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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五七


  前任右贤王且鞮侯的幼子乌维塔索在第七天到访,他的声音并不像现任右贤王——他软弱的哥哥,反而很像他的父亲,以及他战死的其他那些兄弟们,暴躁、耿直而且端方。希望他们的个性并不相像——连长安暗自希望,她和他们打过太多交道了,没什么比一个认死理、并且还和阿衍部旧怨无数的客人更危险的了。

  不过这一次,长生天显然没有理会她的祈祷。这位和古代英雄同名的塔索是个再典型不过的达罕男儿,永远牢记仇恨与冒犯,并且宁折不弯——他话语里清晰可辨的愠色根本不像是来求亲的,反而更像是宣战。

  “娜鲁夏阏氏,”塔索直言不讳,“我的屠耆让我来这里向你献礼,我原本是不肯的。这是仇人的帐子,你是仇人的阏氏,而且我已经有了心爱的女人……”

  听到这里,连长安一直紧绷的心忽然柔软,她不由微笑。十足十草原的儿子啊,她想,她发现自己无法真心厌憎他。

  “那就转身回去吧,”于是她谆谆告诫,不像是对博弈中的敌手,反而像是长姊在劝导鲁莽的小弟——乌维塔索的年纪也的确不大,最多与她相仿,“若你爱她,就别叫她难过。”

  “不。”塔索摇头,断然道,“她只是我的女奴;而我必须有个妻子,我的帐子必须有个女主人,她能帮我……对抗我的大哥,无疑,你比其他人更适合。”

  ——我比其他人更适合……连长安叹息,因为我是扎格尔“升白烟”娶回来的阏氏,依照草原的律法,在黄金家族业已绝嗣的如今,我……或者说我的下一任丈夫,就是他名正言顺的继承人。

  她不知怎的忽然按捺不住,话语脱口而出:“可是在扎格尔……在大单于娶我之前,我的身份不过是个寻常汉女,也和女奴差不多。”

  乌维塔索狐疑地瞥了她一眼,仿佛把上位的瞎眼女当成了疯婆子——哪有人会一个劲儿强调自己低贱的出身?

  “我不是扎格尔·阿衍,”于是他硬邦邦回答,“我绝不会像他那么愚蠢。”

  原来如此……连长安放松双肩,令自己向后靠在乌木椅背上;她忽然觉得厌倦,不想再把这个无聊的攻防游戏继续下去了。

  “我不会嫁给你的——因为无论过去、现在还是未来,我都只会嫁给我爱的男人。”她缓缓开了口,“我爱扎格尔,这世上我独爱他一人;不管他是单于还是奴隶,是活着还是死去……同样的,扎格尔娶我,也并不为着我的身份,只不过因为我是我自己而已。他既然选了我做他的‘命运之女’,我便注定要承担他的‘命运’,承担他留下来的部族和责任,至死方休——乌维塔索,抱歉,我不能答应你,请回吧。”

  草原少年眼中的迷惑更盛,好半晌,他方道:“娜鲁夏阏氏,你也……很愚蠢啊。”

  “也许……也许你是对的。”连长安并未觉得被冒犯,反而前所未有的心平气和。

  她知道他们无法理解;她知道在他们眼中,自己和扎格尔一样古怪,甚至她才是他古怪的罪魁祸首。他们畏惧她、也许还有些尊敬她,因她勇冒矢石亲赴战场,因左翼营上空飘扬的炽焰莲旗。但他们没人喜欢她……也许现在更加不喜欢她……

  他们说扎格尔因她而死,因为她的要求,所以他不肯娶送上门的龟兹公主,这才激怒了傲慢的龟兹王,从而铸成大错;他们说是她害死了腹中的子嗣,她是残酷的雪山恶魔派来断绝“黄金血”的妖女啊……即使叶洲始终人事不知,但他布下的“眼睛”和“耳朵”们一直都在工作,这一切连长安都知道——她知道在私下里,依然有很多人称呼她为……“巫魔女”。

  达罕部的乌维塔索,想要和自己无能的右贤王哥哥一争短长的草原少年终究还是无功而返,这位失败者似乎也并不怎么在乎。离去的时候连长安送他到营门外,他开口与她话别——语气依然是那么硬邦邦的。

  “我原以为自己不会孤身回去,”他说,“为了你,我不在乎是不是必须杀人或者流血,达罕部的男子汉不会在乎……或者,我应该把你绑在马鞍后头,就这么带走……”

  “很高兴您最终决定不那么做。”连长安回答。莫名的,这位白帐的关键人物说话的口气总让她想起扎格尔,就像是从一棵树木联想到整片森林——但他不是他,永远也不可能替代。

  然后,那句话便飘进了耳中,温软、低沉,岩石般的坚硬奇迹般不复存在。

  “可是我此刻觉得……总有一天,我也许会为此而后悔的。”乌维塔索说。

  这就是做瞎子的致命缺点,当变故到来时,你总是太过迟钝,难以及时应对——连长安只听见了马嘶声、风声,嗅到年轻的塔索缠马鞭的杜松草的气味,有什么事情将要发生或者已经发生,自己却一无所知或者不愿了解,然后一切便结束了。

  乌维带队打马而去,只留下一句意味深长的威吓:“你既然因为那样愚蠢的理由不肯嫁给我,便也不准嫁给别人,否则我还会回来的!”

  ***

  乌维没有再回来,终其一生,连长安再也没有见过他。或者不如说,她从来未曾“看见”过他,她只不过听过他的声音,曾经与他近在咫尺,曾经有机会,她可以与他携手一生——不过如此而已。后来,她也曾或多或少听说了他的事迹,听说他多年后终于羽翼丰满,在白帐中亲手格杀兄长,自立为右贤王与达罕部之主,让这个古老的铁血部族再度壮大兴盛起来……不过那都是遥远的、另外一个故事了。

  在那个疯狂的春天里,连长安实在记不得一共有多少位求婚者来过玉帐,自己又曾经拥有过多少种“可能的”未来。她就像是个被逼背书的孩子,应付了这一页便忘记了前一页,等初夏到来,浅紫粉白的查桑花儿再次开遍草原,只有两个人给她留下了永不磨灭的印象;并且这个印象,于她之后漫长的一生中,偶尔还会从记忆的深海中浮现出来。

  ——乌维塔索自然是其中之一;剩下的那个,则是她的最后一位求婚者,萨格鲁部的族长,左大将哈尔洛。

  萨格鲁部距离金帐并不算最远,而他却姗姗来迟——因为他来自战场;他的礼物不是金银宝玉,也不是香料毛皮,而是鲜血、头颅与复仇。

  虽然并未亲眼所见,但是在周遭人的转述间,连长安可以轻易于脑海中勾勒出这样一副画面:左大将风尘仆仆自远方而来,傍晚暗紫色的天空闪耀在他肩头;他草草包扎的伤口还在流血,而不及替换的征袍上则黑红满襟。

  那一天阿衍的营地中再次吹响了迎接贵宾的号角,金帐开启,所有的阿衍贵族们济济一堂。哈尔洛族长的随从将三只木匣放在她脚边;她听见盖子打开的声音,然后便是满帐惊呼。

  “这是龟兹王、他的独子誊恩王子、还有从已死的喀琦丝公主的尸首上削下来的首级,”哈尔洛族长的声音飘在半空中,显得那样虚幻莫测,“这是已成焦土的库丘绿洲,这是我萨格鲁部一千三百勇士的血肉英魂……娜鲁夏阏氏,我最敬爱的兄长的未亡人,这是我送给你的礼物;我来娶你了。”

  他并不是来求婚的——连长安猛然醒悟到,他只不过是来向众人“宣布”,他要娶她,非娶不可,仅此而已。

  连长安还记得多年前的那个哈尔洛塔索,扎格尔的好安达;记得他醇酒美人恣意放诞,记得他在库里台上,第一个倒戈支持自己的夫君……此时此刻她看不见他的脸,看不见满帐匈奴贵族和阿衍武士的神情,但她猜得出,她能感觉到。

  他已打动了他们,毫无疑问——用一次不可思议的凛冬突袭,用一千三百萨格鲁精锐骑兵的性命牺牲,用“以牙还牙以眼还眼”的古道,用血与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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