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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十六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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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2 我一直看到那束石竹花再不滴血。 它仍像静物画一般安然地竖在阳台玻璃门旁的雕花柜上。我蓦地喜欢起那只白玉似的花瓶,流畅的线条使我感到平和就像没有戴领章帽徽的军人。我不停地咽下口水我觉得我舒服多了。感觉到自己还活着的这种舒服胜过了和你做爱。 这时我清清楚楚地看见你仍然睡得熟熟地犹如一头母兽。我不知道是我把你改变了好还是你把我改变了好。这时你最吸引我的是你那精巧的耳轮和小小的耳垂。你的耳垂就像某位艺术家用半流汁的液体制造你头部时自然流动下来的一滴肉那么圆润,那是绝对没有经过文明加工的。于是突然间我从心底里又涌上一股蹂躏你的冲动。这种激情的产生极为自然,就像胃酸过多一样。 我要请你原谅的就是我之想和你做爱只为了向我自己证明我还活着。现在,能够彻底证明我还活着的女人就是我最心爱的女人。有一次你问我某某女作家我认识不认识,我笑着说我认识的只是和我做过爱的女人,凡没有和我做过爱的女人我都不认识。你是那样诧异地笑起来。可是,我问你,除此之外,还有什么能够证明我有生命? 当我看到石竹花的时候我脸上同时感到湿漉漉的一片。我无法去摸那是什么玩意儿因为我的手还反绑着。那枪声似乎就是为了让我看到石竹花开放。我看到石竹花以后它就不再响了。我对石竹花这样敏感是因为它的红色中隐杂着白色的斑痕。红白相间极似我在坟地上看过的那种浆状混合物。枪声响过不久那位持枪的战士向后退到我跟前来。他脚下吱咕吱咕地好像踏在一片沼泽地上。他一直退到我鼻子底下差点撞上了我。他向后一瞥时我看见他的眼睛。他的眼眶里充满着恐惧因此使我非常惭愧。我既遭人恨又遭人怕还怎么做人? 更奇怪的是我旁边不远的地方突然爆发出一个女孩子的哭声。这种哭声只有鬼才哭得出来。人一生下来就要哭这点我知道,难道人刚刚死也要哭?这样哭来哭去到何时为止?我悄悄侧过头去看我发现了那片花布。那片花布在小女孩身上直发抖。但花布上也有点点红斑犹如石竹花的花瓣。我惋惜好好的一块花布让人糟踏了,不然还可以让他老婆拼在袖子上。不一会儿从高地上跑下一个男人。那男人也兴奋得全身发抖,弯下腰搂住小女孩连声说道:“兰兰,你别哭,兰兰,你别怕!这是大人跟你闹着玩的……” 我莫名其妙地觉得这个男人说得好,我们现在的确需要玩一玩。 低洼地上噼哩叭啦又忙乱了一阵,解放军战士就拉着我们还会用腿走的几个人往坡上爬。那个穿花布的小女孩虽然仍在男人的怀里抽抽搭搭地哭,但看来她已经接受了“闹着玩”的说法逐渐平静下来。到了高地上,我便见到了阳光。 两个战士笑嘻嘻地给我摘下大牌子。我匆匆地瞥了一眼我惊诧得几乎要晕倒:那上面写的不是我的名字而是“反革命分子杜兰兰”几个大字! 我想我一定已经死了。死了以后又投了一次胎,新的爸爸把我叫“兰兰”?然而他不知从什么地方钻了出来,兴高采烈地牵着我手腕上的绳子在我身边手舞足蹈。他拉着我将我领出队伍,嘴里哇哩哇啦地喷出许多唾沫。但我毕竟从他的嘴里听到我的名字,由于我又被水蛭蜇了一口我才清醒过来。 原来我还是我。他说了一大串“很好看”、“好热闹”之类的话,还说他也没想到是叫我来陪杀场的,以为真要枪毙我呢!他叫我以后一定要痛改前非,永不翻案,不然下场就和倒在低洼地的那些人一样。但不管怎样他使我明确了我的身份,把我的魂又装进我的躯壳,所以我非报答他不可,便急急忙忙指出那片花布给他看。那片花布居然还没有走,还在那个男人的怀里抖,但奇怪的是我张开嘴却发不出声音,连一声“啊”都没有。我想这大概是我的神经治好了。 聪明的他看出来我是什么意思,指着那个穿花布的女孩告诉我说她喊了反动口号,应该喊“毛主席万岁”的却喊成了谁谁谁万岁。“便宜了那个小婊子,让她陪一次杀场就算了!要是大人肯定枪毙了!”他这样说。遗憾的是这时解放军战士忙着从活人身上解绳子,大声叫着“绳子要收好,下次还要用,别让这些家伙带跑了!”所以谁谁谁是谁谁谁我都没有听清楚。不过我想这没有什么关系,只要我知道我的名字是谁谁谁就行了。 可是,随即我却分明看见写着我名字的大牌子从小女孩的花布衣裳上摘下来,原来那不是什么商品广告,在我的名字前面赫然地注明了我是“反革命分子”,于是我突然听到一声鬼叫冲出我的喉咙。原来我是她!原来她是我!原来我们谁也不是!这时地球爆炸了! 23 我当时向你说这段故事没有费抽一支烟的工夫,现在却写了这么一大堆文字,你一定会认为我写的没有说的生动。是的,我也有同感。因为我一提笔来写这段经过字就写得歪歪曲曲,应该写“一”的格子里我却写成了“0”,还经常把标点点错了位置。请你千万别以为我是在模仿什么鬼乔伊斯或福克纳,故意写那种鬼都读不懂的长句子。我的确越来越不会写小说,我常把事实当成了幻想又把幻想当成了事实。 “完了!”写着写着我的心就发抖。 现在我才悟到了我根本就没有经历过那些事,或许我又把上辈子的事记到这辈子的帐上。这是我神经又出了毛病的症状,很可能还要枪毙一次方能治好。所以你没有来巴黎我不怪你。我可以把我们在纽约的相识当作我上辈子的事。 那天在细雨蒙蒙中我走到巴黎圣母院,通常我和纳塔丽都是在这里的广场相会。但今天我没约她,我要一个人来看这座灰色的建筑物。这座建筑物总使我想起Y市的公安局。在圣母院广场上我遇到一群花花绿绿的美国游客。我想在这样的天气里跑出来玩的只有美国人和中国人。美国人要发泄他们过剩的精力中国人要排遣我们过多的郁闷。他们笑着向我打招呼我也微笑着对他们点头。我拉开沉重的门沉重地进到殿堂。我看见圣母抱着圣子翱翱在我头顶之上。 我丢下十法郎挑了一根没有被游客弄断的蜡烛。那蜡烛洁白修长恍若脱光了的你一样。在一片幽幽而宁静的烛光中我要燃起我的蜡。我想我这时应该为谁祈祷于是我就想。我想你或她或她或她……都是上辈子的事了。我凝视着圣母蓦地想起和我同上刑场的小姑娘。我顶着她的名字她顶着我的名字同赴死亡。我至今搞不清楚究竟是因为我们的名字弄错了而没有把我们两人枪毙还是军人们原来就是想和我们“闹着玩”。如果我还残留着一点爱情的话我就应该去爱她。她现在也将近三十岁了,也许只有我们一同做爱才能彼此证明生命还依附在各自的躯壳上。但我旋即一笑原来我又记错了,我竟把上上辈子的事拉到了这一辈子来。人的记忆力太强就会被往事埋葬,记忆力太强是神经病主要的症状。我想来想去在这辈子我根本就没有拥有过女人只有一个孩子。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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