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3年第4期



浊世佳公子 蟾宫谪仙人

作者:卢国龙




  旅途既是如此艰辛,游历却又如此之广,若非出于求道信念之坚毅,谁还能做出其他的更好解释?至于白玉蟾所求索的究竟是一个什么样的“道”,恐怕就贤者识其大,不贤者识其小了。
  从白玉蟾的诗文来看,道家道教之“道”,是他的本位立场,但对儒释二家之说,也不存门户歧见。他曾作《朱文公像赞》,表达出对儒学大师朱熹的真诚敬仰;也曾作《寒松序》,推许禅僧寒松的禅学境界。对于白玉蟾来说,儒释道三教都是“道”的载体,是求道悟道的门径,就三教殊途同归于“道”而言,是没有高下深浅之分的,而分出高下深浅的,只是求道者个人境界不同。
  当然,作为道教内丹派南宗的开创者,白玉蟾的道教本位立场也是明确的。这个本位立场,不是在言辞间受到特别的强调,而是在行止中体现为他的精神追求。也正是这样的追求,注定江西要成为白玉蟾游历的魂牵梦萦之地。
  对道教有所研究的人可能都知道,南宋时,江西是嗣汉天师道派、灵宝派、净明派、神霄派等道教大宗派的聚居地。嗣汉天师道在龙虎山,灵宝派在皂山,净明派在西山,神霄派的传衍在王文卿故乡南丰一带,庐山仙人洞,也相传是钟离权、吕洞宾传法论道之所。对于这些道教宗坛,白玉蟾不仅一一参访,而且再访、三访,这些事迹,是研究道教的专家们大抵都了解的。专家们可能不曾注意的是,白玉蟾参访这些宗坛所完成的著述,包含着整合道教文化的深深用意,绝非游艺于文章或偶然的有感而发。
  《赞历代天师》是白玉蟾为嗣汉天师道所作的赞词,从第一代天师张道陵,至三十二代天师张守真,都以标题称述历代天师的名讳、字号,以七言绝句表彰其功德、神迹。词章虽然简洁,但在现存的文献中,它却是叙录历代天师传承谱系的最早资料,与明初第四十二代天师张正常编纂的《汉天师世家》相比较,除第四代天师的名号互异之外,其余大致吻合。当然,这个传承谱系应该出自张天师本族,白玉蟾不会是首次叙录者,但他以教友的身份将谱系形诸文字,就意味着对传承谱系的认同和尊重,而表彰历代天师的功德、神迹,则表达出他对嗣汉天师道教义的理解,同时也表达出他对嗣汉天师道未来发展的期待。
  皂山道教自两宋之际兴起,以继承六朝道教灵宝派立宗,但皂山道教多行符咒法术,与六朝灵宝派特重经典科教,实相去有间。白玉蟾参访皂山时,应其掌教之请,为作《皂山崇真宫昊天殿记》、《心远堂记》、《牧斋记》等文。在这些文章中,白玉蟾所表达出的殷殷期许,是“师老庄,在张许之与梅葛,而与陶渊明相领会于形影之外”,也就是希望皂山的道友们以老子庄子为师,以张陵、许逊、梅福、葛玄等道教宗师为友,怡情于自然,体会陶渊明田园诗般的情趣,从而提高文化品味、追求道教的真精神。
  西山玉隆万寿宫是净明派的宗坛,倡导“忠孝神仙”,也就是将神仙信仰与人间伦理结合起来。也许是因为这一派的宗旨与白玉蟾的追求最相契合,所以他不惜笔墨,为净明派写下大量文字。除各种记叙性的诗文之外,他还为净明派的祖师许逊写出长篇传记,并撰写《逍遥山群仙传》、《诸仙传》,将净明派所信奉的十二真君等,叙述为一个完整的传承系统。放在道教史上看,白玉蟾所撰写的这些传记,同样也是净明派最早、最系统的传承谱系,它对元代刘玉中兴净明道派,实有先导之功。
  神霄派雷法是北宋末兴起的一种道教法术,用于祈晴祷雨、祛邪驱魅等,南宋时;这一套法术在南方流传甚盛,其中就不免有流俗道士妄称法术,欺世诳俗,冒法术之名而行巫觋之实,使道教为世人所诟病。也可能是为了防范其流末之变,所以两宋之际倡导这种法术的王文卿,就曾作《玄珠歌》,以内炼精?为外施法术的根本。但《玄珠歌》很简略,只是神霄派雷法的纲领性表述,而且语意深晦。一般汉俗道士既难通其奥义,则雷法纲领对于流俗道士,也就不能发挥检束的作用。白玉蟾大概见识过流俗道士的种种积弊,所以他起而为《玄珠歌》作注解,将王文卿内炼为本的雷法宗旨,阐述为一意之诚,认为雷法修炼的要旨在于身心诚悫,而行使雷法的要诀,则在于以一意之诚感悟天地造化之理。无疑,这是对雷法的深层改造,试图涤除其巫觋之污垢,彰显其精诚之深蕴。这种文化改造,可能是白玉蟾异常关注的教义改革,因为在传世的白玉蟾著作中,只有三种是注疏体例,其一为《道德宝元》,按照南宗的内丹修炼方法注解《道德经》,另外两种都是雷法经书,即《玄珠歌》和《九天应元雷声普化天尊玉枢宝经》。
  经白玉蟾著文立论的上述各道派,在元以后逐渐像百川归海一样,融合为一个大道派,即正一派,与全真派相映成趣,构成围绕着永恒之道流转互动的双子星座,这就是从元明到当代的道教整体格局。而百川归海式的正一派融合,既不是在政府的行政干预下实现的,也不是由某位大师的感召一蹴而就的,它经历了道教自身文化整合的渐进过程,其中就包括白玉蟾作为先行者的不倦探索。
  从某种意义上说,白玉蟾为这些道派著文立论,本身就是对它们的文化解读。正如文本解读一样,不同的文本会产生不同的解读效果,但解读者的主体立场、视角却一以贯之。嗣汉天师道派、净明派、灵宝派等,在文化上都各有特色,白玉蟾对它们的解读,因其文化特色而变换绪论方式,或殷殷相期,或微言讽咏,或代为梳理历史传承,或侧面呼应宗派教义,形式虽各种各样,但白玉蟾自身的立场、视角却一以贯之。这个一以贯之的立场,就是白玉蟾开创内丹派南宗的宗旨,是白玉蟾试图对各道派进行文化整合的立足点。
  白玉蟾曾写过一封不可能发出的信,因为在他写这封信时,收信人张伯端早已羽化。但时间的鸿沟,丝毫也不能阻隔他对张伯端的情感寄托,不妨碍他向张伯端陈述自己开创南宗的立场。信中说:
  会万化而归一道,则天下皆自化,而万物皆自如也;会百为而归一心,则圣人自无为而百为自无著也;推此心而与道合,此心即道也;体此道而与心会,此道即心也。道融于心,心融于道也。心外无别道,道外无别物也。所以天地本未尝乾坤,而万物自乾坤耳;日月本未尝坎离,而万物自坎离耳。(《修真十书》卷六《杂著·指玄篇·谢张紫阳书》)
  所谓“万化”,既是万物的大化流行,也是人文的开化养育。“万化”千姿百态,所以呈现在我们眼前的世界如此绚丽,如此斑斓。但绚丽斑斓的世间万物,又总是被千丝万缕地联系在一起,哪怕是最美丽的花朵,也只能开放在不那么美丽的枝干上,不能遗世而独立。所以世间万物,是被普遍的联系性融合在一起的。能够融合万物的,必然是超越于万物之上的某种存在,不是万物之中的某物。那种存在,自古以来就被命名为“道”。所以说,“万化”可以会通,不同道派的教义可以融合,就像世间万物可以融合一样。而融合不同道派的最终归宿,对于道教来说是复返于最初本元的“道”,是沿流以溯源,重归于维持道教生生不息的源泉活水。
  “道”既然能够融合万物,是比世间万物都更高的存在,那么,它就必然与世间万物都不相类似,不像世间万物相互影响、相互干预那样,用影响、干预的方式去影响、干预万物。所以“会万化而归于一道”的结果,不是对“万化”进行统治、控制,泯灭“万化”之物的个性,剥夺“万化”之物的自由,而是唤醒被“万化”之物在自我发展中逐渐遗忘的“道”,使“万化”之物自觉地意识到自身与外界的联系,意识到有一个更高的存在将自己与万物融合在一起,从而超越个体之我的局限性。这样的唤醒,这样的意识,就是“推此心而与道合”。只要唤醒沉睡在我们潜意识之中的“道”,那么人人都能够达到“推此心而与道合”的境界。站在这个境界上来看待天地日月,我们将发现一个不可移易的真理,天覆地载、日月斡旋以化育万物的造化机能,潜移默运在每一个个体生命之中。如果说个体生命必须依赖乾坤所代表的天地定位以生存,必须依赖坎离所代表的日月交感以传衍,那么在“推此心而与道合”之后,这种生存和传衍的机能,可以在个体生命之内找到,在个体之我中重新发现无限和永恒。即如白玉蟾在后文中所说,“父母未生以前,尽有无穷活路,身心不动以后,复有无极真机”。这可能就是中国哲学的智慧艺术,它让人感悟到当下即是永恒;而找到这样的“活路”或者“真机”,就是白玉蟾开创内丹派南宗的宗旨,也是他对各道派进行文化整合的立足点。
  
  四、魂牵故里
  
  十余年的求道之旅,对许多人来说都只是漫漫旅途的一个阶段,有些人同样求索过,但十余年毕竟短暂,只能略窥门墙。作为虔诚的宗教徒,白玉蟾坚毅以求道的精神是感人的,但在儒释道三教的历史上,同样坚毅的人并不鲜见,只是,能够媲美于白玉蟾,在十余年的时间里取得如此辉煌的文化成就者,虽然不敢说绝无,至少也可以说极少。至于在海南的历史上,像独行侠一样只身奔赴大陆,并且对中国文化产生深远影响的,白玉蟾或许算是第一人。他不仅在当时就拥有众多的追随者,毋须自谋扩充门庭,以致那些自以为颇有社会地位的官绅们,“虽敬慕之者不可得”(留元长《海琼问道集序》),而且在后来数百年的历史中,他始终是一个令人悠然神往的传奇,常常被谈论中国文化的人提起。
  就个人才华而言,白玉蟾称得上是海南人为中国文化创造出的一个奇迹。但令人不解的是,这样一个才华横溢而且神思通透的英灵人物,竞然在三十六岁时就从尘俗的视野中消逝得无影无踪,那是公元1231年,亦即宋理宗绍定四年冬天的事。或许,他当时想起了孔夫子的慨叹,“朝闻道,夕死可矣”,因此去而上仙?但研究白玉蟾的学者们发现,他的一些文章是在晚年写成的,所以很难相信,他会在孔夫子的慨叹声后面,画上自己的人生句号。又或许,白玉蟾不是离开了这个尘世,而是避开了这个尘世?但何方山水曾依偎他最后的身影?研究白玉蟾的专家学者无人知晓。试图追踪他最后身影的人,往往都会陷入迷思,跌落到一个千古之谜中,为无解而烦恼。
  笔者从事相关专业研究的时间,比白玉蟾的求道之旅要长,将白玉蟾的最后归宿作为一个学术问题,关注的时间很长,烦恼的时间也很长。在长期关注却找不到合情合理的答案之后,笔者像许多人处理类似问题时那样,将谜团与烦恼一起束之高阁。
  然而,有朋友自海南不期而至,兀然告知,在海南发现了白玉蟾的升仙崖。于是,那个被尘封已久的谜团再次浮现出来,让人难安。而热心的朋友毕竟热心,便相约次日启程,一探究竟。
  升仙崖在定安县一座叫做“文笔峰”的山顶上。山不很高,也不甚险,既没有北国山岳的雄奇峻拔,又不见南国峰峦的参差叠峰,只需大约半个多小时的脚程,就能从山下登上峰顶。在峰顶一块状若腾空的巨石之侧,有两只很大的脚印,踏上脚印以俯视,发现山的这一侧竟如此陡峭,顿时便生出些凌虚而御风的感觉,坦坦然,飘飘然。但当朋友告诉我说,这两只脚印,相传就是白玉蟾登踏以飞升的印痕时,便不禁莞尔了。遥想当年,雄视寰宇的汉武帝为像传说中的黄帝那样,登泰山封禅而升仙,派遣使者四出寻访神仙,并大建楼阁以期待神仙临幸,朝野为此着实忙碌了一阵。终于,有人在山东的东莱找到很大的脚印,据称是神仙路过时留下的,虽说形状有些古怪,“类禽兽云”(《史记·封禅书》),但汉武帝不能再等了,于是决定登泰山封禅,朝野又着实忙碌了一阵。假使汉武帝的使臣们早登此峰,找到这一双形状俨然的“大足迹”,岂不是解决了汉武帝的大问题?汉武帝苦苦寻求的东西,我们却得之于不经意之间,是否应该庆幸?能够解决汉武帝大问题的“大足迹”,却解决不了我们的小问题,是否应该惆怅?我不知道。既然已登临此山,且有性情之友倚松卧石以阔谈,又何不遇境且流连,何必将怀古幽思化作功利奢求?
  朋友不从事相关专业的研究,但由于他钟情文笔峰的时日已久,熟知文笔峰的各种掌故和传说,所以能娓娓道来。至于道教,朋友虽然也所知不少,但终究不是专业出身,所以听他说话,我心底下很从容。然而未曾想到,正是这一番娓娓道来,很快就搅乱我心底的从容,让我生发出好一顿“绮错澜翻”。我真的不知道,究竟是应该怀疑文笔峰的传说,还是应该怀疑我自己的专业判断。
  朋友说,文笔峰的地质构造很奇特。方圆百里之内,此峰一柱擎天,无挂搭,无匹偶;而且,文笔峰是水成岩,遥指东南西北,有乌盖岭、龙门岭、金鸡岭、旧州岭,皆火成岩,山下周遭亦火成岩,独此峰水在火上,所以山上的岩石呈灰黑色,而山下的岩石呈赭红色。耆青旧相传,当年白真人玩赏此心奇异,感悟水火既济的炼丹道理,所以此山虽然不高,却有异常灵性。白真人因为这里的灵性而感悟,也为了这里的灵性而归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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