观的事情。好在你的丈夫是美国人,而且还是一个中校宪兵组长,他的路数也相当的宽。”话未完而褚红幸叫起撞天屈来道:“我和他结婚,你明白,无非想‘梦乡’的生意好一些,多赚几个钱,少惹一些麻烦。想不到森特因为是个不大不小的官儿,平时和他们之间有些麻烦,双方积下的怨气越积越多,弄到今天,爆了!这一爆,把我的一套主意全部打破,别说赚钱,连酒吧都给人家抢了去,你说我混了几十年,好不容易混出个名目,可是受到这么大的打击,你说我命苦不命苦!”

  那王某也急得团团打转,终于计上心来道:“有了有了,不如这样。”接着和她一番耳语,褚红幸也就抹抹眼泪,匆匆而去,直趋那个高雄市长平时落脚之处,向其他男女客人道过了歉,又把“梦乡”遭遇对他说了一遍。

  那陈某闻道如此变故,也骇异万状道:“我们干了几十年政治,当了几十年公务员,从未听说有这种笑话!这不是名符其实的干涉内政吗?你美国固然把我们政府当作什么看待,但我们认为,国家与国家之间是应该平等的,何况想当年我们是个大国?而且在联合国席位上代表这个大国的也还是我们自由中国!”褚红幸哭笑不得道:“你别谈国家大事了,我请你帮忙的事情很小。”

  话入正题,那陈武璋却没了主意福抓耳挠腮道:“这个,可是惨了,我不过是高雄市一个小小的市长,怎能和美国宪兵对抗?我一肚子气,一肚子不痛快是一回事,但对于盟邦,老实说我一点办法也没有。但是我又不能袖手旁观,应该给你出出主意,你找美国海军宪兵队长去,他管这批人,也管这些事。对,你找他没错,我可想不起他叫什么名字。”褚红幸道:“美国海军宪兵队长,比森特的级职低,是个少校,叫做斐垂克,也是个酒鬼。”陈武璋失笑道:“就这样,你去找他,没有问题!说不定他就亲自跑到你们的酒吧那边去,把守门的醉鬼全部赶跑,你岂不是马上可以恢复营业了?”

  褚红幸见这个市长打起太极拳来,大为失望。再一想他也真的没什么办法,也只得去找那个宪兵少校。可是对方好大的架子,说是有事明天谈,今晚已下班。褚红幸忍住一肚子气,翌日一早跑到斐垂克办公室,陪着笑脸,把事情说了,又道:

  “为了这件事,我曾分别向市政府和警察局陈情,吁请政府保护我的权益,我虽然嫁了你们美国人,但我自己还是个中国人,美国盟友自无理由于涉我的酒吧营业,他们非常同情我的处境,但是为了中美邦交,希望通过私人商量的途径,解决这桩纠纷。”免不了送上几顶高帽,几碗迷魂汤,期求对方同情,“收复失店”。

  那斐垂克绷着个脸,闻言只是皱皱眉毛,摊摊掌心,见她说完,双手一拍,说道:“我可以回答你的问题了,到你那边去的宪兵,是从我这边派出去的,没错!可是,我奉的是史蒂文上校的命令,他禁止美国士兵进入‘梦乡’酒吧,我们就照着办事,此外更无其它的话,你可以回去了!”褚红幸碰了好大一个钉子,又哭着和丈夫商量。森特道:“我是美国人,我知道美国人今天对你们的心情,那是由于‘五·二四’事件的影响,他们开始对你们有所顾忌,不再像在这之前那种威风凛凛了。你不如找一家有力的报纸,刊登这个新闻,并且发表评论,抨击美国妨碍中国人开设的酒吧正当营业,相信大使馆发现之后,一定会干涉史蒂文的荒谬措施里这狗娘养的太不是东西,我非找他算账不可!”

  褚红幸道:“这是个办法,可是今天的美国人,真能对自由中国尊敬了么?”森特撇撇嘴道:“什么尊敬?别肉麻当有趣吧,那不过是一种权宜之计,敷衍一下,再待机而动,‘尊敬’个屁!”

  褚红幸闻言暗惊,忙问:“你说你们对我们只是敷衍,这个我懂,但是这个‘待机而动’指的又是什么?我不懂。”森特有气道:“还不是以前我和你说过的;赶跑那个“石介蒋”,我们自己找人管理福摩萨!就是这么回事!”女的一听也就放下心来,因为美国找人取蒋而代之的话,到那时她的“美国路线”比老蒋更“实惠”了。当下再找人商议一阵,认为“新生报”的南部版比较距离最近、说话也比较有力,于是找到该报驻高雄记者,要求支援,那记者见是独有消息送上门来,既“香艳”,又“紧张”,更加牵涉到“盟友”干预中国人所设酒吧问题,正好为“五·二四”事件加上一个余波,必然引起反对,销路必涨!

  于是乎那记者问清原委,拍下胸脯,说是错在美方,不必流泪,送走当事人,忙放陈武璋。那市长不免一怔,苦笑道:“这件事,真的扩大了。不过,我这里没什么可以说的,他们美国是个大国,美军来台又是我们政府欢迎的,小小一个高雄市长,哪有资格批评这件事情?”记者道:“话是如此,但是这件事情牵涉到中国人的权益受到非法干涉问题,你这位市长先生当仁不让,一定有意见!”

  陈武璋还是苦笑道:“你最好别发消息,我才有话对你说,如果你一定要发,我就无可奉告了。”记者道:“我们是老朋友,不能骗你,我是非发消息不可的,这么多报纸,这么多记者,眼看全世界都要知道了,我不发过不了关,而且对你反而没好处,你不如发表发表意见”。陈道:“如此说来,我只能大打官腔,请老朋友原谅,我可以得罪父母,就是不敢得罪美方,否则打破饭碗不算数,再来一顶红帽子,这辈子可翻不了身。”记者失笑,说道:

  “如今行情不同,对美国有时硬一下,也未免不是好的,连蒋总统都在和美国抬杠呢?”陈道:“老友差矣,总统不是抬杠,而是撒娇,撒了半天,到头来还要听人家的,而我没有这个本钱,不敢撒娇,不如老实一点,你给我记下了,就说:我以为美军当局,对于他们国家的官兵,具有充分的约束的权力,本市府未便过问。”

  记者失笑道:“酒吧牌照费是你收的,你不过问谁过问?”陈也失笑道:“我当然明白,可是整个台湾都在人家手下,区区一个梦乡小酒吧,又算得什么?别说我市府收他们的登记费和税捐,就是我自己开的,又有什么办法?还不是认晦气的事?”记者道:“我当然帮你的忙,只发表你自己拟定的几句话,可是材料太少,你得介绍一些才是。”陈道:“这可是一件麻烦事,你可是真多事|”

  陈武璋于是要他去找警察局长,苦笑道:“他们与酒吧的关系最密切,说起来,一定有很多玩意,我这里是干巴巴的,对不起你这个老朋友了。”那记者也只得苦笑道:“这是没有办法的,兹事体大,也难怪你没有这个胆量。”当下前往警局,找到褚红幸的“坤宅证婚人”王希文,把这件事情说了,问他有何意见发表,有助这个“被证婚者”的呼吁。

  王希文闻言眼珠滴溜滚转,干笑道:“老兄你们新闻界朋友太清楚了。别的事情还可以随便谈谈,这件事情岂是闹着玩的?我这顶纱帽不可惜,可是我只有一个脑袋,丢了这个吃饭家伙,你教我怎么办?不错,你说得对,中美之间是有摩擦,可是你没看见我们的总统,对他们还是十分恭敬吗?这笔‘中美帐’我们看来最好别参加进去,要不政府为了什么什么友谊,处分起来我们还是首先受洋罪的。正因为他有时候恨透了他们,因此在我们头上出气的时候,也就出得特别狠。你没听说有一次他的车子经过基隆一个什么地方,有个喝醉了的美国兵对他的车子吐了一口唾沫,天公地道,这件事情如果要罚,当然罚那个美国兵,如果假装没看见呢?也就算了。想不到他吃大亏可以忍,吃小亏却忍不了,但是你能罚谁呢?哈,好笑,就说当值的外事宪兵不管事,居然打入军人监狱去了。你想,有关美国的事,岂可开玩笑?”又道:“何况刘自然死掉之后,美国军人在台地位一直谈不拢。不不,人家一直不肯谈,万一我的意见太什么了,对政府而言极可能俏媚眼做给瞎子看,讨不了好;对他们而言极可能惹怒了他们,把我干掉,到那时褚红幸再有办法,又有又用!”,那记者急道:“别扯得太远,时间宝贵!我还得赶发新闻,请把你认为可以见之于报的说给我听,不能在城头上出棺材远兜转了。”王某失笑道:

  “那就这样,老实说,我们老朋友没什么不放心的,但兹事体大,我不如写下来,交给你去发表吧。”当下取下金笔,搜索枯肠,无比“严重”,字斟句酌,写下了这几十个字:

  “依照中美协议,美国军方是有权约束它官兵行动的,美国宪兵可以某种理由禁止美军进入某些场合。”

  那记者皱眉道:“这就是你的不是了,褚红幸无论如何是你的老关系,老朋友,她现在有难,你总不能说风凉话吧?你瞧,你写的,尽是替美方说话,可没帮她一点小忙,我这个旁人也看不过呐!”王某笑道:“你算是糊涂一时了,你再看看,我究竟写了些什么内容?你看不出?”

  那记者道:“我当然看得懂,独独看不出你对她有利的地方!”王某笑道:“妙就妙在这里:我只强调美国佬有这方面的能力,可没提吊销牌照,这不等于告诉人家,他们是过火了吗?”记者无奈,只得藏起了那张“书面发言”,继续奔向高雄地区美军军风纪负责人史蒂文上校的办公室,他以为这个上校的嘴脸必然难看之极,想不到史蒂文与森特两人,这几年来既争风吃醋,又分赃不匀,闹了个正面开火,可是正因为“封”以酒吧做得过火,生怕闹出事来,正怀着鬼胎,希望保守秘密,借机转圜,得以下台,正在动脑筋,闻道“新生报”南部版的记者来访,暗吃一惊,迎将出去,延入客厅道:“我最喜欢会见新闻记者,不知道因何事前来?”

  未等客人开口,史蒂文可又笑道:“我倒有个问题,想请教记者先生。”那记者暗忖此人倒是有趣,记者尚未发问,他可是“反主为客”起来了,当下笑道:“上校何事下询?”史蒂文道:“昨天有人请吃晚饭,谈到高雄这个地名,据说原名‘打狗’,我可弄不清楚,是不是朋友们故意开我玩笑,并无其事?”

  那记者道:“确有其事,高雄原名‘打狗’,谁都知道,至于为什么打起狗来,就不大清楚。”笑声中又道:“这等于史蒂文上校对待‘梦乡’酒吧一样,为什么要封闭它,可以对我说吗?”史蒂文故作轻松道:“此事是我们美国内部的问题,我负责军风纪,自然要过问其事,不必登报。”

  那记者道:“话是这样说,不过梦乡酒吧并不属于美国军部,它如果发生什么问题,好像应该由高雄市政府负责处理,上校以为我的话对吗?”史蒂文忙道:“难道你听到了什么,发生了什么事情吗?”记者故作悠闲道:“也没什么了不起的事情,不过森特先生不再是美国宪兵组长,而褚红幸的资金也非来自美国军部,因此他们两人碰到这种变化,又气又急,今天已经找不到他们,不知道到那儿去了。”

  史蒂文道:“不至于双双自杀吧?这里的自杀案真不少,拿人口比例来说,决不在美国之下。”记者撒了个谎道;“这个我不知道,我想找他们谈谈,一个也找不到。”史蒂文闻言心安,笑道:“你也别找他们,男的是疯子,女的是妓女,这种人,找他们有什么可以说的。”记者忙问:“那梦乡酒吧何故被封?”史蒂文耸耸眉毛和肩膀道:“森特还要受军法审判哩!”

  闻道森特还要受军法审判,记者大为惊讶,忙问:“即使如此,‘梦乡’似乎也不该封门吧?”史蒂文摇手道:“我从来不承认封掉这家酒吧,根本没有这回事。”记者又问:“森特为什么要受审判?是不是因为他偏袒了那个女的?”史蒂文摇头道:“都说不是!”记者又问:“那是为什么森特要受军法审判?”史蒂文心里烦躁,对客人已经没有刚开始时那么客气了,说:“至于森特的问题,反正是我们内部的事,永远不会告诉任何一家报纸知道的,美国记者也一样。”

  那记者碰了这么一个钉子,心有不甘,再问:“是不是有关‘梦乡’的营业问题?”史蒂文摇手道:“我一再对你声明:有关梦乡酒吧的事,我们不想干涉它的生意经,我只是限制军人入内,并未包括其他美国公民在内,因此,在这一点上,希望阁下不必再提了。”记者强笑道:“那末,森特的军法审判,是审定的了?”史蒂文“嗯”了一声道:“当然!”

  记者再问:“那他受军法审判的原因,是不是为了婚姻问题?我的意思是:他回国离婚,再加上到这里和那个女人——”史蒂文不待对方说完,马上皱眉道:“不不,他的婚姻问题完全合法,不是为了这个。”忽地起立,说:“我还有事,改天再谈吧。”记者道:“那森特的军法审判,究竟为了什么,你是有难言之隐了?”史蒂文不悦道:“希望你不要这样说,这样似乎对我美国的内部问题,兴趣太多了些。”记者碰了这么大的一个钉子,只得怏怏离去,出得门来直奔森特所住旅舍,把经过对褚红幸说了。森特道:

  “那我们到台北活动去了,这里的事情,请你随机应变,多发消息,来日复业,赚了钱,自当重重酬榭。不过除了这些,史蒂文有无其它意见发表?这个家伙,和我闹意见闹了几十年,看来这一次是非拼个你死我活不可了。”于是两人赶到车站,森特在门口低声对记者说:“我是美国人,知道美国的事情,现在他们最怕惹事,明一套暗一套,这些你都知道,因此只要把消息刊出,台北的大使馆一定会有反应。再说我在大使馆里还有一两个能够说话的高级人员,他们都是我的朋友,我此去至少要好几天,就在台北等着看你的消息,我妻子会译给我听的。”

  那边厢忙着反攻,这边厢忙着戒备,史蒂文召集亲信,把心中的顾虑说了,有道:“森特这个混蛋,太不成东西,这一次干了他一下,痛快是痛快,无奈或有意料之外的风波,这个,相信你们都能理解。”

  史蒂文道:“我的顾虑是:今天我们和姓蒋的关系非常微妙,我们当然不怕他,他不过是一粒‘花生米’。但是,万一不小心,花生米梗在气管里,可多少有点麻烦。森特这个狗娘养的,那一次到冲绳赚了大钱,把我们这一份也给吞了,鬼花样真多,如今挨了我们重重的打击,相信他不会老老实实的,如果为了这件事,他唆使褚红幸到台北大使馆打官司,老实说我有点不放心。”有个宪兵组长说道:“那倒不可能产生什么麻烦,森特究竟是美国人,尤其是已经退了役的,他靠什么过日子?大家心照不宣!他所依靠的,虽然不是我们的力量,但是归根结底,究竟和我们有关,我们如果破坏,他就没了办法,因此相信他对我们顾虑很多,我们不必着急。”

  史蒂文道:“话这样说,可是我还有一样顾虑,那就是美中关系。本来‘五·二四’已经给我们带来很大的麻烦,如果梦乡酒吧这回事竟然再一次引起风波,那是不应该的,倒不是我们怕他,而是在这个时候发生纠纷,增加他们对美国的离心力,那我们就会调回美国,捞不到外快了!”又道:“因此,我们倒是应该想个应付办法。刚才来了个新闻记者,他没有从我这里拿到什么东西,我可是从他那里拿到了东西;就是来一个记者招待会!”

  众人说好,但有人问:“招待他们,说些什么好呢?不许美国兵到‘梦乡’,是我们在执行军纪,他们无可辩驳,但是不让他们营业,这就是我们做错了的地方。面对那些记者,我们应该说些什么呢?”众人又扯了一阵,却见史蒂文双手一拍,“哈”了一声道:“对付这边的新闻记者,我想我足够就应付的了,你们不必担心。我是个老粗,但是这边的新闻记者,也‘细’不了多少。”

  有人问:“那在什么地方招待记者?就在这个办公室里?”史蒂文道:“不,这里不够气派,又小又简单,不如到外面找个地方。”于是众人又商议一阵,都感到不合适,史蒂文道:“有了有了,就在高雄市长的市政府里,不就更能象征‘邦交敦厚’吗?”众人并无更好主意,于是史蒂文招待新闻记者这件“大事”,就在第二天假陈武璋的会议室举行,小地方发生了这么一件滑稽“大事”,真的是轰动高雄,挤满了一屋子。

  那个市长还“致词”道:“中美邦交,稳固之极!最近发生了梦乡酒吧被禁止美军入内一事,各方都很关切。这件事,是由史蒂文上校下令、由斐垂克先生执行的,本来没有什么关系,无奈外间传说纷纭,对中美邦交颇为不利,那就不成。”

  陈武璋作不胜遗憾状道:“中美邦交,一直极好,相信梦乡酒吧这回事,绝不会引起什么差错,我们相信史蒂文上校有充分的约束美国宫兵的能力和权力,而美国官兵接受作为美国政府代表机构的约束,也是名正言顺,与我们毫不相干!但是这几天传说纷纭,外面对‘梦乡’这回事不但误会,还有恶意挑拨,大出本府意料之外,为此,史蒂文上校今天特邀各位来此,听听他的意见,以正视听,而免误会。”

  陈武璋打过官腔,史蒂文跟着上场,只见他愁眉苦脸,倒不像平时目空一切,趾高气扬的样子。他苦笑道:“让我先谢谢台南的市长先生,把他的会议室借给我和各位记者先生会面,今天要说的事情,诚如各位所知道的,就是为了梦乡酒吧的事。”众记者精神一振,以为整个过程即将揭晓,一齐准备记录,又见他干咳一声道:“这件事,因为牵涉到梦乡酒吧,也就牵涉到美中人民的交谊,因为这家酒吧并非美国资本,也非美国人出面经营,更非美援所支持的。”史蒂文干咳一声,苦笑道:

  “可是,最近一两天的报纸上,报道有关‘梦乡’的消息时,总是使我不安。因此我特地请各位到这里来,说明这件事情的重要,请各位今后如果继续报道时,无论如何不要涉及中美两国人民的争论。”又搓搓手道:“这个会,能够对各位说的,也不过是这么一些了,请大家随便吃喝。以后如果有什么麻烦你们的地方,再请各位到这里来大家谈谈。”众人闻言,莫不愣然,因为这位上校扯了一阵,越扯越糊涂,当下有人发问道:“请问史蒂文一上校,那末,为什么阁下要干涉梦乡酒吧一家,而非高雄全部酒吧?这一点,请你答复。”众人曰然,一齐附和。

  史蒂文放下杯子,强笑道:“此事各报已经刊载,没有新的发展,无可奉告。”众记者更加糊徐,又有人问道:“请答复:美方为什么要干预‘梦乡’?”众人曰然,一齐附和。史蒂文皱眉道:“这不是我的意,命令是我下的,报上已登过了。”答非所问,却顾左右而言他道:“高雄这几天气候不错。各位如有兴趣,我可以找一条海军小艇,权充游艇,请各位到港口外面玩玩。”记者们闻言不悦,有人说:“他妈的不招待记者还知道一些事情,招待之后我可什么都不清楚了!”便问:

  “请问:究竟为什么贵国对梦乡酒吧如此痛恨?为什么对其他廿几家酒吧就没什么了,内中一定有个道理,请你马上答复,请你不要避而不言,也不要一百个‘无可奉告’,这比游河痛快得多!”

  众记者闻言喝了个满堂彩,一齐叫好,史蒂文吓了一跳,理亏心又虚,却知道这一关是闯不过的了,便道:“其实,事情都摆在面前,没什么可以补充的了。如果各位一定要我补充,也不过重复一遍刚才的话,我看是没什么必要的了。”众人俱感愤慨,可又怕美国佬的势力,作声不得。内中有一个与褚红幸私交极好,当下忍不住问道:

  “我们为采访新闻而来,多谢你茶点招待,可是非常遗憾,我们谁也没有拿到新东西。时间已经不早,我想请你答复我们一个问题,也就够了。那是:阁下干涉‘梦乡’营业,究竟为了什么?请作说明!”众人俱皆附和,史蒂文一头冷汗,苦笑道:“我很想和各位交一个朋友,希望各位用对待朋友的眼光看我。在这事情上,我只有一件事郑重拜托,那是:今后各位对此事继续报道时,务请不要涉及美中两国人民的争论,就这样了,各位时间宝贵,不再麻烦各位,改天再见。”

  众记者莫不失望,可又没有办法,那发问者更是一肚子气,愤愤然到他面前问道:“请你且慢送客,我还有一个问题请教:你说不要涉及两国人民的争论,事实上这也无从争论。‘梦乡’是中国人开设的,完全合格,美国军人愿不愿意光顾,那是他们的自由,但由美国官方机构强制执行,这就使人百思而不得其解。如此纠纷,一方面是中国人,一方面是美国官方,不可能没有纠纷,但是无法争论,因为你这里没有足够支持这一行动的理由。因此,这件事就明显地表露了你们这一方面的理屈,请问是不是这样的?”

  史蒂文恨不得把这个记者一口吞了,面对这些问题,他更无从答复,凑巧有一个记者想到门口找个地方吐痰,史蒂文计上心来,忙不迭拉着他的手作送客状,顾左右而言他道:“今天太怠慢了,改天再请大家游河。”也就唏哩哗啦,连推带拉,来了个“强迫送客”。

  事闻于蒋,又气又好笑。问清楚了事情真相,对小蒋皱眉道:“打狗尚且要看主人面,他们胡闹到干涉中国人开设的酒吧,实在目中无人!可是我们也没什么办法,只好等待事情的发展。这个时候,可不能再来一个五月廿四号那样的大风波,否则我们就吃不消。好在只是一家,不是全部,内中定有蹊跷,否则不会独独对付那个女人开的酒吧。可是她那个美国丈夫的背景如何,也得研究一下,如果这家伙后台很硬,千万不能把这笔帐算在我们头上。”

  其实报上披露了梦乡酒吧一事后,关注的岂止老小二蒋,美国驻台大使馆也吃惊不小,连忙派了个秘书,搭乘军机飞到高雄,找到史蒂文密谈道:“你这一次的手法,肯定已经闯祸。华盛顿来了个命令,要我们就地解决,不准扩大,否则有关人等,一律军法论处。大使要我问你:如果大使馆发表声明,肯定是你做错了,以便迅速了结,你有什么意见?蛮干下去呢?还是让梦乡酒吧继续开下去呢?”

  史蒂文颓然道:“这件事,说来话长,问题不在‘梦乡’,在于森特。”秘书道:“我们知道,可是你和森特之间的事情,老实说不足为外人道,是不能明言的,不如不提为妙,爽爽快快,干干脆脆,你说吧,是到此为止,还是和那家中国人开的酒吧作对到底,闹上个不可收拾!”

  史蒂文叹道:“我没有什么别的意见,仅仅希望顾到我的面子。”秘书笑道:“你丢失的是个人的面子,我们丢失的是美国的面子,相差太大。为了你的面子,我们不认错,听任事件发展,那就非常容易来一个第二次‘五·二四’,不过地点可能是在高雄而非台北,给人家打破脑袋或者打了个落花流水的,也就不是大使馆而是你的办公室了。”史蒂文急道:“我当然清楚,大使馆又已调查清楚,那末就等你们的命令行事吧!”

  那秘书强笑道:“大使馆要我转告你,马上撤掉‘梦乡’门口的美国宪兵!这个实在太不像话,你不知道因为你的胡来,他们的报纸来了个有关治外法权的大抨击,事情闹得够大的了,怎么你会这样糊涂?分明这是中国人开的酒吧,而你管的是美国宪兵,为什么你要这样傻,为了打击森特,结果变成了保护森特,你不是太笨了吗?可是最大麻烦还不是这个,而是美国在海外的声誉,因为你的原因又打了个折扣!我们的大使时常不在台北,有时候甚至没有大使,你怎么看不透内中所包含的问题?何况你必然听到有关美中邦交的种种传说,为什么还这样乱来?你对新闻记者说,森特难免遭受军法审判,这又根据什么?为了他的离婚?可是美国每年有多少人离婚?你能一个个打不平?”他一口气说到这里,已经有点上气不接下气了,才停了下来,喝了一口饮料,长长地舒了口气,接着又道:“如果说你和森特是为了分赃不匀,就在这个问题上大打出手,那真是笑话,笑话!我现在正式告诉你,不管森特是个什么样的人,反正不许你在这里和他纠缠不清,有官司到美国去打,想决斗也该到美国进行,别在这里丢人现眼,你可明白了?如果再不明白,那首先要受军法审判的不是森特而是你史蒂文!你别以为高雄是你的‘码头’,你该醒醒!”

  可笑那趾高气扬的史蒂文,变成了一头俯首贴耳的哈巴狗,哺喃地说:“我知道,我知道,我只希望能够保留一点点面子,就感激不尽了。”那秘书道:“这个你不用管,我们自有分寸。但是必须告诉你,我们不是为了你的面子,而是为了美国的面子,你怎么如此糊涂,忘记了美国对全世界所负的责任?英国的‘日不落国家’已经过去,今后是美国的‘日不落’世界了!我们要称雄世界,就该有一套称雄世界的做法,要比希特勒、墨索里尼、东条英机他们那套手法更文明,更民主自由,否则我们分散地球各处的军队,没有办法在当地取得信任和尊敬,是不是?特别是在中国大陆碰了个大钉子之后,我们的做法更加应该谨慎从事,小心冀翼,老实说我们的处境并不妙,连福摩萨都在反对我们,还不值得我们仔细想想么?我可不明白,你作为一个单位主管,竟然做出这等事来,使美国的威望又退了一步,你想退伍回老家,尽管对我们说,一定帮你的忙,犯不着用这个办法把你押解回去!”

  史蒂文哭丧着脸道:“请你帮忙,请你帮忙,我用祈求上帝降福的心情对待你,一定重重地酬谢你!这一回我可明白了,以后再也不敢和森特吵架了。”秘书冷笑道:“你的头脑太简单,问题不仅在此,还有更重要的。你为什么不用头脑冷静地想一想?今日之下,我们对福摩萨的最终目的,就是踢走蒋介石父子,另外弄一批人出来替我们统治福摩萨,至少使福摩萨变成‘无名有实’的美国第五十一州。”史蒂文急道:“我懂。”秘书道:

  “你不懂!你如果懂,就不应该干涉‘梦乡’,你想,怎样赶跑蒋介石,今天看来,不再是一个一加一等于二那么简单的问题,太复杂。有战事发生的话,十分简单,他是非很快滚蛋不可的,但当没有战事发生的时侯,我们就该到处做些准备工作,例如梦乡酒吧,中国女人专为我们美军开设的酒吧,肯定地说,这个女人顶好!她既然想依靠我们为活,我们为什么不给她方便?何况大家都去寻乐?我们大可以通过她的宣传,为她的亲戚朋友诉说美国人的好处,让他们增加对蒋介石统治的离心力,而倾向于美国的统治?可是你却相反地做,你干涉他们,打破他们的饭碗,增加了蒋介石对我们的不痛快,变成了中国人对我们增加了离心力,你想,你有多蠢。此外,你还有更糟糕的!”

  史蒂文吃惊道:“怎么还有更糟糕的?”那秘书道:“台北‘五·二四,事件发生以后,他们提出了一个所谓‘在台美军地位协定’的草案,要我们和他们谈,大家都知道这件事,已经好久了。找们当然不想和他们谈,这些破破烂烂的乞儿,也能和我们并起并坐?谈?有什么好谈的,如果让我们的兵士到处受拘束,还打什么共产党?还能负起全世界的责任来?岂有此理!打死一个刘自然有什么了不起?居然影响到我们驻台美国官兵全体,蒋介石可真是疯了,还以为我们非他不可,太不要脸!太不要脸了!”他停顿片刻,又说:“可是,这是问题的一面,无论如何,我们必须让他继续保留美国非他不可的错觉。如今时机未到,再来一次类似孙立人事件,我们在这艘‘不沉母舰’上的处境,就相当不妙。现在,有好多事例告诉我们,对于某些人和事,有时候光靠武器,真的无济于事,甚至有反效果,因此在这一段时间,我们对他们切忌粗鲁,该尽量哄他。就算刚才谈到的那件事,在以前,我们一定有人主张当面摔还给他。再加上一口唾沫,或者掴他一巴掌,再踢他一脚,可是不成,我们不能这样做了。”

  史蒂文道:“但是我所见到的,听到的,都是反对和他说这回事的,没一个赞成,都在骂,用尽了一切脏字眼!”秘书就问:“那你就糟糕!你明知双方发生裂痕,为什么还要替自己增加麻烦?人家的酒吧你管得着吗?万一闹大了,你给这批家伙打成肉酱是你的事,但是美国再经过这次打击,要多少时间才能恢复——甚至无法恢复我们的威望了,你负得起这个责任么?我们的大使,因为实在瞧不惯他们那种污糟邋遢,也懒得和他们怄气,干脆回国去,时常不回来,他们已经在哇哇吵了,说是我们瞧不起他们!再加上我们在台地位问题一拖再拖,他们显然不耐烦了,可是我们哪年哪月和他们说?怎么个谈法?谁也没有动过脑筋,出过主意,只有这个态度倒是一致的:不理。好,他们为了这两件事再加上美援不继,已经又气又急,不成样子,你可加进去这么一件使我们为难的事,你究竟是什么意思?”

  史蒂文苦笑道:“一切请你帮忙了,怎么个了结都可以,就请给我多少留一点面子。”秘书道:“那我告诉你,充分的理由在他那边,因此他们两个不但把官司打到大使馆,还到他们的外交部告状去,这一来,事情可热闹了,我也懒得讲,总之,这一次你闯的祸实在不小。”史蒂文至此大急,说道:“无论如何请帮个忙,我是后悔都来不及了。”

  当下史蒂文把和森特之间分赃不匀的实况和盘托出,“醇酒妇人”之外,不免许下“宏愿”作为图报,那秘书笑完,过得一宵,也就回到台北复命去了,上机之前,道谢史蒂文的“隆重招待”,嘱咐道:“你这一次,还算不幸中之大幸,因为高雄民众并未到你办公室门前示威,褚红幸也没有在你门口高举抗议木牌,一如刘自然的妻子那样。如果已经出现这种场面,那我就根本不敢到这里来。好,经过这一次的教训,你今后千万不可胡来。你个人这口气能不能发泄事小,牵涉到治外法权因而置中美关系于紧张之境,那就闯祸太大!”史蒂文连连道谢,按下不表。

  再说当天下午七时半,台北美国军事发言人办公室,忽然向全台各报发布了一项声明,有道:“高雄梦乡酒吧被禁止美国军人进入,乃属驻高雄美国宪兵的错误行动,梦乡酒吧并未被美军当局列入‘禁止进入’的措置。森特自去年退役后,已为平民身份,他有任何申诉,都将向美国驻华大使馆提出,而不是向军事机关提出。”有些报馆还弄不清楚是怎么一回事,有些报馆则奴性太重,以为这是“白色太上总统皇恩浩荡”,居然大赞美帝“民主”,其使人目不忍睹之处,也只得按下不提了。

  却说紧接着这个声明之后,禁止美军进入“梦乡”酒吧的禁令只得解除,史蒂文杜门谢客,而一度盛传“神秘失踪”的森特与褚红幸突又出现,嘻嘻哈哈,回到酒吧,“重振旧业”,也免不了招待一些“地方上”的头面人物,酒过三巡,市长陈武璋“致词”道:

  “经过这一次的小小误会,说明了一个大问题,那就是中美邦交,如胶似漆,说明了这一次的误会,纯属史蒂文一个人的意思,而非大使馆和军方的意思。因为这一个人的意思,几乎牵涉到治外法权问题,美国军方如不迅速采取措施,予以妥善解决,可能影响到中美友谊。何况从整个事件看来,这不过是一个人在从中玩弄花枪,这太不幸。幸而美军当局是如此明智。当发觉部下犯了错误之后,便立即拿出勇气予以纠正,这种知过不惮改的作风,实在值得我们效法。其次,他们处理事件的迅速与果断,也使我们为之喝采!”当下鼓起掌来,为肉麻当有趣的奴才论调加点酸醋。森特闻言好不得意,起立道:

  “感谢市长先生,感谢各位女士、先生且我们夫妇二人,对各位非常非常感谢。梦乡酒吧经过五十四小时的无理管制之后,现在已经恢复营业了,干杯!”

  森特好不得意,高举空杯,绕桌而行道:“这一次,意外获得了几天的休息,也算不错。我们在台北,见到过各方面有关的官员,不分中美,多谢他们对我们的一致支援,史蒂文是错定了的,史蒂文要入地狱!”又道:

  “我娶的是中国太太,不是闹着玩的,凭什么给我打击?越想越没道理!还要剥夺我在美军商店PX的全部生活用品配给,史蒂文疯了,因此他这一次的钉子也碰得够受的了!”又道:“既要强调中美友谊,就该拿出一些事实来,”他恬不知耻地说道:“我和密司褚的结婚,便是真正的中美友谊了。”在一片哄笑叫好、乱七八糟中,森特更加得意忘形了,故意讨好当地那帮家伙道:

  “从这件事整个经过来看,史蒂文对我个人大有意见,大有问题。我退了役,他还做官,就这样干了我一下,可是,我究竟是美国人,他奈何不得,但是,我的妻子是中国人,凭什么史蒂文指挥的宪兵,可以跑到自由中国所许可的酒吧,胡乱干涉?这显然不是那么简单的问题了。我实在生气,即使禁令取悄,我还有气!”众人于是劝慰一番,森特也就堆下笑脸来,回到座位,斟酒举杯道:“现在,我建议我的妻子说几句话,自从出了事之后,她一直忙着,而且不安。”众人一片怪声叫好。褚红幸站了起来,准备说话,但她好生圆滑,只是鞠了个躬,说了句“我感谢各位”,也就归坐。众人正在哄笑,那警察局分局长起立道:“我三杯下肚,不说不行。由于我的职务关系,我希望从今以后,酒吧间里,再也没有这种事情发生。”还想“发挥”,却也顾虑到他这一行的毛病太多,只要遭受任何一方的攻击,他这个小小的分局长也就没命,便道:“我们是拥护中美合作的,不希望再有这等事发生,完了。”众人皆笑,笑声未止,森特又道:“我在台北大使馆,见到不少老朋友。他们都为我抱不平,都说史蒂文混帐!他们还说,在日本,也曾发生过类似的事情,一个宪兵组长派人把一家日本酒吧包围了,没有封门,也没有传达什么禁令,只是吓唬美国兵别进那家酒吧大门,而他自己就半点道理都没有,就这样僵持了二十分钟光景,嘿,你们可猜得到,这件事情是怎样解决的?哈!这个家伙给日本人结结实实揍了一顿!”森特大笑,大叫道:

  “谁如果见到史蒂文,就对他说,欢迎他再派人来封闭‘梦乡’,到那时候,用不了二十分钟,就会有人结结实实给他一顿,真的,我不说谎,如若不信,可以试试!”

  在一片哄笑声中,森特和他的中国太太给客人们又是敬酒又是道谢。森特这个流氓一杯接一杯地猛喝,又一句接一句地臭骂史蒂文。众人见他已有几分醉意,连哄带劝,算是告一段落,而他和史蒂文之间那笔烂帐如何算法,由它去了。

  再说老蒋闻悉此事,对小蒋道:“究竟两人之间有些什么过不了关的事情,值得如此张扬?”小蒋道:“还是分赃不匀的问题,可是怎么个分法、多少钱、多少货,也只有他们自己知道,那是无帐可查的了。”老蒋皱眉道:“这一阵,美国人来来往往,并无特别花样,可是这两个人,有点特别。一个是战俘,跑到小地方凭吊俘虏营,莫名其妙散布共党思想;一个是退役军官,姘上个酒吧女郎,闹了个鸡飞狗跳,这算什么?分明开口反共,闭口反共,自己家里却有着大批共产党或者左倾分子,还到这里发议论哩,我想不通。”又道:

  “另外两个阿飞,麻烦更多。一个做了酒吧股东,一个作威作福,可是两人都没出息,都在胡搞,并且是最笨的胡搞,都露了面,谁都可以看见:美国人用什么白皮书黑皮书骂我们,他们自己呢?”小蒋明白,老头子又在发牢骚了,便道:“大使馆因为怕出乱子,算是动脑筋的了。那两个人反正就是这么回事,其他的美国人也一样,阿爸不必理它。”

  老蒋恨道:“我才不去理睬!可是美援越来越这个,私人投资也不见得怎徉热闹,你要我如何开销?”那当儿宋美龄来到客厅,笑道:“有一个开酒吧的女人,为了美军干涉了她的生意,居然写状子托人辗转给我,要我为她主持公道。待我去问,她可是又不在台北了。我倒想找到她。”老蒋不悦,说:“这种人不理也罢。”宋道:“不,听说她嫁了个美国人。”老蒋强笑道:“是个退役宪兵。”宋道:“正是这样,我想找到他的妻子,为的是想了解一下,在高雄地区,中美通婚的情况如何?”老蒋苦笑道:“这个有什么意思?”宋道:“才有意思呐,你们老爷不知道,我和美国太太们打交道,还有什么话可以谈哪?十几年来,龙凤礼服都表演过了,老古董新古董都说完了,总该找些新东西,那个吧女的故事蛮有趣,因此使我连想到其它的中美通婚问题。”

  老蒋又气又好笑,叹道:“你还有趣,人家头都要打破了。美国人哪,这一辈子,我可算是领教过啦!”

  宋美龄这当儿吃饱喝足,精神不错,笑道:“类似森特这种故事,多得很哩!上个月那次聚餐会上,有一位年轻的军眷就在酒后和我诉苦,说台北有个酒吧女郎,几乎取她的地位而代之。”老蒋笑道:“怎么,她的丈夫也看中了吧女?”宋道:

  “这位年轻的军眷说,她不好意思说这个,可是情况恶化,她不能不说,可又不好意思随便说。现在喝了点酒,有了勇气,她因此向我求助。她说她和她的丈夫都是二十九岁,到自由中国来已经两年。第一年相安无事,第二年出了乱子。她怀了孕,她说她丈夫从此不怎么了,显著的情形是时常外出,以及时常深夜才归。她说她明白怎么回事了,花了不少时间,终于找到了问题的焦点,是在一家酒吧里。”

  老小二蒋皆笑,问:“从此麻烦就大了?”宋美龄道:“可不,她说她试图一个人去说服那个吧女。是一个清晨,她开始了戏剧性的活动,根据吧女的地址,她找上门去,那是一个简陋的家庭,她说她意外地发现,那个吧女不但有父母兄弟和妹妹,还有一个丈夫,”小蒋道:“这不奇怪,好多吧女舞女妓女都是这样的。”宋道:“她可是很奇怪,而她的出现,使他们全家更加奇怪。”

  老蒋呵呵大笑道:“打架了没有?”宋道:“这个年轻的军眷说,她永远忘不了这个吧女的一番话,是些什么话呢?她对她说:‘别以为我是个坏女人,我和你一样,希望有一个安定的生活,一个可以信赖的丈夫,但是我没有你幸运,我们穷,穷到卖身,而且像我这样的女人多得很,并且我要提醒你:不是我出门找你的丈夫,而是你丈夫上门找我的,如果这间酒吧没有我,一定有第二个女人,是不是?因此问题不在我,而在你的丈夫,你应该劝你的丈夫,不必来问我。在我是一项职业,我有执照,每年每季每月还纳税,平时还有很多支销,以维持我的生活,因此你不必找我,我可以不去酒吧,但不能解决你丈夫会不会再上酒吧的问题。’”宋美龄不以为吧女之言包含了使他们腐朽统治者脸红的内容,笑道:“当时这位年轻的军眷,还问我:有什么办法可以使她丈夫不再乱跑?我就对她说,由他们去!”还想发表“宏论”,却又感到不妥,改口道:

  “过了几天,我在散步时碰到了她们,她也在,又谈到了她的丈夫,我发觉她面容憔悴,心情一定很坏。她把我拉到路边,哀戚地说,她担心到自由中国来生活的结果,会失去了她的丈夫。”

  老蒋道:“这些美国女人也真少见多怪,他们美国人全世界到处跑,全世界有他们的风流账,在日本还要厉害!日本政府的外汇收入,有很大的数字就靠这个。那个军眷这样做,简直是自寻烦恼!”宋美龄道:“我不便这样对她说,路边有条石凳,我们就坐下来了。树上还有露水往下滴,这个军眷眼泪流得更好。她说,看来事情已经绝望,正常的婚姻面临挑战,她说她要带着小小的孩子回去了。”又道:

  “原来,为了这件事,她真的花了好多功夫、先是对她丈夫的主管长官倾诉,想不到这个主管长官的太太,也在为和她共同的问题,和她丈夫闹了个一塌糊涂。她说他们是一路货,她失望了。”小蒋强笑道:“这种事情真的多的是,原因之一,是先生们比太太们先到台湾来,于是出现了这种情形。”宋道:“到了后来,她还和我辩论,真是麻烦!”老蒋道:“这个有什么可以辩论的?”宋道:“是哪!看样子,这个军眷的神经,有点问题了。我见过多少美国太太?又有多少美国太太和我交换过这个问题?从来没有人和我辩论过,今后我再也不理她了。”

  小蒋笑道:“奇怪,军眷之中,也有喜欢辩论的?”宋道:“她对我诉了半天苦,见我没有办法可以有效地给她帮助,她就这样问我:是不是我主张军人嫖妓女?我说我那会有这种魄力?这不是我们女人‘发明’的,千百年来,已经有了这种女人,以及有了专门找寻这种女人的男人,特别是军人。我说不管我赞不赞成,反正我们没有力量改善这种情况。同时,这又是一种既成事实,由它去,给那些需要女人的军人以安慰,这样便能鼓舞士气,刺激他们去奋勇作战,击败敌人。我说,我们都是在美国受教育的,相信她不会反对我的意见。”

  老蒋道:“她反对吗?”宋道:“还是反对了,她说她自己痛苦的遭遇固然促使她反对卖淫制度,而根据人道主义等等,她更加反对,她说改天要写一篇文章,刊登在台北报上作呼吁,我劝她别这样做,我说如果你在美国可以这样做,不妨在自由中国也这样做。事实上在美国不可能有这个题目的呼吁和辩论,因此她说她是为了基于对自由中国的友谊,这才有此设想,我劝她不必,因为势必徒劳无功。”

  小蒋听出兴趣来道:“她坚持些什么理由?”宋美龄道:“她认为第一个不能容许的问题,是破坏家庭,破坏爱情,破坏作为一个人的尊严,破坏作为文明社会中文明人的身份。”

  老小二蒋闻言失笑,说:“这个女人真是书呆子了。”宋美龄道:“可能念书没消化,上海人说话叫做蠢头蠢脑。美国的娼妓问题如果承认天下第二,就没有一个国家敢承认天下第一的了,你们自己的娼妓问题这样平平常常,还要抱怨自由中国如何如何,实在教人听不下去。但我为了敷衍她,又不能开罪她,只好劝她。她说吧女舞女妓女等等的存在,实在是人类的耻辱,于是又抱怨起政治制度来了。”宋美龄笑道:

  “我就对她说,这正是自由世界的特色之一:自由!我还问她,森特的故事她必然知道的了,美国政府为了鼓励官兵反共作战,给予他们极大的自由,森特就是例子。如果森特不能和吧女结婚,他的参战情绪就振奋不起来,那还得了?如果每一个美国官兵都这样,美国还打什么仗?她说森特已经退役,政府不应该给他这么多的自由,我说正因为他退了役,必须照样给他这么多自由,否则政府就不能取信于官兵,官兵也就不想为政府努力反共,后果严重!我劝她应为政府着想,应为大局着想,犯不着为这点子事那么小器,误了大事。”

  老蒋皱眉道:“她一定给你说服了。”宋道:“也不。她抱怨起政府来,我就给她开玩笑道:如果你连政府都要反感,那你小心给加上一顶‘非美’的帽子,这顶帽子等于自由中国的红帽子,可不得了哩!她真的给我唬住了,可又叹道:像这个样子的政府、家庭、基地、战争和生活,看来神经病患者的数字一定会一天天多起来,因为只要是一个善良的人,就受不了这些问题的煎熬和冲击。她说她是当事人,因为这可是一件使她刻骨痛心的事,对生活的意义,就恍恍惚惚若有所失;对美国的法律,也就迷迷糊糊不敢恭维;对共党的恶劣,也就发生怀疑不敢轻信,因为她知道,共产党政权是不许有娼妓、不许军人有这种鼓舞的,但是共产党打起仗来未必比自由世界差,因此她越来越感到这些难题之难,不能得到解释,精神苦闷,祈求上帝同样没有解答。”

  老蒋打了个呵欠道:“别理她,美国人真有趣,什么样的人都有,老战俘不满政府,新郎哥不满宪兵,你说的那个军眷,牵涉的问题更多,理他们作甚?我们自己也有一本难念的经!不痛快得很哩!”

  过得几日,梦乡酒吧入夜开市不久,褚红幸正在“当坊”,森特照例权充保镖,那个“证婚人”、警察分局长王某忽地闯了进来,说是要为他们作和事佬,特来征求同意。褚红幸愿意和解,森特不以为然,说道:“史蒂文这家伙说我要受军法审判,待此事告一段落,看他受审判还是我受审判,到那时再和解不迟。再说这家伙根本不敢和我见面。你又有什么把握替双方和解?”

  王某陪笑道:“中国有句老话,叫做冤家宜解不宜结,你又何必坚持?别说是都在一个地方,就是各自东西,多一个朋友总胜过多一个冤家。”森特道:“你有所不知,这个家伙自以为后台可靠,以为现官不如现管,这才胡作非为的。现在台北都在埋怨他,他没办法了,这才找你出面求和。你对他说,只有道歉赔罪的份儿,可谈不上和解,别做梦了!”

  褚红幸在他身边低声说:“我不赞成,这件事也该到此为止了,你不知道我每天开门营业时,心里有多嘀咕,他既肯和解。你也就有了面子,何必坚持?再说史蒂文也不是一个普普通通的人,如果这一次碰了钉子,以后再借故闹事,那连局外人都会说我们的不是。”森恃沉吟道:“也罢,不过要他先单独和我谈谈。”

  王某笑道:“那好办,他就在你们隔壁,正在一个人喝闷酒,连吧女都没找一个,你就过去吧。”褚红幸道:“好,森特,你们说完了,再到‘梦乡’来,我请你们吃饭,祝贺你们言归于好。”森特默然,随王某上隔壁去了,王某从中说了几句好话,匆匆退出,森特恨道:“你害得我东奔西跑,今天找我作甚?”史蒂文道:“过去的事情,也不用提了,反正大水冲了龙王庙,犯不着自己人痛打自已人。我今天一来向你道歉,二来和你斟酌生意。”

  森特咬牙道:“有什么生意可斟酌的?你恨不得一夜之间将梦乡酒吧砸烂,恨不得一拳把我打死,还有什么可谈的?”史蒂文道:“相骂无好口,相打无好手,我们的事情也只能到此为止,我使你辛苦奔波,以后定必补偿,但是你到台北到处告状,我又何尝不倒霉?好啦,我有正经事找你商量,你在‘野’我在‘朝’,我们合作,比啥都好,……”森特闻言,态度立刻变了,只见他附耳过去,紧绷着的面孔也就眉开眼笑,没多久两人笑着转到“梦乡”,褚红幸一见心中有数,低声对王某道:“你这个和事佬做得过,财神菩萨跟在你的屁股后面哩!”于是忙着摆酒,王某道:“我的职务关系,不大方便吧?”褚红幸道:“笑话,来的都是美国兵,谁也不认识谁,你怕什么?你的上司,多少人来过啦!”

  于是四个人就在褚红幸的“内室”里吃喝起来,王某笑道:“这下子,两家可好了,用不着脸红脖子粗,多赚几个,比什么都好。你们二位一个有权一个有势,再加上老板娘八面玲珑里应外合,我实在为你们高兴,来来来,敬你们一杯,祝贺祝贺。”褚道:“你自己怎么没算在内?你是地头蛇哩!”王某道:“我分明是个人,怎能说我是蛇?”哄笑声里史蒂文问道:“王,你这个人很‘鬼’,你的职业更‘鬼’,究竟你对于我们这一行的赚钱法门懂得多少?我要考你一考。”

  森特道:“对,王,这件事,对我们这个集团的关系很大。你真有办法,我们也就真的有了办法;你没有办法,我们也就没得捞了。”褚红幸笑道:“我们不该说是个集团,而是个财团才对。”于是又引一阵哄笑。王某这当儿好不得意,喝了口酒,摇头晃脑道:“先说我们的空军海军,他们的赚钱法门,瞒不过大家的眼睛。海军到外国去,回来时每个人都有一大堆货品,放在船上,反正海关不会检查,缉私处也不敢上船。当然有人知道,但知道的人也有一份,于是事情就这样太太平平过去了。空军的情形比较不同些,因为飞机的面积比军舰小,藏私货的地方也比军舰少,可是他们照样有办法。”

  史蒂文笑道:“好像你自己就是其中的一个。”王某说下去道:“空军可是有空军的方便处,他们穿的衣服古怪,又肥又大,于是把值钱的东西往里装,下了飞机上吉普,回到宿舍再‘出货’就神不知鬼不觉的了。当然,也不是没人知道,反正知道的人就有份,问题就解决了。有一次,三架运输机从日本回来,内中有个驾驶员自以为老资格,不买上司的账,那个上司也妙不可言,当场并不发作,例行手续办完之后,他跟他回宿舍,找了一批有关之人,当场指他携带私货,遭人告发,特来搜查,对方当然不肯,可又没有办法,航空衣非换不可,否则等于承认有鬼,他气得没法,掏出枪来,给人家阻止了,他的上司马上搜查,剥开他的臃肿飞行衣,查出了大量手表、钢笔、戒指和高级化妆品,这一来……”

  史蒂文摇手道:“不必讲下去了,你们的海空军,凡是从外国回来,都会变成某些动物似的,把咽到胃里的草料吐出来。而他们在出发之前,也会像一个赌场似的,赌客们纷纷向人借钱下注,前年我在新竹,也曾碰到一个你们的空军,向我借了一百美金‘办货’,后来还给我一百二十美金,这买卖不错。不过,我们的情形有所不同,你真的有把握保证不出乱子,不制造新闻?”

  王某道:“那当然不会。刚才你们没听见老板娘叫我地头蛇吗?这种事情,非地头蛇不可。你们纵然有了氢弹,可是出手私货这件事情,就非土头土脑的地头蛇不可了。”森特大笑道:“这倒是真的,没有你们这帮古灵精怪,有天大的本事也不济事。”问:“你以为有些什么法门?把你的本事都施展出来罢!”

  王某笑道:“花样是很多,困难也不少。你们出手的东西很特别,不是奢侈品,就是禁止入口的东西,既然到了,就该出手。第一个办法,是登报。”史蒂文一怔,反问道:“岂不是要出乱子?”王某道:“你错了,这个登报,不是登新闻,而是登广告。不是登大广告,而登分类小广告。看手头有些什么货色,就花极少的分类广告费,取得极大的效果。”史蒂文道:“不成吧?你总不能一五一十登了个清清楚楚,引起有关方面注意,上门找你晦气。”

  王某道:“那不能这样做,我们登的是美国侨民因为回国所以拍卖,或者美国军人因为调防、退役,在离台之前举行廉价拍卖,除了一两件笨重物件之外,那些值钱的等于公开标卖,而且无人干涉。就回国嘛,当然把能卖的都卖了,难道连大眠床都要装上飞机?”

  史蒂文点头道:“这办法好,是有不少这些广告,原来内中大有文章,此外还有什么?”王某道:“第二个办法,就是利用寄卖所。你们的东西不能正式公开发售,否则给有关方面查出之后,麻烦可多。而寄卖所的情形不同,从老公公的寿衣到太保的原子粒收音机都可以摆出来,没有任何麻烦。不过利用寄卖所也有两个不同的办法,一是正正式式的寄售,把东西拿过去,等到卖掉了,给他一个八五折或者九折,皆大欢喜。这样做简单明了,但是也有缺点,那就是不痛不快,受人控制,每一家寄卖行的单据上都有这么一条:‘因天灾人祸而使货物受损者,本行恕不负责’,教人心中不安,因此不能不想到另外一个办法,那就是自己开一家寄卖所,既为自己方便,又能接受其它生意,并且这个地方也就变成了一个落脚点,妙处多得很哩!”

  褚红幸道:“那我来开几家寄卖所,反正用不了多少本钱,找个地方,先把自己的千年古董拿出来,大大小小摆满一屋子,挂起幡来引鬼上门,不愁没生意,后房摆一桌麻将,一天到晚不愁没有消闲去处。”史蒂文对王某道:“你再说下去。”王某道:“此外,还可以利用经纪,把名贵东西交给他们找主顾,给他们一个最低价格,卖得掉不给回佣,卖不掉也不会损失,了不起损失一些利息,那有限,取东补西,不会蚀本。”

  森特十分得意,笑道:“是有办法,是有办法,可还有什么路数?”王某更是得意,低声道:“还可以找官方出面,来个公开拍卖。”史蒂文道:“这不成吧?既由官方出面,还有旁人的份吗?”王某失笑道:“你只知其一,不知其二。这个所谓官方,不是台北或者华盛顿的官方,而是这里的有关‘机关’,什么机关呢?与缉私有关的就成了。而这一类机关,只会嫌多,不会嫌少。因为到目前为止,与缉私有关的单位已经‘不成文法’,想来一手,就来一手,没什么明文规定了。”

  史蒂文道:“这个我懂,因为你们的宪兵分明没有缉私责任,却也有了缉私的行动。”王某笑道:“是不是?宪兵尚且缉私,我们警察更加‘义不容辞’了,到处有警察所,也就是到处有缉私处。正式缉私的机关,更是一天到晚,一年到头缉私,税务处、海关、警备司令部、城防司令部、保安司令部、警务处、情报机构,不也在忙缉私?因此有人说,过不了多久,海、陆、空军和后勤司令部固然会有缉私组织,立法院监察院之类恐怕也会插上一脚,共襄盛举;而且总统府、行政院、省政府等等,不免看得眼红,另组缉私队大家分点油水。”森特撇撇嘴道:“就因为这样,走私的更多了,缉私与走私原来是一个人的两面,有时候简直没法分得开。”

  王某击桌道:“一点不假,我们有人统计过:走私案的增加,一年比一年多;走私货的推向市场,也是一年比一年多,为什么多了?就因为缉私机关多了!”史蒂文道:“我对这个没什么兴趣,你把你的办法说下去。”

  王某指指点点道:“缉私机关多了,随便找一个不受注意的小机关,透出风声说是拍卖私货,那我们如今尚在手头的东西,平时嫌太多,到时就嫌太少了。找到一个机关出面拍卖,用不着大大宣传,包你一传十、十传百,大家会赶得来,到那时喊出底价,大家竞投,必有争执,必有高价。而且我们可以这样做,派人化装投标,混在人丛里,拼命哄抬价格,越高越好,反正到没人再抬时,落槌成交,收钱便是了。”

  笑声里史蒂文皱眉道:“这徉做法,妙则妙矣,可是收入的现金,岂非要双手交给政府?”王道:“不不,左手交给右手,不会损失分文。为的是刚才说过,那个机关是借用的,甚至是杜撰的,谁也不会来查根问底,更没旁人敢来分肥,实在妙极,我们四个人眼看要发大财了。”史蒂文道:“我还是不懂,分明是所谓政府拍卖,那我们又怎能从中取到货款,岂有失策?”

  王某道:“我举个例,海关每年总有几次刊登拍卖广告,列举拍卖物品名称,定妥日期、时间和地点,因为这些东西大都来自香港,因此非常受人注意。但是内中却多的是大陆土特产,从药材到杭州丝绸、湘绣,无一不备,更妙的是还有上海出品的照相机和收音机,可把某些先生们气得要死,共产党都有这些精密东西?还有仪器哩!总而言之什么都有,好不热闹!”史蒂文皱眉道:“你还是回答我的问题吧。”王某笑道:“说得高兴,可是忘了。其实你用不着担心,已经说明这个政府机关是冒用的,根本没人查根问底,人家为了购买私货而来,没心思问你是真是假,我们有货人家有钱,事情就是这么简单。”

  森特道:“万一有人问起来,又该怎么办?到时候你逃跑也来不及。”王某道:“这个,当然是有把握的,这和打仗一样,你不了解敌情地形等等,根本没办法作战,了解了,也就可以打胜仗了。”史蒂文闻言摇头道:“也不,拿我们在高丽之战的经验来说,有时候了解得越透彻,挨打挨得越重!”哄笑声中王某摊摊手道:“那就没话说了。不过,在这方面,我们比你们美国军队信心强得多。如果不信,明天你们就给我一车货,我保证可以用官方机关名义拍卖出去!”

  史蒂文期期以为不可,森特沉吟良久,说道:“那这样处理,就无一失,你刚才说的几个办法,我看可以同时进行,登小广告、送寄卖行,自己再开一两家,同时委托经纪人,乃至你的‘官方拍卖’,一齐开动,不是最好的销货术吗?”王某道:“其实,还有比这个更赚钱的,而且以你们美国人来经营特别有效,这种货式本轻利重,妙极了,相信你们已经有人在做,我的意思你们也可以做。”

  史蒂文问:“这是什么货?”森特道:“那还用问?吗啡海洛因,是不是?”王某笑道:“就是这个,鸦片也一样赚得多。”又道:“这些东西体积小,利润大,譬如,假定我们卖掉一张旋转椅,赚了四元美金,假定卖掉一张弹簧床,赚了十元美金,赚得实在太少,可是如果脱手像旋转椅,或者大床一样体积和重量的吗啡鸦片海洛因,那我们要赚多少美金?不得了咯!”三个人给他说得心动,森特道:“这不开玩笑,不错,我们美国人来担任运输最合适,因为你们不敢查,可是万一查了出来,那对我们的影响,可大得很了。”

  王某皱眉道:“一个舞女,你不能说她是个节妇,一个美国人,同样不能说他是圣人,最近你们不有一个人因为运毒贩毒在台北给抓了进去了吗?”

  王某皱眉道:“我认识那个倒霉的家伙,上星期已经押解出境了。这个家伙也太笨,居然在台北公厕里推销海洛因,人多眼杂,怎会不失手?何况有些人对你们美国人已经有了成见,很想看你们闹笑话,这才给人家抓住的,这完全是意外。我的意思是,只要按照我的办法行事,就保证不会出错。”史蒂文问:“那从什么地方获得这些‘货物’?”

  王某笑道:“这个问题,简直是多此一问,就在你们国家,别说这三样,第四样大麻、第五样幻觉丸都很有名,你怕他们找不到吗?”又道;“而且利润如此之大,别说不会出事,就是万一出了事,了不起坐几天牢,就会请他离开台湾,既不会挨打,又不受任何虐待,而且虽然出了境,只要有兴趣,换一张护照换一个名字,还是可以大摇大摆到台湾来。如果连这些手续都嫌麻烦,干脆偷渡进来,也一样的。”

  褚红幸这当儿插嘴道:“我看,反正什么都做就是了,海洛因之类的危险性是大,可是利润也大,担任贩运的人责任和风险同样的大,你们两位去研究研究吧。唱戏要有班底,运东西同样要有班底,你们现在最重要的便是弄一个班底。等到班底组成了,那大如眠床,小至海洛因,无一不是随心所欲,何必在这个时候苦苦思量呢?来来来,为我们的一本万利干杯!”

  不表那些美国佬胡作非为,却说尚有民族尊严感的人们,目击史蒂文的滥用职权,森特的胡来一气,特别是蒋介石以下对于美国佬的如此卑躬屈膝,无不摇头。正当华灯初上,梦乡酒吧等开始热闹的时候,附近酒楼上有一帮人正吃便饭,内中有那个曾经采访森特与褚红幸的记者在,三杯下肚,不无感慨,叹道:“这件案子,算是不了而了,我们这些瞎忙一阵的人,越来越感到自己的工作忒煞无聊,因为不能畅所欲言,这日子混得太可怜,也混得太可怕了。”他的朋友道:“怎会这样严重?”那记者道:

  “不提以前,只说现在,最近有个美国退伍上校到嘉义乡下去凭吊俘虏收容所,据说发表过很有分量的谈话,可惜见不了报,而这个森特活宝贝,事情的真相也见不了报,我们只能一天到晚说谎,没有一句真话卫更可悲的是,我们打着的是‘自由’旗号,可是我们有的是什么样的自由?还用得着说吗?”众人见他真情流露,莫不着急,惟恐就在邻桌之上,就有老小二蒋所派特务,于是借口喝酒,乱糟糟乱以他语,但求无事。

  欲知后事如何,请看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