什么叫难受?对李小民来说就是娶了媳妇却不能同房。
麦熟的香气开始在村庄四周弥漫、游荡于大街小巷时,第一个感应到的是李九兴,因为李九兴已经开始磨镰刀了。李九兴的脚边放了四把镰刀,还放着一脸盆清水。镰刀在磨刀石上一来一回地走,隔一小会儿,李九兴就用左手撩一些水在磨刀石上。干磨快,湿磨耐。李九兴边磨边嘟囔老辈人留下来的关于磨刀的经验。镰刀沉睡了一个冬天又一个春天,铁锈和着水磨成了一股红浆,顺着磨刀石低凹的两侧往下淌。李九兴要把镰刀磨到吹毛断发又经久不卷刃的程度。
李小民把挑来的一担水往厨房的水缸里倒。李九兴说,刚打的井水磨刀有钢性。
咱家的麦还得四五天才熟哩,你那么早磨镰刀干啥?李小民对他爹说。
李九兴没吭声,而是把脸盆里的旧水倒掉,换上李小民刚打来的新鲜井水。
吃早饭的时候,李九兴对老婆秦花枝、闺女李星星还有李小民说,吃饭别磨几,吃完了好去割麦。李九兴的话主要是让李星星听的。李星星一直在咸菜盆里挑黄豆吃,她手里的筷子把那些用酱油腌过的白萝卜丁像翻垃圾一样往一边翻,而对饱满晶莹的黄豆却情有独钟。
我哥不是说麦还得四五天才熟么,你慌个啥!李星星的眼睛和筷子执拗地对付着菜盆里的黄豆,嘴里这样说。
可是,你嫂子家的麦已经熟了,我昨后晌看过的!李九兴用筷子重重地敲了一下菜盆的边沿,有敲山震虎的意思。李星星却没有被震住,她的眼里放出光来,一块较大的咸菜下居然匿藏了三颗金灿灿的黄豆。李星星的筷子迅速地往嘴里运输黄豆,吃完了她把嘴撇了撇。啥嫂子,喊三年了,到现在还没过门,跟我哥结婚还不定猴年马月哩。李星星嘲笑她父亲的自作多情。
今年,今年咋着也得让你嫂子过门,不就是短那三千块钱彩礼么!李九兴这样说,话里却透着明显的底气不足。因为三千块到哪儿去借他还没底,关系近一些的亲戚早已借遍了。
嘿嘿嘿嘿!但愿这是俺爹最后一次说这话。李星星阴阴地说。
李小民在父亲和妹妹的对话中产生一种强烈的惭愧,耷拉着脸子去厨房给自己盛了一碗稀饭,蹲在地上呼噜呼噜地往肚里灌,好像跟那碗稀饭有仇似的,要一下子吞掉它。
别废话了,赶紧吃饭!李九兴把脸板了起来。他对李星星实在喜欢不起来,李星星除了好吃懒做嘴刁外,李九兴看不到她一点长处,李九兴在心里倒是盼着早日把她嫁出去,眼不见则心不烦。李九兴撂下碗站起了身子,带着气说,你肯定是只懒猫转世!
李星星马上接话说,我还想再转回个猫才好哩,不干活光吃光睡。
李九兴对李星星的不知羞耻大为光火,可是他不知道怎样才能让李星星有所触动,他盯着李星星仍然在菜盆里翻拣黄豆的筷子狠狠地说,姑奶奶你快点吧!
李星星说,我不去,我凭啥去给她家割麦,王霞嫁的是我哥,要割该我哥去,我和孙燕上午去秦镇学裁缝哩。
啪。李九兴抓起李星星还剩半碗饭的碗摔到了南墙。
瞧瞧,你们爷俩真是前世的冤家,咋一说话就吵!秦花枝红着眼圈,弯腰收拾桌上的盘碗。她不敢看李九兴的青脸,不愿看李星星的赤脸。
我自己去有啥不行,非要全家都去巴结她家!李小民对父亲的做法不满,也不满妹妹的自私自利,怎么说王霞就跟她没有关系,那毕竟是你没过门的嫂子呀!
王霞爹要是知道我在家闲着不去帮他家割麦,不是又给他话把子么。去年秋上给他家收秋我晚去了半天,你看王霞爹嘟噜那张脸,一上午没搭理我,龟孙子养个闺女像养了个娘娘似的!李九兴的话里表达的是一份无奈。
咱要是有钱有势,王霞爹的架子能拿起来?他还来给咱家割麦哩!李星星又在嘲笑她爹的无能。
你马上就滚,谁家有钱有势你上谁家去!李九兴的肺管子被捅,呼哧呼哧喘起气来,他实在不能容忍李星星对他这个老子一再的嘲弄。
吵吧,天快晌午了!秦花枝喊道。
李九兴捞起地上的镰刀出了门。李小民随后跟上。李星星被秦花枝牵着手被动地走在最后,她的嘴噘得老高。快到村口了,李星星说,我忘换鞋啦,高跟鞋咋干活哩!
秦花枝说,又不要你真干,做样子给王霞家的人看嘛。
李星星很恼火母亲的木头脑袋,自己换鞋就是真要干活么,自己是怕麦茬把高跟鞋戳坏哩。这双白色的高跟鞋刚买来没几天,整整花了二十块钱哩。
李家庄跟王家屯也就隔二里路,翻过一个缓岗就到了。李九兴率领全家直接来到王霞家的麦地。王霞家的麦熟得正是时候,晚了割会落镰的。
割了半晌却不见王家来人,李九兴手搭凉棚望望天,太阳已经快当顶了,他对躲在树下摘酸叶吃的李星星说,你去你嫂子家看看咋回事,就说麦都放倒了,等车来拉哩。
李星星说,我穿着高跟鞋走不了路,脚疼哩。
秦花枝赶紧说,小民你去吧。
李小民揩把汗把镰刀放在地垄去了王家屯。
王霞家的堂屋外墙贴了白亮的瓷砖,很气派,可是更应贴瓷砖的大门却裸露着红砖,像一个人穿了一件毛料的上衣,下身却是麻布做的裤子,既不协调更不美观。
如果王登云还当着支书,那绝对不会是这个样子,这座大门一定是王家屯最豪华最气势的大门。当然,如果王登云还当着支书,李小民根本不可能跟王霞有任何接触,更谈不上婚嫁。问题在于王登云三年前从支书的位子上掉下来了。这样,王家的门槛一下子低了下来,李小民的姨才敢登门说媒。
李小民在王霞家门口站了一会儿,觉得还是先到姨家去一下好,姨家跟王霞家隔一个胡同。姨见李小民进院,就问他是否去过王霞家了。李小民说,还没哩,这是来给她家割麦,让找车去拉哩。姨小了声说,这回不割麦也没关系的,王登云很快会让王霞出嫁的。李小民说咋了。姨说,王登云肚里长瘤子了,活不了多久了,昨天刚在医院查出来,他还不乘睁着眼把闺女嫁出去!可俺还欠三千块钱彩礼哩。
李小民说。扯蛋,彩礼早给够了,按当初的说法都超一万块了,四乡五里访问访问,谁还有王霞要的彩礼多!谁能想到一个下台的支书要彩礼比要贿赂还狠哩,生生要把男家弄草鸡哩!当初要知道王登云是这号货,说啥姨也不保这个媒,现如今咱上了贼船,退是不能的了,咱要提出退亲,先前那一万五一准打了水漂,王登云这个龟孙子真是该死。姨狠狠地扎着鞋底子,好像那是前支书王登云的厚脸皮。小民,你去王霞家打个招呼,然后套上咱的牲口去把麦拉回来,等王霞过了门,王登云家的麦烂在地里咱也不管了。姨又说。
王霞在院子里洗衣服,听见街门响抬了抬头,见李小民进来,王霞的脸红了红,又埋头搓起衣服来。
李小民在王霞面前站下,说,麦都放倒了,咋往回运哩?
王霞没抬头,哗哗地搓衣服,说,跟我爹说去吧。
李小民迟疑了一下,走向堂屋。堂屋里烟气腾腾,一个瞎子正扳着手指头在给王登云讲什么。王登云灰白着脸,不时点一下头。
李小民听瞎子的话头很难打住,就插了一句,麦子放倒了,咋往回运哩?
王登云扭头看了一眼李小民,说,从来都是英雄短寿哪,曹孟德、诸葛亮、周公瑾,大英雄哪!
瞎子狠狠地吸口烟,又缓缓吐出,然后说,按我的推算,你应该能躲过这一关,只要你按我说的做。
李小民说,麦子都放倒了,咋往回运哩?李小民奇怪自己怎么敢不顾准岳父此时此刻的心情而一再强调麦子放倒了。
王登云又瞅了一眼这个将要做自己女婿的年轻人,脸上现出一丝怜悯。他怜悯这个没有大志的后生,起码没有想过将来当个支书村长啥的。他有些后悔将女儿许配给这个人,都怪自己当初被下台弄昏了头。
你去跟王霞说吧,王登云挥了挥手。
李小民出来对王霞说,套我姨的马车去拉吧。王霞点头,用毛巾擦擦手跟李小民出了门。
李小民的姨对李九兴说,王登云同意在这个月把王霞嫁过来了。李九兴说,咋样,他王登云就是块石头咱也把他焐热乎了吧,听听,那三千块钱彩礼他也不提了。
李小民姨说,王登云快要死啦,查出瘤子啦!
李九兴脸上渗出尴尬,但尴尬又被一种说不出的表情给模糊了。这个王登云,咋说死就要死哩!
李小民姨说,生死不由人,谁想死哩!
那是,那是,生死不由人。李九兴说。
李小民姨给李九兴秦花枝递了个眼色,人就进了里间。李九兴心里咯噔了一下,搞不清王登云又出什么花样,他对王家屯前支书王登云的所作所为真是发憷了。
王登云可不想死。李小民姨看着姐姐姐夫说。
那是,谁想死哩。李九兴心里酸了一下,王登云才五十多岁,离该死的年龄还有一大截子哩。
王登云请孙瞎子占了一卦,说王霞出嫁,大喜冲冲,病就跑掉了。孙瞎子说,王登云还有运数再当一回支书哩。
王登云要把喜日定在那天。李九兴觉得这倒是一举两得的好事。
可是,孙瞎子说王霞出嫁百日不得和丈夫同房哩!李小民姨说。
这个孙瞎子,这叫什么狗屁主意,把鱼放在猫嘴边却不让猫吃。李九兴有些急。
要说,这也不打紧的,小民不像别的孩子猴性,三年都过来了,仨月还不能忍么?
要是真救了王登云一命,再当一回支书,也没得他的亏吃。李九兴又说。
王登云说喜日由男方家定,要快些才好。李小民姨说。
李九兴说,后晌我去找周明眼看日子吧。
洞房闹得厉害,李小民那些已经结了婚的同学花样百出地折腾他和王霞,王霞因为不肯当着大家的面和李小民去咬一小块苹果,被扒得只剩下裤衩和乳罩,李小民也只给留了一件短裤,他俩被一条麻绳捆在了一起。王霞在疯狂的玩闹中哭了。
李小民的同学在王霞的哭泣中有些不好意思。他们这样疯闹是因为他们等待李小民的婚礼太久了,他们早就警告过李小民,一定要在他的洞房之夜闹翻天。可是王霞哭了,他们从来没有遇到过这样的事情,新媳妇被闹得再凶都是要忍的,可是王霞没有忍住。他们就尴尬着去堂屋喝酒,或到院里放炮仗去了。
李小民没想到第一次和王霞肉体接触是这个样子,虽然,这样的场面他很熟悉,也参与过,但他没想到自己也有一天会被别人用绳子捆起来。李小民感觉王霞的皮肤凉凉的、滑滑的,挺好,下身就有些发热。因为脸贴着脸,他看见王霞的眼里蓄着泪。李小民咽了口唾沫,把大腿夹了夹,喊来堂嫂,请求把绳子解开。堂嫂拽拽李小民的耳朵,说感觉咋样。李小民说别闹了,人家都哭了。堂嫂是个老实人,看到王霞的泪花,就骂李小民的同学闹得太过,一边骂一边给他们松了绑。王霞穿上衣服坐在桌边用手绢揩泪,李小民倒了杯水吸溜吸溜地喝。
喜酒喝到后半夜,鸡都叫头遍了,闹洞房的人才大着舌头走了。李小民帮着收拾了碗盏,也困得不行了,可他不知道去哪儿睡好,王霞是不能动的,洞房自然不能入了。他站在屋中央发愣,秦花枝拉过他,小民啊,王霞爹的命可在你手上握着哩,千万别碰人家啊,忍一忍吧,百日一晃就过了。李小民红着脸嗯了两声就往原先住的小屋去。秦花枝说,新婚之夜得守着媳妇才吉利的,忍忍吧。李小民就去了洞房。
王霞坐在桌边发愣,李小民把一条被子抻开,说,睡吧。自个拿了条被单到沙发上躺下了。
几天的忙碌,李小民真困了,一觉醒来太阳已升了老高。王霞和衣歪在被褥上睡得也香,有轻轻的鼾声传来。李小民仔细端详王霞觉得王霞这张脸挺耐看,许是穿了红嫁衣的缘故,王霞的脸蛋就像一只熟苹果搁在崭新的被褥上,一幅画似的。
王霞的眉毛细长,像谁精心剪贴上去的,王霞的嘴唇很丰满,属于让人冲动的那种。
李小民不自觉地将手伸进裤腰里,使劲地捏了捏,又觉不妥,抽出手放在脑后望了会儿天花板,一掀被单,从沙发上坐了起来。王霞听到响动醒了,也不看李小民,起身整理起床铺来。
五月里日头长,夜短,李小民却觉得日头长,夜更长,两厢就像一根弹力极好的皮筋,怎么也抻不到尽头。
玉米苗子已经半扌乍高了,李九兴每天早晨四点钟开始喊李小民起床和他一块去锄苗。爷俩到地里天还黑着,就坐在地头抽烟,烟火头在黎明的薄寒中一闪一烁,招引来浓厚的雾气。李不民打了个哆嗦。李九兴递一颗烟给儿子,说,从现在起你可以抽烟了,男人么,抽些烟更像回事。李小民接过烟抽起来。其实,李小民背着父亲抽过烟,只是瘾不大。父亲的烟是最孬的,很呛,李小民咳嗽了好几下。早晨轻薄的田野被李小民的咳嗽震得像玻璃碎了似的发出脆响。
今年的麦咱家打了多少斤?李九兴问。
一千五百斤。李小民回答。
哦,对,你说过了。李九兴说。可是,我看石头的爷爷是熬不过今年冬天了,他的哮喘怎么能再熬过今年哩,昨天,我见他在街上咳着还喘得上不来气哩。
可能吧,不过石头的爷爷很能撑的。李小民说到这儿不说了,他不明白父亲为什么突然关心起八竿子打不着的石头的爷爷来。石头爷爷年年那样,大夏天也喘得像风箱,总有人说他熬不过某个冬天,可一个又一个冬天都被他病怏怏地战胜了,他还是呼噜着嗓子在春暖花开之后像一只病弱的老狗出现在街头。
小民,你知道咱家拉下多少饥荒么?李九兴又递给儿子一颗烟。
一万多吧。李小民模糊着口气说。
一万八千块哩!咱爷俩得扌票着膀子尽快把这个窟窿堵上,要不,咱咋在庄上活人哩!李九兴说。
我想去煤矿上班哩,煤矿挣钱多。李小民说。吸了口烟又说,要不我明天就去吧,马庄矿正招人哩,反正,反正……李小民说到这儿嘴就住了,脸色在清晨的微寒中烟头一样红起来。在父亲面前说这样的话多丢人哪!
出了这个月吧,出了这个月庄上的人就不说闲话了。李九兴说。来,咱下盘棋。
李九兴从地上拣起石头瓦片,要和儿子下石头棋。
有人下地来,看到地头下棋的爷俩,就骂李九兴,说李九兴你真是牲口,李小民刚结婚你不让人家搂着媳妇睡,大早起把儿子拉到地头下棋,有你这么牲口的么?
李九兴讪笑着说是儿子自己要来的,儿子要锄地,他不让,又撵不回,就和儿子下棋,下棋总归是不累人的。骂李九兴的人就说,李小民你应该在被窝里窝着,一辈子就痛快地窝这一个月,少收些粮食又有什么关系呢。李小民不跟父亲下棋了,扛着锄头到地的那头去,避免了和人讲话。
晚上看电视,李星星总是霸着遥控器,还跟着还珠格格一惊一乍的。李小民不喜欢太闹的电视剧,想看一些历史片,却拗不过李星星。见王霞在一边也看得兴致,就到街上溜达。街道黑沉沉的,人走进黑暗中像沉入了粘稠的汁液里。李小民突然想起应该买盒烟随身带着,就往村西走,有望家在那儿开了间小卖部。
因为是夜间,小卖部没什么生意。有望家的曹丽斜躺在一张靠背椅上看电视,腿伸着,光脚下垫了一张小板凳。电视里也在放着还珠格格。看到李小民进来,曹丽咯咯地乐起来。李小民,快坐下,小燕子真是逗极了。曹丽说着话拍了拍身边的一张矮凳,李小民说,不好看,瞎闹。曹丽愣了一下,她想不到会有人说还珠格格不好看。那你想看啥?曹丽问。历史剧,历史剧才有看头哩。李小民说。曹丽拿起遥控器换频道。有一个台正播放水浒传,李小民说,水浒多有意思。曹丽就把频道定了。
曹丽看了两眼,没有还珠格格有意思,扭过头跟李小民说话。曹丽说李小民怎么样啊?李小民说什么怎么样,水浒比还珠格格好。曹丽说谁问你这个。李小民说你想问啥。李小民看了一眼曹丽,心下明白了,却不回答。怎么样啊,李小民?曹丽拽拽李小民的耳朵。李小民咧咧嘴,不怎么样。曹丽笑起来,李小民你个家伙,哪有男人说女人不怎么样的,女人可是男人的宝哪!李小民挠挠头皮继续看电视,曹丽又拽李小民的耳朵,傻小子,多弄几回就找着感觉了,现在还不行,现在你还是生手,等熟了你就知道女人的好处了。李小民说,给我拿盒烟吧。曹丽说,你不是不抽烟么,咋一结婚先学会了这个坏毛病。李小民说,快拿去吧。曹丽从柜台上取出一盒烟递给李小民。李小民抽出一颗点上,也不看电视了,出门走了。曹丽嘟囔道,这个小子刚结婚咋就这副德行,男人发愁才抽烟哩,他搂着新媳妇发的哪门子愁!
李小民在黑暗的街道慢慢走着,促织一声接一声叫得响亮,聒噪刺耳。李小民圪蹴下去摸到一块石头,盲目地砸下去,促织的叫声好像顿了一下,随即又若无其事地继续叫唤。
回到院里,堂屋的电视还开着,估计还珠格格还没完。李小民打了一盆水,哗哗地洗起来。洗完,躺在沙发上想心事。李小民怎么也想不通姨当初为什么把一个下台支书的闺女介绍给自己,要知道,瘦死的骆驼比马大哩,他更想不通王登云为什么就答应了这门亲事。李小民跟王霞定婚后不像别人家的准女婿,三天两趟往对象家跑,名义上是去给女方家帮忙干活,实质上是去见对象哩。刚开始李小民去过几趟,王登云的脸上黑得怕人,他对李小民说,没结婚哩不要有事没事来家里,让人笑话!李小民羞得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从那以后,除非不得已他不再去王霞家。时间一长他甚至记不起王霞长什么样,穿什么衣了。李小民感到憋得很,他几次想提出退了这门亲事,可是定亲的钱已经给王霞五千块了,若是提出退婚,女方家是一分钱也不会退给的。李小民觉得跟一个下台支书的闺女定亲实在糟糕、腻味透了。
门开了,王霞进屋来,见李小民在沙发上躺着。王霞觉得别扭极了,她现在的处境非常尴尬,既不能亲近李小民,又不得不和他同栖一个屋檐下。她只能沉默。
王霞坐在床边背对着李小民无趣地搓着自己的手心。
水给你打好了,洗洗吧。李小民说。
王霞嗯了一声,起身用湿毛巾擦脸。
李小民说,你把水端沙发这儿洗脚吧。话里有一种请求的意思。
王霞愣了一愣,还是端着水放在沙发前。
李小民已经从沙发上坐起来了,王霞刚把袜子除掉,李小民的手就抓住了王霞的脚脖子。王霞触电似的把脚往外挣。李小民说,王霞,我给你洗洗脚吧!李小民没有抬头看王霞,手上用了用力。王霞的脚硬了一会儿,慢慢松下来。王小民抚摸着王霞光滑肉感的脚,一股血在头顶忽悠,手上不自觉地用了力,王霞痛得哎呀了一声。李小民说,王霞,今晚我搂着你睡吧?我只搂着你,保证不动你一根汗毛。
王霞说,俺怕。李小民说,你别怕,我保证过的,不动你一指头。王霞不吭声了,犹豫着。李小民乘王霞犹豫的功夫一下把王霞抱起向床走去。王霞用力推李小民的胳膊,却没有推开。李小民说,王霞你别推,我保证不动你。王霞说,俺怕你说话不算数。李小民说,你去庄上打听打听,我说话从来都算数,不算数我就是你家养的狗!王霞说,关键是俺爹的病。李小说,我知道,你爹就是我爹么。王霞不吭声了。李小民就要脱衣上床。王霞马上制止道,不准脱衣裳。李小民不情愿地又把衣裳穿上了。王霞不吭声了,待李小民躺下,她也慢慢地躺下去,只是离李小民有一尺的距离。李小民说,你枕上我的胳膊。王霞挪挪身子枕上了李小民的胳膊。李小民说,咱就这样睡吧,王霞嗯了一声。李小民拉灭了电灯。可是,一会儿,李小民说,王霞,我亲亲你可以吧?王霞说,不行。李小民说,那不算动你的身子呀!王霞说,我爹说了,人得寸就要进尺。李小民说,现在我动你是合法的。王霞说,不是法不法的事,是我爹的病。李小民说,我不动你你爹的病就真能好了,就能再当一回支书!王霞说,孙瞎子的卦占得很准的,我爹最信他的。李小民不吭声了,心里骂完王登云骂孙瞎子,骂了几遍李小民就烦心,一只手往王霞的胸脯上走。王霞往外推。李小民说,我就把手搁这儿,不动弹的。王霞说不行。李小民说咋不行,手上却用了力。王霞说,你再动我就去沙发上睡!李小民不动了,用光脚去搓王霞的脚。王霞任他搓。搓了一阵,李小民的手却一下子跑到了王霞的下身,王霞惊叫一声,俺爹!猛地坐了起来,也不拉灯,摸黑跑向沙发。李小民说,我又没动你,看你急的那样子。王霞不理他。李小民在黑暗里重重叹了口气。妈的,一百天,让老子咋过!李小民心里骂着。
第六天早起,王霞的母亲来了,要接王霞回娘家“过九”。这一带的风俗,姑娘出嫁九天要回门的。有些心疼女儿的娘家,怕新婚里女婿把闺女折腾狠了,六天头上就来叫闺女。
王霞的母亲坐在椅子上,目不转睛地盯着女儿的身子,她以过来人的眼光审视闺女到底破没破身。王登云早晨三点就催她到李家庄。王登云对她说,霞是个老实闺女,万一吃不住劲让那小子毁了,我可就完了,还当什么支书,孙瞎子可是一再叮嘱过的,这是俺的关口。自王霞嫁出去那天起,王登云一直在为这件事担心,饭吃不好,觉睡不着。我要死了怎么办!当不成支书怎么办!他的嘴嘟囔来嘟囔去总是这句话。老婆在他的一再催促下,凌晨四点钟出了门。王登云对老婆说,你不妨到他们的窗户下听一听,说不定危险就在那一刻,有了危险你赶紧咳嗽一声。王霞的母亲果真照丈夫的话做了,一直在李小民的窗户下蹲了一个多钟头。王霞的母亲真是不希望丈夫死去,真是希望他再当一回支书。那会儿王登云在村里当支书,她从街上走过,巴结讨好的人一个劲跟她套近乎。王新家的夸她说,婶子一脸富贵相,五十岁的人了跟四十岁似的。她回来对王登云说,跟自己说话的人太多,舌头都说大了。王登云说,那就对了,哪天没人理你了,我就倒霉了。果然,王登云一下台,再也没人主动跟她说话了,王新家的见了面还故意把头往一边扭。支书的女人和百姓的女人活得滋味不同哩。
王霞跟母亲走在回王家屯的路上。母亲落在后面,她要再看一看女儿的走势,以确定自己的想法。王霞的走势让她放了一半心。毕竟没有从女儿口里亲自证实,她因此也不敢太相信自己的判断。
王登云见母女俩进了门,苍白着脸把老婆叫到了一边。老婆对他说,我看霞是个整身子。王登云说,你就那么相信自己的眼睛?你就那么相信自己的眼睛!……王登云一连说了好几遍,弄得老婆又犹豫起来。王登云说,你还是亲自问一问的好,霞可是没穿你做的那件皮内裤呀!老婆说,典礼那天没穿不是怕闹洞房让人笑话么,二天霞还能不自己穿上!
你还是问问的好。王登云说。
王登云通过老婆的嘴得知女儿还是整身子,心里松了口气,但他仍然不敢完全相信,因为他感觉身体并没有好转的迹象。他愁眉苦脸地点了一颗烟,找人下棋去了。
新房一下子显得空阔起来。王霞在时虽然没有和李小民圆房,但一个鲜活的女人在面前走过来走过去还是让李小民感到幸福。一百天会熬过去的!李小民对自己说。
李星星霸着遥控器和还珠格格同喜同悲,李小民就到曹丽的小卖部去玩。现在李小民的脑袋已管不住自己的双腿,一撂下饭碗就不由自主地往曹丽的小卖部走。
李小民一到小卖部,曹丽就换了频道让李小民看水浒。李小民看电视,曹丽却喋喋不休地跟他说这说那,一会儿总要拐到李小民和王霞床上的事情。曹丽是个热情快嘴的女人,比李小民大两岁,她男人在铁路上扳道岔,责任重大,离家也远,就不经常回家,怕曹丽寂寞开了小卖部让她经营。曹丽结婚五年了,却没有生孩子,听人说是有望的毛病。李小民开始关心起曹丽的事情来。
曹丽一直逗李小民讲床上的事,李小民不开口,曹丽就用光脚在李小民的裆间轻轻踢了一下。曹丽说你是不是不行哪,不行的男人都这副德行,丢人丢在家,不想在外人面前现丑。
李小民看了一眼曹丽,脸红了。我咋不行,你又没试过!李小民心咚咚跳着这样说。
曹丽咯咯地笑着又去踢李小民。你这个坏种,这事能随便试!李小民一把抓住了曹丽的脚丫子,一股冲动立马贯穿了全身,他的手上用了力,听到曹丽轻轻的呻吟。曹丽说,小民松手,把我的脚捏痛了,小民松手,把我脚捏痛了……李小民没有松手,两只手在曹丽的脚上搓起来。曹丽轻叫着,身子在躺椅上坐不住了,前倾着抱住了李小民的头。
完事后曹丽笑着用指头点点李小民的脑袋,原来你是个笨瓜,来姐这儿学本事哩,我以为你和王霞这几天已摸索出门道了呢!李小民不说话,翻身又压住了曹丽。
曹丽抱紧李小民,对着他的耳朵说,给我下个种吧,给我下个种吧!
王登云那边捎来口信,说病越来越重,王霞要在娘家呆一阵子伺候她爹。李九兴没什么意见,反正又不能跟儿子圆房,王霞在娘家呆着,李小民眼不见会少些憋屈。
李九兴开始和李小民商量外出挣钱的事。李小民说,还没出一月哩,不急。李九兴奇怪李小民这几天脸上突然开朗起来,前天还说要去煤矿上班哩,咱突然又改变了主意。李九兴莫名其妙。
玉米长到半人高了,李小民仍然愉快地在家呆着,白天可着劲睡,一吃晚饭人就没了影。李九兴怕儿子跟一些坏小子学赌博,偷偷溜了他几回,知道他只是去了有望家的小卖部,心就放了下来。
发现儿子跟有望家的私情是两个月后一个上午。李小民说去地里摘南瓜,却忘了带装南瓜的荆条篮子,李九兴想起时就去地里送篮子。在茂密的玉米地,李九兴看见儿子正搂着有望家的在啃。
李九兴重重地叹口气,掉头回家了。
王登云终究没能闯过百日大关,圆再当一回村支书的梦想,在王霞结婚第九十六天死去了。
下葬的那天李九兴领着李小民扛着面猪面羊等祭品去给王登云送葬。丧事完毕后已是下午六点多钟,爷俩回到李家庄,喝完一壶茶水,李九兴突然想起忘了带回王霞,火急急拉上李小民又去了王家屯。王霞现在已经没有理由再在娘家住下去了。
当天晚上,李小民对王霞说,他要去买盒烟抽,可是李小民一夜未归。
时间过了一个多月,李家的院子里开始传出打闹哭泣的声音,还有摔什么东西的声响。人们看到李小民的新媳妇王霞红肿着眼睛,散乱着头发要回娘家去,却被李小民拽着不肯放手,招来一拨又一拨人的围观。人们兴致勃勃地瞧着热闹,叽叽喳喳地议论着。但是,谁也不知道此时李九兴对老婆秦花枝说了一句意味深长的话,麦子熟了不割要落镰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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