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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五六


  连长安慨然长叹,将怀抱的宝剑松开,任它横置膝头:“何校尉,我真高兴你没有安慰我,更没有说‘为宗主而死是理所当然’之类的话,我实在很怕这样的话。如果它是假的,当然有害无益;而如果它是真的,更加沉重的让人难以承受……”

  ——“获选者”啊,你所肩负的东西,恐怕比你自己想象的,还要沉重许多许多倍哪!

  “……真又如何,假又如何;我们为什么而活,又为什么去死。即使是白莲之子,也不该浑浑噩噩活着……宗主,当日在紫极门的城楼上,您对我说过的那些话,属下一直铭记在心。”

  连长安微微侧头,仿佛在努力回忆,半晌方笑了笑,摇头道:“不记得了,完全不记得了……那时候我实在太年轻,太过……自以为是。我总觉得命运待我太不公正,可我自己呢?如今想来,当年的我何尝用公正的眼光看待过别人?连怀箴……我的姐妹,我近来才渐渐觉得,她也许是有理由那么骄傲的,至少她远比我更有担当,更有勇气面对一切。”

  “那时候我们都很年轻,宗主,”何隐回答,“都很自以为是……至于怀箴小姐,她的确出色,但……至少如今的我,宁愿跟随因为明白职责沉重而心生畏惧的您,而并非连恐惧都不懂得的她。”

  “呵呵,何校尉,您真会说话。”连长安脸上的神情终于轻松下来,“真的要谢谢你来到我身边,谢谢你谅解我曾经的年轻和自以为是,还有我犯过的那些不可挽回的错处,我实在非常高兴……我不知该如何表达,但我是连长安,并非仅仅是‘白莲宗主’,更不仅仅是代表了一个血统的符号,我还是连长安——希望你明白。”

  “属下明白。”他肃然点头,态度毕恭毕敬。但怀中却有一个声音低低在说,“可惜您……您并不真正明白……”

  ——无论如何,我要将这故事看到最后一刻。”

  ***

  在当事者的一无所知,以及知情人的刻意沉默之下,这场将整座玉帐染成了血海的“刺客风波”很快就过去了。目不见物的连长安只知道当日在帐中守护她的红莲少女华镜寒受了惊吓,因而卧床不起;而最终除去刺客的阿哈犸则负了轻伤,近日也无法出入她身边。

  “阿哈犸的伤势究竟怎么样?”她向身边的每一个人询问。额仑娘和萨尤里一听见这个名字就支支吾吾,而华镜尘则向她保证不过是个小问题。“我该去看看他,”她对何隐说。何校尉并没有赞成,也没有反对,只是问:“宗主以为……阿哈犸如何?”

  “他是我的……老朋友了,”她回答他,口气也有些犹豫;连长安忽然发觉自己从来没有仔细思考过这个问题,而阿哈犸……那个性古怪的阿哈犸,又总是忽喜忽怒、神神秘秘、若即若离。

  她想到了刺客到来的那天晚上,他在盛怒中吐露的“失去一切”的话——不管基于什么立场,也许自己一直在毫无愧意的接受他的好,却一直忽略了他的想法与心情。于是连长安歉意陡升,她告诉何隐:“阿哈犸他……帮过我很多次,也救过我很多次,还有……他还冒死将扎格尔和叶洲……将他们带回我身边——我信任他……说起来我实在欠他很多很多。”

  听了她的答案,何校尉唯有无声叹息。

  于是他们终究还是去了,随行的除了何隐以及负责看诊的华郎中外,还有一群负责安全的匈奴守卫与白莲之子。这是大单于的葬礼以来,娜鲁夏阏氏第一次走出玉帐——可是越是走着,她的神色越发冷峻起来。

  “……他们果然变了。”她低声沉吟,像是对身边的人说话,又像是在自言自语,“虽然我看不见,但我知道,他们的态度全然变了……真的让阿哈犸说中了。”

  一路上的确还有许多阿衍族人走到她面前,为她的健康祝福;但有些东西不一样了,永远不一样了,她感觉得到。

  她忽然觉得无比软弱,像是又变回了当年那个孤身漂泊的无助女子。连长安忽然疯狂地思念扎格尔,思念令她的心口一阵阵剧痛。

  在旁边搀扶她的何隐发觉了她的异样,关切地问:“怎么了,宗主?”

  “……没什么,继续走,何校尉……继续走。”她深深吸一口气,吩咐道——再等等,等你履行完你的职责,等你回到玉帐独自一人的时候,连长安……那时候才可以伤心哭泣,为了带着你的那颗心一并飞向星空的男子哭泣,为了你永远的失去哭泣……并不是现在。

  从玉帐到阿哈犸居住的偏僻角落,这条路似乎特别的漫长,不过终于还是到了。这位左翼营的副将虽然身居高位,却鲜少接受战利品或者馈赠,名下的奴隶更是一个都没有。之前他帐中的琐事,全都是自己打理的,如今他既然“病了”,何隐便派了两名下属来帮忙。

  “阿哈犸副将他……身体似乎没什么大碍,”守在帐篷外的白莲之子禀道,“只是一直把自己关在里面,不肯走出来,也不准我们进去。”

  “不过大人似乎心情很差……”另一位开口补充,“他烧了很多羊皮纸,还砸了他的胡琴。”

  “……胡琴?”连长安听到这里,不由一愣,阿哈犸跟在她身边三年了,她竟不知他和扎格尔一样,也擅长乐器。

  “是,挺旧的一柄琴,”那守卫回答,“不过……不过在我们发现的时候,那玩意儿已经支离破碎了,所以大约是胡琴吧,也不一定。”

  连长安见再也问不出别的内容,便道了句辛苦挥挥手,在何隐的陪伴下走到帐篷门口。“阿哈犸,你还好么?我来看你了。”她提高声音向内喊道。

  许久不闻响动,以至于几乎让人怀疑里面是否已人去屋空。然后她才听见了回应,疲惫的、烦躁不已的声音:“在下……身体不适,恕难面见,阏氏……请回吧。”

  ——难道他还在为那天的争吵生气么?

  “既然身体不适,”连长安顿了顿,劝道,“就让华大夫瞧一瞧吧?”

  “不必!”这次的回答快速而短促,却满满都是恨意,“红莲……白莲……一样都是怪物,在下凡夫俗子,不必了!”

  帐外的人面面相觑,有的甚至开始窃窃私语。身为臣属,而且还是奴隶出身的臣属,怎可如此目无尊卑、不知好歹?可是他们的炽莲阏氏似乎并没有因此而生气,她只是咬了咬下唇,然后再次开口:“阿哈犸,你……”

  这一次的回应无疑更加粗鲁无礼,径直打断了她的好意:“阏氏请回——比起在下的小疾,阏氏还是……多关心关心自己吧!”

  七五、冠盖满京华

  的确是该……多关心关心自己了——这寒冷、封闭、以及相对安全的冬天不会永远持续下去的。就在连长安于慕容澈的帐篷外面碰了个硬钉子的那一天,在阿衍部冬日营地遥远的西方,一系列漫长而惨烈的厮杀正要发生。当时的炽莲阏氏自然全无觉察,而等她事后得知消息时,结果已然不可阻挡——拥有西域最长的历史、同时也是最为富庶的龟兹国在草原奔狼的铁蹄下灰飞烟灭,坐落在库丘绿洲中心的龟兹王都,于熊熊烈焰中烧夷一空,龟兹数万百姓或是身首异处,或是沦为阶下囚奴。

  当冰消雪化,在那个冬天即将结束的时候,无数打着各式各样旗帜的队伍开始向金帐的方向蜂拥而来;他们有的携带刀剑,而更多的则满载礼物。既然黄金之血业已断绝,那么也就意味着,崭新的时代马上将要拉开帷幕。

  首先到达阿衍部的使者穿着右肩缀有红兽皮的对襟袍子,他们带来的东西中也有一张红色的兽皮——当然除此之外,还有香料、牛羊、以及缀满各色宝石的头饰,这都是草原上嫁娶惯常的聘礼。

  “我们从帕斯塔部而来,尊贵的娜鲁夏阏氏,草原之母。”使者开门见山,“我们带来了迦尔族长对您的爱意,带来了他亲手猎到的“达挈”,这是最狡猾的红狐的皮毛,族长曾追逐了它整整半个月,几乎从草原的这一边到那一边……”使者说到这里,声音刻意顿了顿,仿佛若有所指,“他对待猎物就像是对待敌人,毫不留情,也……从不放弃。”

  那时候在华大夫的妙手下,连长安已彻底恢复了健康——除了依旧目盲。她没有选择在玉帐接见使者,而是破天荒打开了扎格尔死后便告封闭的金顶王帐。

  金帐正中有个高台,单于生前的宝座就安放在上面,扎格尔其实并不喜欢那个拘束的位置,随随便便盘膝踞坐无疑让他更加自在舒心——那家伙从来都是这样不拘小节的,就仿佛自己只不过是个平凡的少年郎。

  连长安当然不会僭越单于的宝座,她的位置在旁边,略略低下半阶,是张高背的镶银乌木椅。她端坐其上,穿着黑如永夜的丧服,但腕上、额头、发辫里,闪闪发光都是黄金。

  “谢谢迦尔族长的问候,”她对那使者一抬手,并不失礼,脸上却没有笑意,“恰好我也有一块举世无双的火红毛皮,来自于极西之地的神奇灵兽,那是我的夫君——展翅之鹰,黄金之风,草原之主,英雄的大单于扎格尔·阿衍亲手所获,在婚礼的那天晚上,他用它将我紧紧包裹……这世上的“达挈”都比不了他给我的那一块,对我来说,一块足矣。请转达迦尔族长,娜鲁夏并不是贪心的女子。”

  ——是的,我不缺少金子,不缺少毛皮,更不缺少……男人。

  帕斯塔只是个一直附庸于金帐、跟随金帐往来迁徙的小部族,迦尔族长年过四十,性情在匈奴人中堪称温和,他的确不难对付——但即使是这样的人,也把我当成了砧板上的肉,这感觉连长安不由攥紧拳头。

  开始的确都是些小部族,都是些抱着撞大运的心思赶来的投机者;对付他们,连长安的伎俩一直有效。他们被金帐的威仪所震吓,因阿衍部的富足而迷乱,他们在傲慢而强硬的瞽目阏氏面前局促不安……感谢长生天,来的不是刘勃勃;感谢左贤王谷蠡的小儿子只有十岁,还不到可以娶妻的年纪,即使他的部属和支持者们声称“可以”,至少这也是一个现成的回绝的借口——但困难总会来的,总会有你无法简单敷衍的对手出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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