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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十七


  去年我又被批判时我那六岁的傻儿子们把自己关在房里拳打脚踢。他说他要学“霍元甲”,“爸爸,谁欺负你你就告诉我我打他!”我当时笑了笑,心里想只要不把你拉去陪杀场那么这个世界所有的罪孽都可以原谅。我在圣母前面插上了如你似的蜡烛。我后退几步再看那支蜡已完全融入一片烛光,我一点也分不清哪支是你哪支是她或她……这时我却看到了那个小女孩的眼睛,它透过冷得如雪的烛光向我凝望。不过我还依稀记得你那时躺在我旁边,你又穿上了丝质的睡袍于是使我更觉得我刚刚说的经历完全是撒谎。你一手托着咖啡杯一手摩挲我的胸膛。你的脸上又有了文明过度的忧伤。你拨弄开我的头发,在我头顶的血窟窿上吻了一下,你一吻吻得我大叫起来。你问我:“还疼吗?”我说是的,但我指的不是头部却是心脏。于是你说我现在有权利享受也有权利堕落,可是我不运用这种权利才称得上伟大。

  你的话叫我颇费思量。我临死时躺在床上,我望着窗外的蜀葵花怒放。我知道这次我真要死了因为眼前的花都变了模样。但我还是希望看到那束石竹花。我渴望那种死的方法如同渴望再次和你交欢。在最后的一点性冲动中我反复地想我这一生究竟堕落和享受过没有,我究竟称不称得上伟大。可是没等到我得出答案地球便爆炸了。

  在我魂飞天外时我回首一望,方知那些问题根本不须我多想。

  24

  在细雨中从朋友家出来你走进拉莫特—皮库埃地铁站。你收起湿漉漉的雨伞想看看夜中的艾菲尔铁塔。你什么也看不见只看见天空中滚动着黑暗。

  你站在洞穴里吹出的风和纷纷扬扬的垃圾之中。一地黄色的废票你看着以为是死去的蜻蜓的翅膀。她没有死,死去的是夏天的太阳、渠中的流水、蜻蜓和芦草,但你已经没有勇气再去把过去的她寻找。你掏月票时顺手摸摸你的心脏,它还在跳,但你知道它其实早已死亡。

  在朋友家明亮的客厅里,一群中国人和法国人在一起畅谈“文化大革命”。“文化大革命”这个话题大概也和酒一样,存放得年代越久越有谈头。一面浅饮着波尔多葡萄酒一面嚼着奶酪谈论它,没有一个人像你这样感到荒谬。告别的时候有人提议唱一首法国人和中国人都会唱的歌,最后竟异口同声地唱起“中国出了个毛泽东”。

  你站在电动扶梯上觉得这一切全不真实,就向地底缓缓而下你越恍惚。即使你一头栽在地铁的轨道上,你也会以为眼前的世界是海市蜃楼。唯一触动你的是一个读博士研究生的中国人说了一则毛泽东晚年的轶事。他的父亲在“文化大革命”时曾是权重一时的高级官员,他的话也就毋庸置疑。他说毛泽东在他临死前几年已深深陷入内心的寂寞,每年春节之夜他身边没有一个亲人他当然也不会去拜访谁。他就一个人坐在中南海古旧的大院子里,叫警卫员买来无数炮仗,静静地听警卫员噼噼啪啪地把炮仗从入夜直放到天明。

  你坐在地铁车厢里品味他的寂寞,在这一点上你发现了他闪光的人性,竟和你尚残留的人性相通。他和你由于截然相反的原因却同样失去了快乐最后你竟因为他跟你患了同样的病而对他怜悯万分。你想你也应该到哪儿去弄些炮仗来打发今后的岁月。

  这时两个漂亮的法国女郎抱着吉他进入车厢。又是“为了艺术”和“给诸位提供消遣”,但你惊奇地听到了悦耳的拿坡里民歌。用可口可乐罐子做的沙铃响着海涛般的节奏,一车人同乘着船奔向阳光。唱歌的法国姑娘一头红发犹如一九六八年五月的红旗,从拉丁区飘扬到这节地铁车厢。你浸淫在她们的歌声琴声和美色中以致错过了站。你必须要多听一会儿。在那面红旗的指引下热爱艺术的人们最终会用创造艺术的手将所有的艺术摧毁得精光。这是你的经历而不是你的预见。你随着人流走上地面,管它是哪个站你都无所谓。巴黎的天气和巴黎的女人一样,你居然又看到了星星在寂寞地闪耀。

  25

  你没有来巴黎,我正好把你当作假想的情人向你倾诉。

  有没有你在身旁都一样,何况你本来就说过见面反而会增加痛苦。说这话时你脸上又涌现出文明过度的哀伤,而我已经对“痛苦”这个词莫名其妙,大约它写在纸上只和“快乐”这个词在笔划上有所区别罢了。

  有时我会以为你、我以及这个世界根本不存在,一切往事和未来都是虚幻。我到处寻觅异国情调但到处都有中国人和往事的阴影。我在一个巨大的阴影中走不出来。在看威尔第的《吉赛尔》时我听见我死去的同伴在墓地上吼叫,我们可敬的队长把窈窕的女演员赶得满舞台飞跑。于是我悄悄地出来竖起衣领,走进阴沉绵密的细雨。

  细雨飘洒在我脸上。我明白了我已经被改造成一个受苦的人而现在却要叫我去享受我便会比受苦还难受。

  昨天,在一位汉学家的书房里我第一次看到了中国国家级出版社专为毛泽东印刷的《笑话大全》。汉学家的蓝眼睛和线装书的函套一样蓝得可爱。他告诉我这套书他得来不易,花了多少多少美元。为了毛泽东他老人家看得不吃力,整套书都是用拇指大的仿宋体字印刷的。汉学家陷在米黄色的沙发里深情地抚摸着《笑话大全》的封套,像抚摸着他心爱的狗。我坐在他对面睇视着他和他手中的书。我知道那套书里所写的东西远远没有《PLAYBOY》和《PENTHOUSE》里面的图片高雅。想到我和那个小女孩陪杀场的时候他老人家大概正在读《笑话大全》我马上说了声对不起赶紧跑到了卫生间。

  我对着马桶呕出了许多威士忌。我奇怪我已经到欧洲几个月之久为什么今天才出现时差的反应。

  在我临死时我才觉悟到,到了人生的最高境界就会把人世间的一切都当作笑话。可惜的是我觉悟得为时过晚。

  我不会说英语,不会说法语,在和所有外国人的对话中我失去了自己的语言。但在和中国人谈话时我又发觉我们相互都没听懂对方说的是什么。

  我只有把所有的话留给自己对自己说。

  我想起你说的大陆作家不管是老中青三代中哪一代人写的作品都或隐或现地含着暴戾之气,缺少海外华人学者的平和与宁静。那是你在亚特兰蒂斯城海边的木板人行道上说的。

  你一定记得你的高跟鞋跟不时卡在人行道木板的缝隙里,而我就要不时地弯下腰来为你拔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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