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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五五


  慕容澈挣扎着、挣扎着站起身来,方才只轻描淡写一击,他便觉耳内嗡嗡鸣响,半边脸颊痛到麻木。好容易摇摇晃晃直起腰,喉头的腥甜已无法忍耐,满口鲜血登时喷出。

  “蝼蚁……跪下!”满帐白光里,那人的剑尖微微下垂,秀目眯起——那双眼,在这遍地的红与白的映衬下,赫然像是深紫色的。

  慕容澈颤巍巍抬起手腕,揩去嘴角的血迹,只这一个小动作,便已倾尽全力。在那人身周,在她紫色的目光笼罩下,似乎连空气都凝结成了胶块,四肢百骸统统沉重地不可思议。

  ——不过……那又如何?他是龙种,上跪天,下跪地,中跪父母祖宗,想要让他屈膝,断不可能!

  “……滚出去!”意气忽然喷薄而出,他对那白肤、紫眼、额间隐隐有火红花影的妖孽咆哮道:“我不管你是谁——给朕滚出她的身体!”

  那人为他气魄所摄,先是一怔,随即放声大笑:“……她的身体?哈哈哈。在吾驾前,收起汝之傲慢,汝不过凡夫俗子而已!”

  可惜慕容澈全然不愿理会她在啰嗦什么,只是卯足全身气力,不顾一切地大喝:“朕叫你滚!”

  ……然后他便觉眼前一花,明明在数步之外的那人倏忽趋近,几乎与自己脸对脸贴在了一处——那是连长安的脸哪,是夜夜入他梦里的如花娇颜;她靠得如此之近,仿佛是他的亲密情人。

  方才还气势凌人的战鬼,此刻突然化身为午夜作祟的精魅,甚至连她的神情她的话语也一并软了下去。她轻抚着他高肿的脸颊,纤纤玉手温柔地、温柔地在他的身体上摩挲;威吓与恐惧顿时云散烟消,此刻静静张开的,是如梦似幻的甜蜜罗网啊……

  ……她成功唤醒了他的变化,并因此而露出得意笑容。她掂起足尖、俯就身子凑在他耳边,用极低极低的嗓音魅惑道:“吾清楚汝之愿景,吾血之卫。吾能恩赐生命与死亡,亦能令尔等凡人实现所有幻想。以身为盾,以身为剑,为吾而战吧……她便在吾之中,便如同……汝与彼人同在。”

  七四、弦断有谁听

  次日早晨,连长安醒来的时候,眼前依然是一片黑暗。她只觉额头深处隐隐作痛,无论如何也回忆不起,昨夜究竟是如何安寝的。她依然清晰记得和阿哈犸的争吵,记得自己对红莲少女徒费口舌,然后,有什么东西从中截断,世界因此戛然而止,唯剩永恒的、寂静的虚无。

  她在榻上翻了一个身,习惯性地摸向枕边。自从扎格尔死后,自从阿哈犸和那两匹马从砂海中蹒跚归来,连长安送给扎格尔的光风剑便回到了她手中。这柄剑现在不仅仅是父族的遗物,也是她的亡夫的遗物了,夜夜有剑陪伴她才能坠入梦乡——可是这一次,她摸寻了许久,却空无一物。

  这不对劲!连长安猛然坐起身,穿着的衣裳似乎换过了;身下的床榻也比原先硬许多;她伸出手在虚空中乱抓,指尖始终没能触到垂丝床帐那如水的质料……然后,脚步声响起,一只轻柔却不可抗拒的手虚按在她肩头,一个声音在说:“宗主,您该多休息。”

  她认出了那声音,转过脸面对来人的方向:“何校尉?这是怎么了?我的剑呢?”

  连长安看不见何隐的表情,也知道他定然满面迟疑——至少在他的回答里满满都是迟疑:“昨夜……有刺客,”何校尉道,嗓音干涩,“不过已经没事了。”

  一柄冰冷的长剑滑入她怀中,她的手记得它的重量,记得它剑柄的弧度。连长安将光风剑牢牢抱紧,像是抱着她业已死去的丈夫、没能出生的儿子,她的心渐渐安定下来。

  “怎么了?”她长出一口气,继续问,“我似乎闻到了……血腥味……”

  ***

  ——我该怎么回答呢?

  何隐实在不知该当如何是好,唯有暗自苦笑。昨夜,当他听到“玉帐传来惨叫声”的通报,拼命赶来的时候,只看到满地鲜红,看到角落里被割开喉管的数名守卫,看到帐中连流苏惨不忍睹的尸身……以及,慕容澈和“她”。

  那赫然真的是“她”——和预言中一样,遍体银白光焰环绕,额头上开放一朵血染莲花。即使早有心理准备,何隐依然因眼前的奇景而瞠目结舌,身体不听使唤,完全无法动作。

  “汝是何人?”她松开手,任慕容澈软软倒在自己脚下。血泊里的光风剑嗡嗡鸣动,剑刃发出璀璨光芒,“呼”的一声飞回她的掌心。

  何隐发狠咬破下唇,疼痛和鲜血的滋味令他找回了瞬间的清醒。他单膝点地,跪倒在满帐狼藉之中,垂下了头。

  “恭迎您重临尘世,”《白莲内典》的守护者——校尉何隐艰辛无比地吐出了那个名字,“……天之君。”

  在上一代白莲宗主生命中的最后一个夜晚,在曾经的驸马府书房里,连铉将一柄小小的黑铁钥匙交给他,于他无限惊骇的表情中开了口:“何校尉,你知道老夫本非白莲嫡脉,连氏的许多秘传与口诀,在上一代便告断绝。我成为宗主后虽也看过那本书,但能读懂的部分,不过十之一二……我本不信什么‘预言’,若预言可靠,若一切早就注定,那么老夫这半生的努力和悔恨,岂不是全无价值可言?但是,但是如今也许是真的……老了,这几个月来发生了许多变故,让我不得不仔细思索,重新思索,自己是不是从一开始就错了?连家已经三十年没有‘守护者’了,这柄钥匙我本也想一并传给怀箴的,但我现在改变了主意。她是我的女儿,但她终究只是女儿……而你,何校尉,你还年轻;那些‘预言’与‘命运’,你信么?”

  那时候他是如何回答的呢?忘了,不记得了。自己似乎是说:“属下并不在乎什么‘预言’,也不在乎什么‘命运’。若可以,属下只想知道……真相。”

  ——何隐,当“预言”里借助肉体凡胎重回人间的“天人”活生生站在你面前,当“命运”碾过一切有生命或者无生命的东西,毫不留情地向前……你对“真相”的那份执着之心,依然没有改变吗?

  光阴之河的另一边,连铉在说:“何隐,若你接下这柄钥匙,接下这副重担,便再也没有退路再也不能放弃,无论结果如何,你都要替老夫将这故事看到最后一刻。”

  三年前无知无畏的自己信誓旦旦:“无论结果如何,属下都会将这故事看到最后一刻。”

  ——老宗主啊,您的确错了,我们都错了。“获选者”并不是流淌着高贵血脉,惊才绝艳的怀箴小姐,也不是忠诚执着,锋利却易折的流苏小姐,而是她啊……如今她就站在属下面前,以自己同胞姐妹的血为祭,真的……醒过来了……

  ***

  “……校尉……何校尉?”她在呼唤他,怀抱着光风剑茫然四顾,那双漂亮的眸子里却没有任何东西,“你还在么?”

  “宗主,属下在这里。”于是他从回忆中硬生生抽身,答道。借用她的身体降临尘世的“天人”业已苏醒,但似乎远未完全。宗主似乎……依然一无觉察。

  “刺客是谁派来的?草原其他部族吗?还是……阿衍内部的人?”

  “是……白莲之子,”他说的并非假话,却满嘴都是苦味,“是属下失察,让她混了进来;还请宗主责罚。”

  “啊……”连长安轻呼一声,许久没有话语;然后她嘴角一弯,竟自嘲地笑了,“她是要报仇么?替父母亲族,替骨肉爱人,找我……报仇?”

  何隐为她的敏锐直觉惊异不已,只有答:“是,不过属下已经……‘处理’好了,请宗主放心。”

  “你们是有资格找我报仇的……”连长安低声道,摇着头,“如果可以的话,厚葬吧。”

  此刻何隐胸中的复杂情绪,实在难以用笔墨形容;他唯有点头答应:“……是,宗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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