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夏天活成了那个样 作者:邹逸舟

 

  生存还是死亡,这是一个问题。

  大学读到三年级,世界已经在我心中改变了模样,它真实的姿态令我欲火中烧,进大学校门时那份短暂的浪漫情怀逐渐被我从脑袋里斩草除根,任何与现实利益相悖的光芒都不再能穿透我用欲求武装起来的心脏。我不愿意作茧自缚,妨碍自己去抓住世界的本质。手中的画笔是这个时期我们能用来与世界交换的唯一资本。我们几个志同道合者共同投资购买了全套设备然后疯狂地投入到行画(商业性临画)的制作中去,在投影仪的照射下,一幅幅鲁本斯、伦布朗,以及塞尚、高更从我们的笔下成批生产出来,我们卖破烂一样将大师们卖给一些最末流的画商,他们派出的掮客也的确像是收破烂般的蹲在美院大门口吆喝:有画的卖?

  这个时候便显示出,我们身边唯一真正恪守纯洁的只有那个苏波多,他似乎永远是不可败坏的。

  美院充斥的尽是一些奇形怪状的人物,披头散头、青面獠牙,最正常的也形如NBA 的明星,唯独苏波多像一棵干净的橡树一般拒绝着标新立异:雪白的衬衫,合体的外套,牛仔裤的颜色也永远是那种青青白白的无辜的淡天蓝。在苏波多的比照下,我们这帮感觉不错的家伙更像是一帮纨绔;或者说一切反而使得苏波多像一个处在一群流浪汉中的优越贵族。我和苏波多念同一个油画工作室,住同一个宿舍,他独具一格的品质使我感到了自己的浅薄,并且由衷地喜欢上他。

  苏波多在大三时宣布放弃学业。他在一个平凡的下午突然站起来高声说:“我不上这学了。”然后不平凡地转身而去。我追出画室,但没有从他那里得到任何解释,他拒绝解释,用他那张的确漂亮的脸庞对着我,上面一如既往地没有丝毫表情,惹人徒费猜疑。

  带着疑问我去向我的同学师敏请教,我认为她比我了解苏波多,他们在美院附中时就是亲密伙伴,又一同进了大学,都是学油画,只是不在一个工作室。我站在她们画室门口“非本室人马严禁入内”的告示下,向她发问道:“你知道苏波多为什么退学吗?你应该知道的,你们青梅竹马嘛。”

  “我不知道。”

  “可你看起来一点也不惊讶。”

  “惊讶?为什么要惊讶?”师敏不看我,盯着眼前一尊石膏像发了会儿呆,“我早知道他不会消消停停地读完任何一所大学。”

  师敏的回答更令我恍惚,似乎他们之间有着一件秘不示人的阴谋一样。我知道自己不能像个窥私狂样的去刨根问底,那样会很蠢。我揭发似的对师敏指出:师敏我发现你爱苏波多。

  “是的,爱了不是一天两天了。”

  我笑道:“爱他什么?是的,他敢在大学辍学,要是这样就能使你芳心大开,师敏同学,我也可以为你辍一回。”

  “是吗?”师敏逼过来,冷冰冰地说,“康颐,咱们一言为定,你真能做到的话,师敏马上嫁给你!”

  对着她气势汹汹的样子,我只有尴尬。

  几天后的夜里,同屋的几个人都去了画室,我躺在床上思念我的兄弟苏波多。

  我想起一些酒醉的夜晚,苏波多用湿毛巾冰在我滚烫的脑袋上,怜悯地看着我,对我说:“别把自己不当回事儿。”我回答:凡高把自己当回事儿,可这位前辈的结果是闹得“连椅子都摇晃起来”,最后割了耳朵都不行,还得朝自己肚子上来一左轮枪……

  就在这时,苏波多推门进来了,以致我有刹那的时间以为自己产生了幻觉。

  我从没见到苏波多这样狼狈过:衬衫马马虎虎地皱成一团,裤子膝弯处更是沟壑纵横,屁股后面的一只口袋居然恶劣地向外翻着舌头。他一头扑向自己的床铺(他的铺位仍然保留着),脸埋在被子里问我好。

  “进来吧。”苏波多说。显然这不是说我。于是一个女孩迈了进来:蓝色的长套装,袖口和衬衫的领子是乳白色的,像个水兵。“豆号。”她向我笑一下说,然后坐在苏波多床边。好半天我才判断出“豆号”这两个字是她的名字,这个女孩是在作自我介绍。

  “康颐,”苏波多说,“你去把师敏找来。”

  我带着师敏回来时,苏波多已经换了一身衣服(他的行李也还留在学校),又是那么干干净净的一个他了。豆号姑娘斜倚在被子上,手中夹着一支烟,把自己的脸藏在如幻似梦的烟雾后面。

  2

  这两个人的遭遇,用师敏的话讲:一切都太不真实。

  夜色中苏波多一个人走在一条夜市里,用美术学院学生的专业目光探询着路人,企图发现一些可以入画的素材。夜市里人头攒聚,苏波多不知道在这繁荣的背面,上帝已经将一个女孩安排在了眼前,马上就要向他冲过来。

  豆号的确是冲了过来,突然分开人群就撞在了苏波多的身上。两个人都被撞得东倒西歪。苏波多站稳后,看到两个男人一左一右地抓住了眼前这个女孩的胳膊,同时抡起巴掌乱揍一气。周围立刻很自觉地让出一个圈子,路人们又惊慌又惊喜地看着圈中的四个人:两个男人殴打一名女孩,另外一个则是衣冠楚楚,不知所措的苏波多。

  两个男人下手很重,绝对是一副要往死里打的样子。女孩出人意料地顽强,毫不气馁地作着无谓的抵抗,不屈不挠地与对手纠缠。只是力量对比太悬殊,根本只半分钟功夫,女孩脸上已被打出血来。两个男人目光炯炯,扭打的部位开始变得不无色情动机。

  那段时间社会上正在广泛号召人们见义勇为,而且我相信苏波多本身也具备见义勇为的好品质。

  他拎着一条长凳冲了上去,恶狠狠地砸在一个男人的后背上,直把对方砸得向前冲出好几米去。另一个男人松开手中女孩的头发,机敏地向后跳开一步。“你们怎么他妈的才来?”女孩虚张声势地向苏波多大叫。苏波多不知所以然地只顾瞪着另一个男人。两个男人见对方来了帮手,挤开人群溜之大吉。

  再后面的事,就像师敏讲的那样,有些不像真实的事儿了。

  豆号把苏波多带到一个乌烟瘴气的小屋,赶走了屋中的几对男女,向苏波多做了自我介绍,然后她洗去脸上的血污,慢慢朝坐在一张木床上的苏波多靠过去,双手搭扶在他肩膀上,轻轻将他按得倒了下去。苏波多逐渐有层次地进入恍惚,感觉到被她娴熟地纳入了一片潮湿。

  下来的几天里,苏波多骑着我那辆不去碰它都会自己响起来的破自行车频繁地光临那间小屋。小屋处在城市的边缘,屋顶几乎与地面平行,让人担心遇有大雨它身处的那个坡度怎么会不被淹没。小屋没有主人,或者给人的印象是人人都可以做它的主人——只要你愿意下到那个大坡下,推开那扇永远不上锁的木门,躺进屋里的那张仅有的床,那么你就是它的主人了。

  苏波多连续几天坐在一棵槐树下,远远看着小屋露出地面的锈迹斑斑的铁皮屋顶。中间隔着一条铁路,半个小时左右就会有一辆列车呼啸而过,列车过后,一些灰尘落在苏波多洁净的衬衫上。苏波多神情忧悒地望着自己的目标。总有一些装束可憎的人在小屋进进出出,苏波多看着他们的脑袋一个个沉入到坡下,又一个个有些滑稽地浮上来;一些奇怪的喧哗时时可以传过来:吃惊的尖叫,放肆的大笑,以及语焉不详的对骂。苏波多从中辨认出一个声音,于是如同飞奔而来的刀片割在心上,让他分裂再分裂。

  终于有一天,一列火车驰过后,苏波多下到了那个坡下。

  “是你呀。”女孩豆号没有一点惊讶地看着他。屋里只有她一个人,苏波多是确定这一点才下来的。苏波多一瞬间忘记了自己的目的,有些木讷地看着那足有一面墙大的窗户。其实在他那天晚上第一次踏入这间小屋时,这窗户已经让他产生过一瞬间的震惊,不同的是,那时是夜晚,窗外只是黑黢黢的一片,透过玻璃黑暗有了一种冰凉的特质。现在透过玻璃,窗外是一片葳蕤的草丛,它们正摇曳在晚霞的一片红色中。豆号不动声色地站在窗前,晚霞红色的背景使得她真的成为一个名副其实的符号。

  “你不能这样,别这样不能这样。”苏波多梦呓般地向她说。

  “不能怎样呢?”豆号极其松弛的语调问道,“你要我怎样?”

  “我不要你这样……”

  “哦,”豆号笑了,“你不要?”

  “是的……你答应我了,可你,还这样。”

  “我答应过你吗?”豆号从窗前走过来,“坐下吧,坐在床上。”

  “如果你不记得了,或者,你只是说说而已,我没什么可说了。”苏波多转身走出小屋,他以为她会在身后叫他,却没有听到任何声音。

  苏波多走向屋后,那里是一片大得令人怀疑的旷地,分不清是粮食还是野草的植物茂盛地长得无边无际。苏波多走进这些稆生植物里,一个人在风吹草动中默默地走出很远,然后悲戚地坐下,将自己隐藏在草丛中。草尖在风中不停地扫在他的脸上……豆号盲目地奔跑过来,在草丛中寻找着他,草茎折断的声音纷乱动荡……她看到他,两个人有些惊愕地对望在夕阳下。

  第二天,苏波多站在槐树下再次看到豆号同一个男人消失在铁路对面的地平线下,泪水一下子涌了出来。他骑上那辆破车子决定离开,骑了十几米下来推着走了,就连这辆破车所能达到的微不足道的速度都令他窒息,骑在车上他感到风一阵阵地灌进肺里,让他像搁浅的鱼那样地哽噎起来。

  回到学校苏波多已经平静下来,坐在画室里他认真地观察着眼前的一组静物:

  深紫色衫布,一只制作精致的锦鸡标本,几只桃子和几把不锈钢的餐具。他迟迟没有动笔。绷好的画布始终空洞地洁白着。

  “我不再上这学了。”他突然站起来高声说。

  3

  “我发现自己不能够同时做好两件事情。”苏波多垂头丧气地说。我,师敏,还有苏波多,我们站在宿舍楼的走道里,彼此的影子重叠在一起。

  “你指的是什么?”我问他。

  “豆号,豆号和上学,我上着学就不能够在她身边看着她。”

  “看着她?”师敏禁不住叫起来,立刻又压低声音,因为豆号正躺在我们宿舍里。“你是说你要看着她?”

  “是的,是这样的。”苏波多着急地陈述起来,“豆号是个可怜的女孩。她十六岁的时候,被一个男人带到这座城市,那个男人是个流窜犯,流窜到她们那里时在火车站遇到了她……”

  “可这关你什么事?”我甚至对苏波多厌烦起来,难道另一个人的不幸能够顺理成章地成为他诡谲行为的理由?“况且,这个故事也太程式化了,你能保证这个女孩不是在给你讲故事?”

  苏波多的目光鞭子似的甩向我:“我们生活的这个世界就是用程式化的离奇来组成的!”

  “噢,是吗?”我略带嘲弄地还想说下去,被师敏用目光狠狠地瞪住。她语调温柔地问:“波多,你有什么打算?”

  “那个小屋真不是人住的地方,这些天我简直要疯了,你想一想,每天夜里都有若干个男女在你身边干那种事情,那样的夜晚将会是怎样的?而且也必须给豆号换一个环境,这是最起码的事情。”师敏用几乎是对待儿子般的痛爱眼光看着苏波多,轻轻问他:“波多,你爱上她了吗?”

  苏波多躲避着她的眼光:“这好像不太重要,就像援助非洲难民,你并不一定非得先爱上他们才行。”说完他似乎也觉得这个比喻不太妥当,怏怏地看了我一眼。

  “哦,多么伟大,你不要自命不凡!”我用莎士比亚式的语气批评他。

  “不要嘲笑别人的悲伤!”苏波多怨恚地盯紧我,“任何他人的丧钟都是在为你自己鸣奏。”

  那天夜里,在苏波多的要求下我们一同去他那套三居室的大房子,那是某位亲戚借给他的。

  到了楼下苏波多迫不急待地与豆号手挽着手上楼而去,师敏站在楼下久久不动。

  我提醒她再晚怕校门都进不去了,她突然发狠地对我嚷道:“你怕什么?回不去今晚我就是你的!”

  当然最后还是赶回了学校。进校门时,师敏自言自语地冒出一句:“完全是一个女流氓嘛……”我知道她是在评价豆号,我说,那你干吗当着苏波多的面不说?

  还为虎作伥。师敏一声不响地蹲下去,半天不愿站起来。

  4

  我越来越相信苏波多是这个世界里的一个奇迹,他所有的行为可能都是出自一种飞翔般的灵感。

  几天后我在操场上和版画系的罗小佩谈情说爱时,看到苏波多神采奕奕地走过来,他是来取回自己的行李。我陪他回到宿舍,颇有些伤感地和他依依告别,仿佛这一刻我才意识到一切都是真实发生着的,这个人所做的一切并不是一场表演。

  苏波多告诉我他将去一处建筑工地打工,我只能再一次问他为什么,这都是为什么。

  他愉快地说:“我和豆号需要吃饭呀。”

  “我是问你为什么非得去当苦力。”

  “我要给豆号做一个榜样,我要证明纯洁地活着是如何可能的。”苏波多眼中的确有一种光芒。他用学过的解剖知识向我夸耀道:“用不了多久,我的肱二头肌和腹直肌都会强健起来。”

  送走苏波多,我回到操场上继续和罗小佩谈情说爱,话题再也离不开苏波多。

  苏波多的退学早已成为校园里脍炙人口的盛举,不明究竟的准艺术家们一致认为这是个可圈可点的行为,尽管他们无法效仿,但很乐于远距离欣赏。罗小佩听完我似是而非的介绍后,一脸神往地说:“他是个可爱的人。”

  “可爱吗?我怎么不觉得。”我有些酸溜溜地说,“再说了,光可爱有什么用。”

  “有什么用?艺术有什么用呢?”罗小佩反驳说,“这根本不是问题。他的效果就同一幅好画相同。”

  我说:“可惜他这幅画迟早会被生活撕成碎片的。”

  5

  正如我所预言的,苏波多这幅画很快就出现了被污染的迹象。

  他推开画室的门,令所有同学都禁不住为他一阵揪心。几天不见,苏波多的形象就大大改观了,他灰头土脸地站在那里,衬衫袖子一只捋到胳肢窝,一只垂在手背,牛仔裤的膝盖处也貌似时髦地磨出了洞。这种形象在美院里比比皆是,但发生在苏波多身上却令人触目惊心,他从前是那么一尘不染、那么让人赏心悦目的一个样子啊。

  他走过来坐在我的身边,我担心地问他出事了吗,他摇摇头,说:我只是想来看看大家。他示意我继续画,不要被他打扰。他安静地坐在我身边,看我作画,隔一会儿对我提出一些建议,我采纳了他的意见,画面效果出现了意想不到的趋势,对象在画面上呈现出一种被更多主观观照的面貌:一个新的空间,一个只存在于内心的新的形态。我得承认,苏波多的确是一个天赋不错的人,同时也认识到,我们眼中的外部世界是如何地不同着。

  一直画到画室里只剩下我们俩,在很长一段时间的沉默后,苏波多突然在背后说:“康颐,我很累。”他的语气平淡,可是这句话却让我的心猛地紧缩了一下。

  我回头看他,他闭着眼睛,两只手合在一起夹在两条腿中间。我失去了讲任何刻薄话的愿望,拍拍他的肩膀,没话找话说:“波多,你真不该把专业荒废掉,有些可惜。”

  他垂着头说:“我现在觉着老黑的话有一定道理了。”

  老黑就是黑格尔。黑格尔在《美学》中说:艺术不再是真理获得自我存在的最高样式,不再是精神实现的最高要求;艺术在现时代成了可有可无的东西,它在最高的使命上已不过是一种过去的事了。

  苏波多从前对这段话坚决地抵触,他也不把黑格尔叫老黑,可他现在却觉得老黑有理了。我宁愿不相信这是他的真实想法。不然无法解释他的行为,他不正是在试图向一种艺术的境界倾斜吗?也许只是因为这种倾斜已经让他体会到了恐惧。

  我留他在学校吃饭,他拒绝了:“豆号还在家等着呢。”

  目送苏波多离去,我有一丝伤感,一丝失望。我已经习惯了身边有他这样一道风景,他代表着另一种可能。他的存在方式,对于我都自感浑噩的大学生活如同一架制衡的仪器,使我不至于过早地被欲望引爆。然而,如今连他似乎也动摇了,那么我还有什么希望?我把这感觉说给了师敏,师敏抿着嘴唇一言不发,一支画笔在她的手里折成两截。

  6

  我收到苏波多的一个传呼,被他约到距校园不远的一片麦田里。在一条灌溉用的小渠边我找到了他,他回头看我一眼,满脸泪水地说:“我打了她。”

  ——从工地出来,苏波多不仅四肢无力,就连他充沛的思维都变得麻木了。他没怎么想就招手叫了辆出租车,坐进车里他发觉这样很荒唐,自己玩一天命就为打次“的”?叫司机停车时,苏波多想要是司机敢多一句话,今天非得跟人家见回血不可。司机没抱怨什么,这样苏波多下车时还一反常态地踹了一脚车门。看着汽车喷出一股尾气扬尘而去,苏波多跟截木头似的枯站了很久。

  他不知道怎么跋涉着回了家,进门后就扑倒在床上,迷迷糊糊中让人摇醒,苏波多问:“谁这么混蛋?”

  “除了我还有谁?”是豆号的声音,“你快起来哦,我给你买了一只烤鸭。”

  苏波多头埋在枕头里问:“你上哪儿了?”

  “出去了。我给咱们带回来许多钱,我决定不允许你再去工地翻沙子玩了。”

  苏波多半天没吱声,然后才慢慢地扬起脸,问:“你说什么?”

  豆号严肃地重复了一遍。

  苏波多明显地感到自己从头颅到心脏都震荡了一下。她居然又回到了以前的生活,居然“决定”不充许他再去工地,并且还是“翻沙子玩?”呃!

  “你这个……婊子!”

  豆号呆住,反应过来后第一个动作就是一巴掌赏了过去。苏波多头一歪,嘴角就流出血来。完全是本能驱使,苏波多弹跳而起,酝酿了一肚子的情绪终于找到最佳的突破口,于是快乐地蓬勃而出。他拳脚并用,轮番向豆号奉去。他从没打过女人,连男人也没这样连贯地痛击过。起初豆号还能躲闪,但无奈他发挥得异常出色,他像个欢乐的孩子,全身心地扑进了心爱的游戏中,很快就把她打翻在地了。苏波多精力盛,翻了一天的沙子好像没让他累着反而给他充足了用之不尽的能量,他姿势优美专击要害,且着着到位,使得一个人影在他眼前上下翻飞。

  苏波多住手时,自己都被眼前的情景吓住了,豆号瘫坐在墙角,鼻青脸肿披头散发,邋遢得不成个样子,身上不知哪来的一团团血污,整个人就像揉成团的脏抹布。她的身边,是一只被踩得稀烂的烤鸭子。

  豆号呻吟一声,像个红军战士一样的顽强:如果揍我能让你轻松一点,你就揍吧……

  ——我们坐在阳光下的田埂上,苏波多巨大的悲伤感染了我,尽管我不欣赏他孱弱的样子,尽管我是个被狼狗般凶恶的欲求紧紧咬住的人。随后赶来的师敏紧挨着苏波多,始终紧握着他的手。

  “我是不是很自私,我是在利用豆号,当她是老天馈赠给我的一个机会,粗暴地抓住她,目的只是为了自己安静下来……”苏波多反复这样检讨着自己,眼中不断地噙满泪水,手指绞在膝盖上磨出的洞里,将那个洞一点点撕成一条口子。

  “离开她,波多,你离开她……”师敏脸色苍白得像一个贫血病人,她摇撼着苏波多,喊道,“把她赶走!”

  苏波多像被她咬了一口似的跳起来,一只脚踩进了水渠,污水贱在他腿上,也溅在我和师敏脸上。我们狼狈地跳开,情景就像一颗炸弹突然落在了我们中间。苏波多索性将另一只脚也踩进了水里,他站在黑黄色的泥水中,像面对敌人一样地仇视着我们:“我不能离开她,你们是想让我变成一个小丑吗?离开她我所做的一切将变成怎样的可笑呢?我不愿意,你们也不能这样要求我……”

  “可是你将被毁掉!”师敏满脸泥浆地对着他警告。

  “你混蛋!”我再也听不进去这样几乎让人憎恶的胡言乱语了,“你已然是一个小丑了你还逞什么能?”

  苏波多呆若木鸡地大张着嘴。

  师敏不可思议地冲着我叫起来:“你滚开,你没有权利这样骂他。”

  我简直有些哭笑不得。“你们在这儿当疯子吧!”我怒气冲冲地转身而去。走出很远,我回头看到苏波多疯狂地在麦田里奔跑着,跳跃着,几个农民正在高声叱咤着从田埂四面向他包围过去,最后终于抓住了他,将他抬着往田边走。农民们义愤填膺地用拳头教训毁坏他们庄稼的苏波多;师敏像头母狮般地扑上去……我的眼前霎时模糊。

  7

  保护麦苗的农民将苏波多额前打出了几个包。师敏没有因为性别的原因受到礼遇,她的反应太激烈,农民们不得不也让她挨了几下。

  苏波多带着额上的伤回到家里。打开房门他首先差点被扑面而来的酒气熏倒,接着他看到几个男女围坐在地板上打扑克,输赢的结果一目了然:一个女孩完全是裸着上身坐在那里,她是一个明显的输家。苏波多的眼中猝不及防地被塞入一对青涩的乳房,强烈的视觉效果令他有几秒钟的恍惚。你们是谁?苏波多问,但没人理睬他。屋里人对苏波多置若罔闻,仿佛这里是一个可供随便出入的公共场地。

  在另一间屋里苏波多找到了豆号,她正在翻箱倒柜,身上穿着一件米色碎花的长裙,裙摆很长一截踩在赤裸的足跟下面。她从衣柜里缩出身子,回头向苏波多粲然一笑,“怎么样?”她旋转一下身子,拖地的长裙摆成一只花朵,“是长了点,不过剪一截就行了,很简单。”苏波多瞪着睛看着她,豆号得意地笑着,一张被苏波多伤害了的伤痕累累的脸显得有些不真实,蹊跷中有种暧昧。苏波多怔怔地退了出去。

  一连几天都是这样,苏波多从工地回到家,进门后都感觉是走错了地方:屋里聚满了不三不四的人,他们纵情恣意。豆号兴奋地与她的朋友们打成一片,居然没有一次发现苏波多站在门外。苏波多只有惊恐地逃走,逃回到美术学院,至少那里还保留着一张曾经属于他的架子床的下铺。

  苏波多羸顿地躺在那张没有被褥的空床板上,眼睛里没有任何表情,长时间地迷茫着。这样的眼神将我们那间宿舍漂染得满是灰色。我冷酷地打击苏波多:既然这样,你还去工地有什么意义?你榜样的力量似乎并没有教化那个女孩。

  他说:“我还坚持着,这就是意义所在。”

  有时苏波多在美院呆到很晚回去,豆号和她朋友们的节目还没有结束,这样的夜晚苏波多只有蹲在楼下的花丛后面,直到那帮人尽兴而散,从他身边经过,笑语喧天地离去。苏波多蹲在花丛的阴影里,就仿佛当初坐在一棵槐树下,隔着一条铁轨遥看那间小屋一样地遥看着自己家的窗户,那里同样时时传出一些奇怪的喧哗,吃惊的尖叫,放肆的大笑,以及语焉不详的对骂,其间能够辨认出的声音同样给予苏波多以刺痛。

  一旦进了家门,苏波多就立刻将自己封闭起来,用反锁的门使自己独置于一室。

  那套房子足够大,他总可以将自己与豆号隔离开。豆号在深夜里一次次捶打着紧锁的门,却没有一次看到苏波多从门的那面露出脸来。苏波多用这种方式抗议着,但夜深人静时的一声声扣响,吁请与拒绝的纠缠,未必就对他不是一种折磨。

  一天,苏波多躺在架子床的下铺上睡着了,醒来时错过了校门的关闭时间。我劝他留下来,他坚持着非走不可,我只得同他一起溜下楼,协助他翻墙离去。苏波多在半夜三更回到家里,进门后发现房间里的气息异样的清洁,说明今天并没有举行例行的聚会,他还发现房间里的每一扇门都被关死了,凡门都是墙的感觉令他不知所措地站在黑暗的客厅里发起呆来。

  突然一双手臂从后面环绕住他,他几乎本能地要惊叫起来。

  “别再回来这么晚了好吗?”豆号的声音轻轻地在耳边响起来,“别这样不要这样了好吗?我们这是干吗?我们在一起就是为了互相拒绝吗?不是为了快乐吗不是为了快乐是为了什么我们要在一起呢……”豆号的声音有着梦一样的音调,反复的疑问,反复的自语式的呢喃,突然她哭出了声,哭声瞬间而至,贴着耳朵飘进苏波多的体内,她说:“波多我发现我爱上你了,我们再也不能分离。”

  8

  苏波多的状况在那段时间似乎有了好转的迹象。他委托我替他卖掉从前画下的几十幅油画习作。我们在一个星期天早上将几十幅画送到联系好的画廊,像倾倒垃圾一样地将它们倒给了画商。做完这件事,连我的心情都阴郁起来,我为那些画伤心。我有好长时间不忍去看身边的苏波多,我怕在他的脸上看到我承受不住的悲切。

  可很快我就发现,我的谨慎完全多余,苏波多昂首阔步地行走在大街上,精神面貌出奇地好。

  我们在人群中穿梭。我尾随苏波多这个商店进那个商店出,游荡了几条街后,终于弄清了他的意图:他倾其所有,用刚刚卖画的所得换来了一枚钻石戒指。

  “豆号的生日到了,我要送给她这枚戒指。”他幸福地说。

  那一刻我相信苏波多已经爱上了这个女孩。之前我感觉里“爱”这个字似乎并不适用于他们,苏波多的行为似乎更接近一种耽于自恋的英雄企图,他是在有些自我慰藉地舞蹈着。但在这枚钻石戒指炫目的映照下,我相信爱情这件同样毁人的事情已经成熟在我的兄弟苏波多那颗诗化了的脑袋里面。

  我和师敏应邀去给豆号庆祝生日。在那间三居室的大房子里我们做着一些很老套的事情,我们动手弄出几样色味俱无的食品,我们就着瓶子喝下许多的啤酒。苏波多与豆号在我们面前充分地表演着缱绻爱意,豆号醉态可掬地把苏波多搂在怀里,无限爱怜地对我们说:我也要找一份工作干,我的波多太累了,他真是太好了……苏波多嘴里咕咕哝哝,半天才讲出一句比较清晰的话,他说:

  “豆号总有一天我要带你去唐古拉山。”

  “唐古拉山?”豆号着迷地望着他,“在非洲吧?”

  我注意去看身边的师敏,她像一朵凋零的花儿一样让人怜惜,双手抱在胸前努力地保护着自己,而脸上还要保持着花儿的美丽。

  夜里我们留在那套大房子里,我睡在客厅的沙发上,师敏睡在另一间房子。睡眠中我梦到一只白色的猫蜷缩在我的胸口上,一种足以致人死亡的重量越来越结实,沉甸甸地几乎要压迫得我停止呼吸。似梦非醒中,我听到师敏像一个幽灵般地在我耳边说:不要出声。

  第二天,我在身下意外地发现了一种痕迹,不是很清晰,在沙发套赭红色的布纹中它几乎难以确定,但我知道那一定是的,确凿无疑。是的,那一瞬间她手指的指甲锐利地陷入了我的身体。

  回校的路上,我试图去搀扶有些脚步蹒跚的师敏,却被她使劲地推开,她向我咆哮着喊道:“我们什么也没有发生!”

  我心中那种疼痛的感觉瞬间消失。是的,我们什么也没有发生,我们热衷的只不过是自欺欺人,自怨自艾,自以为是以及自伤自残。

  9

  几天后豆号打电话给我。“苏波多让你给他送一些画布和颜料来。”她在电话中闷闷不乐地说,接着又说了画框的尺寸。

  我奇怪苏波多为什么不亲自打电话,“他人呢?”我问。

  “他被车撞了。”

  ——豆号在那一瞬间首先感到的是愤怒。她愤怒地想到他是在跟踪她,豆号甚至产生了一些恶心的感觉。透过橱窗玻璃,豆号在无意中发现了站在对面商店台阶上的苏波多。他孤零零地站在那,不时被进出商店的人撞一下。豆号的双手僵硬在空中,正在比试的那件裙子像具尸体似的被她举在胸前。身边那个牛哄哄的男人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情,涎着脸把那颗大头探在她脸前,问她:“亲爱的,怎么了?”

  豆号将手中的裙子扔在他的头上。

  最先的愤怒过去,豆号百感交集地看着路那面的苏波多,他们隔着穿梭的车流对视着。豆号看到苏波多向这边走来,他神情恍惚,梦游般地目不斜视。一辆深色轿车速度正常地驶过,尖利的喇叭声中,豆号看到苏波多在车的那一面飞了起来……

  ——我提着苏波多需要的画具赶到他那里。他躺在床上,打上石膏的右臂半举着,样子既古怪可笑又令人怆然。豆号坐在一把椅子上一根接一根地抽烟,满屋子的烟雾仿佛是澡堂子的水气。苏波多对我点了下头后就不再理我,我们都沉默在一团团的烟雾里。

  “豆号,”苏波多终于开口了,“你非要让我对你绝望吗?”

  豆号突然从椅子里跳起来,歇斯底里地叫喊道:“狗屎!怎么才能让你不绝望?

  不绝望我们吃什么?喝西北风吗?”

  “我不会让你去喝西北风!”苏波多呻吟道。

  “你还要去干吗?去翻沙子卖苦力?去满大街捡破烂?或者去挑大粪掏臭水沟?

  你他妈这样子就不让我绝望吗?你就会这样恶心我,把我往死里恶心往死里恶心……”豆号发狂地猛揪自己的头发,一缕缕发丝被她扔得四处飘散。

  我震惊了,我诧异男人和女人会如此残酷地相互折磨。

  “我可以画画去卖钱……”苏波多痛苦万状地闭紧双眼,眼泪却一颗颗硬从眼角流淌出来。

  “狗屎狗屎狗屎!上帝凭什么会这么优待你?凭什么你就可以靠那些破画儿高尚地混日子?你以为穿上鞋子就可以将肮脏的地面永远拒绝在脚外面吗?你做梦吧做梦吧!这个世界没有你可以纯洁地活着的权利!”

  这是忠告?还是宣言?或者是别的什么——某种更本质的生活的基本状态?在豆号声嘶力竭的哭喊声中,我看到苏波多张开眼睛,我深信从他的眼睛里看到了一个明显的征兆。这征兆的危险程度令我担忧。

  可我仍旧没有想到苏波多会像石子打出的水漂一样,弹跳着从一个极端飞跃到另一个极端。

  谁又会想到苏波多会为非作歹地干起与法律相抵触的事情。苏波多的变化可谓顺风顺水,当他稍微萌生起换种方式生活的念头时,豆号的那帮朋友们就立刻成全了他。当我在苏波多身上发现了一把改装成具有杀伤力的发令枪时,我几乎不能相信自己的眼睛。苏波多用冰冷的枪管指在我的脑门上,邪恶地笑着。

  他拿着大把的钱来到学校,塞一些给师敏:拿去买衣服!塞一些给我:拿去交女朋友!还塞一些给别人:拿去喝酒!拿去吃肉!……或者拿去别的什么。

  苏波多像电视剧中的角色一样穿件黑色的风衣,但我无论如何看他都不像一个黑社会分子,倒是有些像一棵淋了雨的树。我和师敏被他拉到校门口的夜市,我们坐在路边吃烤羊肉。我吃惊地看到苏波多边吃边三两根地将串肉的铁签扔进脚下的下水道里。我肯定他不是为了蒙混那几块钱,这种近乎无赖的行为只是要表现出一种姿态,说明他已经开始向另一种状态靠拢过去,并且玩世不恭地心平气和着。

  苏波多狡黠地向我笑着,说:“康颐我是一个严肃的人。”

  我说:“是的,我知道。”

  苏波多嚣张地怪笑起来,唱道:“宝贝一起快乐吧,随着我的狂喜融化把痛苦忘掉吧!”

  师敏突然站起来狂奔而去。我和苏波多在后面追赶她,她却像只羚羊般地迅速,立刻消失在夜市的深处。苏波多莫可奈何地看着我,刚才那副有些忘乎所以的嘴脸无影无踪,换之以一脸的晦涩。他握住我的手,虚弱地说:“康颐我只是想活得纯粹些。”

  大学最后一个寒假我和罗小佩在南方的一座都市度过。罗小佩一个亲戚举家回内地过年,空出的一套房子将我们的目光吸引到了这座年轻的城市。它的确是一个年轻的城市,走在它活力充沛的身体上我像迎面遇到了一个全副武装的小伙子一般,心里充满了要和它打上一架的冲动,它坚硬的不锈钢般的气质和高傲华丽的奢靡风格逼催着我年轻的心,商业文明的风景无可怀疑地令人着迷,却又同时让人伤感莫名。因为我已经不再像个白痴那样地狂妄自信,说什么总有一天这些都将被我拥有,总是大多数的人没权消费这个世界而是被这个世界消费掉,而谁又敢叫嚣说自己一定会是个幸运的消费者?

  我对这座城市真是又爱又恨,一脑子愤世嫉俗却又下贱地愿意去亲近它。罗小佩整天闷在房子里画画,我就一个人从早到晚浮游在城市鳞次栉比的高层建筑丛林中,一腔怒火又一厢情愿地拥抱着它们。我才不去画什么画儿呢,在这个满耳朵听到的都是金钱撞击声的地方,我笔下画出来的只会是美元或英镑。

  罗小佩躲在这座诱惑四溢的城市里,却才情迸发地创作出了一幅好画。专业是学版画的罗小佩在这幅油画上大胆地使用了一些意想不到的材料,于是就产生了意想不到的效果。画面上一枚硕大的果实悬在空中。天空被罗小佩用心险恶地处理成了血一般的猩红色,那枚果实硕大得充满了不祥的气息,色泽则是一些拌成青红色的木屑直接粘贴上去的,它就那么无根据地悬挂着。罗小佩叫它盛夏的果实。

  我是怀着惘怅的心情告别这座令人爱恨交加的城市,在回去的列车上我想我至少已经有了比较明确的方向,那就是:义无反顾地尽可能地最快地赚到足够消费世界的本钱。

  新学期令人焦虑不安,眼看就要毕业,许多激烈的现实像恶魔打开了瓶子似的一古脑包围过来。最险恶的当然是毕业去向。我想留在这座庞大的城市,想谋取一份能够和自己暴富目的顺利接轨的职业。

  我的指导教师在宿舍里看到了那幅《盛夏的果实》。我都忘记了罗小佩干吗将这枚妖果放在我这里。导师立刻被它吸引住,建议我将这枚果实送去参加一个美展。

  我几乎没有任何迟疑地在参展表格上签下了我的名字。做下这种事情我没有感到太多的羞耻,依然和罗小佩在校园的角落里卿卿我我,耳鬓厮磨,并没有因为剽窃了她的作品而影响到情话的缠绵,也就是说,我没有障碍。

  我这样唯利是图地消耗着大学的最后时光,无暇去想和自己利益无关的事情,直到有一天苏波多被人抬到了我面前。我被人从画室里叫回来,看到苏波多浑身是血地趴在我的床上。送他来的两个人一望而知绝非善类,他们看到我回来便和苏波多告别,同时指着一大包药品命令我道:“按时给他换药。”

  苏波多是在一家宾馆的电梯内突然感到了自己对自己的伤害。他刚刚在楼上敲诈了一个文物贩子的黑钱,此时同他站在电梯里的是两个妖冶的女人,整个电梯内充斥着她们下体的气味。当她们用心力耗尽的困顿眼光瞟视苏波多时,苏波多的心蓦然抽搐起来,一颗天然骄傲的心立刻就碎掉了。

  回到家里他看到豆号正在同几个人打扑克,而输家是她,她已输到只穿着胸罩内裤了。无名的怒火霎时升腾在苏波多的胸间,他疯狂地抄起一把水果刀向豆号刺过去。豆号本能地用手臂保护自己,血立刻以花的姿态从手臂上飞洒开。

  有人在惊叫;有人一脚踢飞了苏波多手中的刀。

  苏波多感到黑乎乎的一团哄地将他埋葬了,一霎时无数的拳脚同时落在他的身上,更有甚者还有人揪住他的头发向墙上猛烈撞击。

  “混蛋!”豆号捡起地上的水果刀疯了似的扑向她的朋友们,“你们凭什么打他?”水果刀在豆号手中舞成满屋子的刀光剑影,她的朋友们躲闪不及中都不同程度地遭到了袭击,血流得蔚为壮观。

  房间里一片死寂,豆号的朋友们落荒而逃。苏波多张开眼,看到豆号畏葸地跪在自己面前。

  这天夜里豆号走了。苏波多发现时已是清晨,他找遍了整套房间,居然异想天开地检查了衣橱。

  苏波多找到铁道边的那座小屋,在门口询问每一个进出这里的人:你见到豆号了吗?告诉我豆号在哪里。得到的回答都是否定的,有些家伙不怀好意地逗他:豆号跟别的男人跑了,你快死了心吧。苏波多肯定他们向他隐瞒了真相,既然他们能为了豆号动手打他,又为什么不会替豆号守口如瓶呢?

  苏波多一连几个夜里坐在小屋后人迹罕至的草丛里,看着那面巨大的窗户里的幢幢人影,盼望着从中辨认出豆号的影子。

  夜里,一列火车铿锵经过之后,苏波多听到黑暗中危机四伏的身边响起哗哗的水声,然后他看到一个白晃晃的屁股上下颠了几下,一个女人从草后站起来。

  “咦?”女人一边系腰带一边吃惊地走过来,“什么人敢偷看老子撒尿?”

  苏波多惊恐地把头埋进怀里。女人看了他半天,笑着说:“我认识你,你是豆号的‘小屁孩’。”

  “你能告诉我豆号在哪儿吗?”苏波多真诚地问。

  “豆号,鬼知道她在哪儿,”女人贴着苏波多坐下,用一只手抚弄他的头,“别想她了,你看看我,一点也不比豆号差。”

  苏波多紧张地想挪开身子,被女人一把按进怀里:“豆号不知道现在正被哪个男人当褥子呢,‘小屁孩’你甭傻了,你真是个‘小屁孩’。”

  苏波多一下子呜呜哭起来,一边哭一边把女人粗暴地按进草丛里面,非常迅速地剥光了她。

  女人笑嘻嘻地说:“‘小屁孩’你不怕我有性病吗,怕不怕?”

  苏波多一下子又呜呜噜噜地哭起来。

  女人不耐烦地拽着他往小屋走,一边训斥道:“哭什么哭什么?我可没那病,我很干净,吓死你!”

  苏波多在那间小屋里喝了许多酒,半夜三更被两个家伙从女人怀里拖起来,迷迷糊糊地坐上一辆出租车,前往一处地下赌博窝点实施抢劫。

  起初一切都进行的比较顺利,他们用枪逼住了那帮赌徒,当他们怀揣着赃款准备上车逃之夭夭时,对方挥舞着长长短短的凶器追杀出来。苏波多感到自己是被一阵凉风吹拂着送进了车里,凉风轻轻的细细地掠过了自己的整个脊背。凉意未尽,“砰”的一声枪响震得苏波多耳膜轰鸣,他看到自己头顶的一道弧光应声折成两截。

  一个同伙惊叫起来:“血!妈的怎么这么多血!你小子让砍了!”

  苏波多的脊背完全是拦腰一刀,横贯了整个背部,身后一片殷红,衣服像浸在了红色的染缸中。

  被送往医院缝了几十针后,苏波多要求同伙将他送到美院,他说:“我要去见我的朋友。”

  临到毕业生离校的时候校园里都会失去秩序,校方对一切都睁只眼闭只眼,仿佛对自己一群怙恶不悛的子女失去了信心的父母那样,一切都听之任之、放任自流了。系里对于身负重伤的辍学生苏波多住在学生宿舍里似乎视而不见,根本没有干涉的愿望。苏波多不受干扰地趴在那张本应属于他的床铺上,在我和师敏的悉心照顾下,很好地恢复着。

  师敏终于抓住了一个体贴苏波多的机会,她变得像一个无微不至的母亲。有几次我看到她在替苏波多换药包扎时,都情不自禁地表现出要去亲吻那道可怖伤口的冲动。

  随着伤口的愈合,苏波多的心情也变得明媚。这座城市在五月份就已经热不可耐,具有了盛夏的气氛,苏波多光着身子,腰里缠着厚厚的绶带样的绷带,只披着一件格子衬衫,开始在校园里四处游荡。他的这副形象立刻成为校园里的一个焦点,一个偶像。除了毕业生们心事重重反应迟钝外,低年级的同学几乎没有余地地被这个面带微笑的伤病员吸引住了。我常常被人追逐着询问:见到苏波多了吗?苏波多在哪里?我们找他聊天。

  就在苏波多日益沉静下来时,失踪多日的豆号突然从天而降,她脸色蜡黄地找到了学校。

  我和豆号在体育馆找到了苏波多。他正被一群染织专业的女生围坐在一张乒乓球台上。那实在是一幅奇怪的景象,身披格子衬衫的苏波多安详地坐在一群漂亮姑娘中间,姑娘们穿着自己制作的蜡染服装,像一群远古时代的精灵,她们用近乎痴迷与虔诚的神态聆听着苏波多侃侃而谈。这是一幅布道的景象。

  苏波多看到了豆号,我真的发现他的目光在一刹那间灰暗下去,变得衰弱不堪。

  他们像两个陌生人一般地遥望着,渐渐都垂下了头。

  我把他们送到校门外。豆号招手拦下辆出租车,上车前苏波多突然张开双手和我拥抱:“康颐,再见了。”我被他的举动闹得有些难为情,看着他依依不舍颇有些像个不情愿回家的孩子般的钻进车里,我都没顾上说些什么。

  车子启动时,我看到苏波多的脸紧贴在车窗玻璃上向我说着什么,他的脸挤在玻璃上产生了变形。

  没过很久,豆号就送来了苏波多被捕的消息。那夜的枪声惊动了巡逻的警察,循声而来的警察先拘捕了那帮赌徒,赌徒们交待砍伤了对方一人。警察连夜找到苏波多缝伤的医院,断定他还要来拆线,由于牵扯到枪支,警方对此高度重视,日夜在医院守候,决心守株待兔,而苏波多也的确配合地往树上撞了过去。

  在公安局的拘押室里,豆号以送被褥的名义得到了一段与苏波多独处的机会。

  苏波多不解地看着她摸出一张崭新的纸币,一点点卷成一个方头小棒,然后苏波多匪夷所思地看到豆号用这个自制的工具轻松地打开了他手上的铐子。

  下来就轮到豆号诧异了,在她热切的鼓励目光中,苏波多重新合紧了腕上的手铐:“豆号,我还有什么东西可以交给你?”

  女孩豆号于是彻底崩溃了,她想这个人已经对她厌恶到如此地步了吗?甚至不惜将自己绳之以法来达到与她隔绝的目的。豆号好久才伸出一只手,颤巍巍着去摸苏波多的脸:“波多,我真的爱你。”

  一走出公安局的大门,豆号便哭成了风里颤抖的树叶。许多人都在那天下午看到一个姑娘在盛夏的炎炎烈日下边走边哭。

  “救救他,我们一定要救他,他没有罪他不该受到这样的惩罚……”豆号神经质的诉说让我以为这个女孩把我当作了法官,她颠三倒四地诉说着,让我好半天听不明白她要表达什么,“只有他们可以救他了,只有他们可以救他了……”

  我问她:“谁可以救苏波多,他们是谁?”

  “我爸爸,或者妈妈,他们谁都可以,他们只要一句话就可以使苏波多获释,你要陪我去找他们,跟他们证明苏波多是个好人,是一名大学生,是一个好人,是一名大学生……”

  一对权势显赫的父母?只要一句话就可以败坏法律——我想起另一个故事:未成年少女,流窜犯……我无法判断这两个天差地远的故事哪个是真实的,无法判断哪一个“程式化的离奇”是属于这个豆号的,就像她别具一格的名字一样,我所能看到的只是她全部的一个局部。

  我和豆号去找她的母亲。那是个有武警站岗的权力机构,进门时荷枪实弹的武警扣下了我的学生证。

  在四楼的一间办公室里我见到了豆号的母亲,一个保养得很好的妇人,与失魂落魄的豆号比较,她更像是豆号的姐姐。办公室里装着进口空调,落地窗又是茶色玻璃,因而整个房间与屋外的盛夏恍若隔世。豆号的母亲坐在一张真皮沙发里,她用几乎是厌恶的目光斜睨着我们,首先指责我们进来没有敲门。

  “我有事请你帮助。”豆号压抑地说。

  “噢?你会来求我?”

  “是的,我求你帮帮我,只有你能帮我了。”

  “这一点你早该认识到。”妇人严厉地说。

  豆号一下子流出眼泪来,只是反复说着:“我求求你了,帮帮我,帮帮我……”

  “什么事,说吧。”妇人缓和下口气,但立刻又语调冰冷起来,“你快一些讲,不要让你父亲撞到你。”

  我猜想豆号的父亲也是这栋大楼里的人物。

  “你去打个招呼,我有一个朋友被关起来了……”

  “你走吧!”妇人打断豆号,“你居然让我去为一个流氓说情。”

  “不是的,他不是的,”豆号双肩战栗着,绝望地分辩,“他是个正派人,绝对是一个好人,他善良,他……”

  我想是否该我出面作证了,听到豆号失声恸哭道:“我有了他的孩子……”

  妇人怔了怔,随后激动地哼一声:“好人?你会认识什么好人?做流氓也只做成个下等流氓、街头货色,你真让我恶心。”

  我跨上一步:“您不能这样讲话,豆号毕竟是您女儿。”

  “豆号?听听,连名字都改了!我没有一个叫豆号的女儿,我……”妇人鄙夷的腔调戛然而止,眼睛里不可遏止地浮上一片恐惧。

  ——嘭,一声很沉闷的声音。

  我转回头去,只看到了女孩豆号飘起的头发只一瞬间就消失了。强烈的阳光从玻璃窗撞碎的地方一泻而入,房间的地面上像是被上帝突然加盖上了一枚明媚的签收图章。

  我没有想到豆号母亲的手会伸得这样长,系主任找我谈话,告诉我要检点自己的行为,有领导来调查过我的情况,希望我本分一些。好在这些似乎并没有给我带来更大的麻烦,我如愿留在了这座城市,起关键作用的是那枚盛夏的果实,它似乎挺合乎一些人的口味,在美展中获了奖,于是我的就业前景一下子便光明起来,罗小佩对这件事绝口不提,似乎根本不知道似的,但我想我这件沽名钓誉的勾当罗小佩一定是心知肚明的。所以我想罗小佩是不愿把一切讲出来。但这不说明她对我不怀芥蒂,我明显地感到,罗小佩面对我时有了一种调侃的态度,就连我们肌肤相亲时,她的眼神也时时流露着一份令人玩味的笑意。于是我们就常常在亲热时互相心有灵犀地笑着。

  可这样又能怎样呢?又能怎样呢?我并不是那么需要一个女孩的尊重,当然能够拥有更好,可是没有我也无所谓,毕竟,它不是阳光空气那么不可或缺。我得到了更有效益的东西,获了奖,留在了这座城市,还有,生理的满足。

  在学校时,每当心里矫情偶现,我就提醒自己,不要活成苏波多那样哟!可现在我却越来越怀疑自己是否就活成了另外一种境界;苏波多把自己送进了监狱,可待在监狱之外的我,前程也并非是花团锦簇着的,它一样也令人难辨吉凶,暧昧得像躲在父母身后的怀春少女。

  是的,我们从夏天走出来;是的,它曾经是那样盛大。而现在,谁这时没有房屋,就不必建筑,谁这时孤独,就永远孤独。

  我打电话约师敏一同去看苏波多。师敏留校了,正准备考研究生。

  我们坐了半个小时的车来到关押苏波多的那个看守所。

  苏波多的状态比我想象的要好得多,并不是我以为的那样会剃着一个青惨惨的光头,而是短短的长着寸把长的头发,反而显得很精干;身体似乎也强壮了一些,只是脸色有些苍白。看到我们,他笑了。

  我和师敏陪着他笑,接着又讲了讲各自的现况。我们共同回忆起每年专业报考时美院门前的情景:相当一部分考生由家长陪同从外地赶来应考,为此聚集在学院校门口的家长们熙熙攘攘,他们脸上写着希望与焦虑,他们的背包里带着食品、饮料、雨伞、画具……望子成龙的心情令人感动,而这些我们也都曾经历过。

  “……豆号,她挺好的……她……”师敏终于说出了蠢话。

  我不敢去看苏波多,豆号最后一瞬飘扬起的黑发在我眼中飞驰着下坠。

  “是的,我知道,她挺好的,”苏波多出其不意地说,“前几天她才来看过我。”

  我像听到某种咒语般地呆住。

  师敏把头别过去,眼泪甩在了我的手背上。

  师敏说:“波多我要有本事我会把你从这救走的我会把你救走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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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09-1-2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