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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三五


  嘟嘟嘟嘟嘟嘟嘟嘟嘟嘟嘟嘟嘟嘟嘟嘟嘟嘟嘟嘟嘟嘟……

  角声破空,宛如尖刃;逼迫着听者的心跳也随之急促起来。那异响从四面八方传近,满载暴躁以及愤怒,狠狠灼伤等候在大阴山下的各族男女的耳朵。

  毫无疑问,这是战号;是死亡的影子,是血的消息。

  依照库里台的规矩,什么人能上到半山腰,什么人要等在山脚,全都有定数;一族少不过十人,多不足一百,且必须整装肃容,兵刃当然更是不能带的。如今这手无寸铁的千余人聚在一处,愣愣看着远方的地平线上的滚滚烟尘……近了、愈近了,烟尘间分明有盔甲闪烁、刀枪如林。

  无数幽蓝色的旗帜在烈风中翻飞,旗帜上绣着一只只利目如刀的豺狸。所有人面色凝重,不由自主向后退去,不由自主回头遥望山腰的方向——库里台出大事了,毫无疑问。

  山腰上的众人自然也已听到了这怒吼般的声音;诫石所立之处,正是处突出山壁的平台,脚下的风云变幻,上头一一瞧得清楚明白。从瓦雷部的随侍放出火信不过刻半光阴,世界却已成为孤岛:一面是嶙峋岩峭,另一面是褐黄与幽蓝叠成的浪涛。

  早有性如烈火的年轻塔索冲上前,朝左贤王谷蠡大声喝问:“你想干什么?”

  瓦雷的族长从怀里掏出块帕子,在肥嘟嘟的脸上擦了擦,满脸无辜的笑:“想是族里担心我的平安,特地来接的……”

  这种连三岁小孩子也骗不了的瞎话谁肯采信?一时间犯了众怒,喝骂声连片响起。谷蠡却任由他们骂,一副再好脾性也没有的样子。

  “……既然重兵来接,那便请左贤王回去吧。”阿衍的小塔索悠悠开口,身边人附和不迭。谷蠡却一摆手,笑咪咪答:“不急不急,且让孩儿们候着,等库里台结束了,我自然就回去了。”

  ——等库里台结束了?几乎所有人脸上都露出愤怒神情,那九位隐者眼中更是要喷出火来。这架势明摆着,若不选他做单于,这场库里台大会,就永远也不会“结束”的。

  ***

  当那簇小小、跳跃的火苗般的鲜红自遥远的天边浮现时,诫石旁已是剑拔弩张。各位族长、塔索虽然都没有带兵刃上山,但好巧不巧,右贤王且鞮侯那一箱子“礼物”正好派上了用场。

  这倒是意料之外的变数——谷蠡的胖脸不由黑了黑,他本料算陈重兵于山下弹压,山上自然再兴不起风浪,谁知道竟会骤然冒出这许多的刀剑,险些打破他的如意算盘。幸好自己见机快,早早占好一处易守难攻的角落,身边的儿子和侍从们也早早抢了兵刃在手。两厢对峙之下,场面彻底僵持。

  左贤王眼中阴气一闪,逼不得,既然已破了禁忌便不怕再次破下去,今日不服软的,便都把命交代在这里吧!

  嘟嘟嘟嘟嘟嘟嘟嘟嘟嘟嘟嘟嘟嘟嘟嘟嘟嘟嘟嘟嘟嘟……

  这时候又是一串嘹亮战号,由远及近,越来越近。做得好!谷蠡不禁露出笑容,他特意留在瓦雷部领兵的那个人果然不是蠢材。如此胶着之时,这号角声无疑是最好的威慑。

  他刚要趁机开口,早点结束这场闹剧,忽又发觉不对;为什么那些原本面如土色的穷鬼们,会突然欢喜起来?一个个跃跃欲试,甚至还有人在喊“阿克达(万岁)”、“阿克达(万岁)”……

  左贤王谷蠡猛地回过头,然后他便看到了那片火——如果说他特意布置的三千马队是汹涌的怒涛,那此刻地平线上咆哮而来的,只能是燎原的不可阻挡的野火。

  不可能的!这绝对不可能的!各大部族的族长和头面人物如今都在这大阴山上,参加库里台是无上荣耀,不会有人肯放弃这个机会的。他算准了、他明明算准了,即使有部族发觉异状,群龙无首之时也没办法有效集合兵马;他明明看得一清二楚,无论是且鞮侯,是扎格尔,是冒顿,是刘勃勃……都把所有的重臣和将军带在了身边——那么,如今率领这火焰之师的人,是谁呢?

  几乎是转瞬之间,黑与红已铺天盖地,黑色的丧服,红色的旗……那是这面旗帜第一次在草原上升起,燃烧的、血一般的烈焰包裹着一朵洁白无暇的花……此时此刻没有人知道这个徽记属于谁,但每个人都明白,只要过了今天,这面赤旗将天下皆知。

  “那是什么?那是谁?”诫石旁,人们在惊呼,互相询问,左顾右盼;扎格尔却把双目微微合拢,咬住下唇,压抑着眼眶间翻涌的热度。

  ——你来了……你来了!

  火焰呼啸而至,以一种肆无忌惮的狂放姿态直插入浪涛翻滚的海水。没有事的,不会有事的——左贤王拼命对自己说,无论举着那艳丽旌旗的人是谁,无名之辈绝不可能胜过自己的百战雄师!

  是的,左贤王帐下的精锐骑兵的确非常强大,但此刻他们来到这里并不是为了对战而是为了威慑,故此早将阵型彻底散开,围着大阴山脚下聚集的千人,布成了半个薄薄的圆环。而那闪电般的队伍突袭而来,却是丝毫不乱的锥阵;锥阵的顶端正是高擎的赤旗,像是锋利的、血红色的箭头。

  匆忙之间,左贤王的骑兵射出弩矢,但对方早有预备,速度不减反增,在马背上齐齐举起包着铁皮的木盾。威震草原的瓦雷箭阵只来得及射出这一轮,两军的距离便几乎缩到了零,现在只剩下刀对刀、枪对枪的搏杀。

  以己之锋锐,攻彼之薄弱,不过一炷香功夫,环形的海水便被楔形火焰生生劈作了两截;两军相接的边缘,人马如刈草般倒伏。风声猛地大作,呼啦啦填满耳鼓,高处那视野极好的观景台上,族长和塔索们忽然听不到厮杀的声音,听不到刀剑的鸣响,听不到号角和战鼓,可这种沉默的杀戮反而更为可怕……沉默着,长生天的手指一镰一镰收割死亡。

  他们都是烽烟中出生、马背上长大的匈奴汉子,各个有双明亮的好眼。此刻人人瞧得清楚,那暴烈的火焰之中分明有不世出的猛将。鲜红旗帜下,血色箭尖猛冲直突,所到之处敌人一触即溃,竟然无可阻挡……

  一时之间,欢呼声响彻寰宇;左贤王谷蠡双膝一软,背倚着诫石、颓然坐倒在地上。

  ***

  “……除非苍天崩塌在我们头顶,碧绿的大地开裂将我们吞噬,波涛汹涌的河水将我们淹没,我们绝不违背这个誓言……以苍天、大地以及江河发誓,以星空、日月以及大阴山发誓……”

  连长安遥遥听见山坡的高处有许多人在呼喊着同样的话,但风声太响了,她的匈奴语又只学了皮毛,她听不清。

  杀戮与被杀戮都已结束,她骑着桃花马穿过遍地横尸。叶洲、阿哈犸以及其余的白莲之子们护卫在她左右,紧随在她身后——就如同战阵中一般。

  左贤王的部属死伤超过三成,还有三成降了,其余的则夺路而逃。连长安没有下令拦截,那不过是徒增无谓的血。她不是嗜血者,她始终学不会从对手的哀嚎中得到喜悦与狂热——我是我,即使我将自己的天真埋葬于此,我也终究做不来连怀箴。

  阿衍的武士们渐渐聚集,围拢在她四周,齐齐用敬畏的目光仰望她头顶飘扬的炽焰白莲旗。在这片荒芜而张扬的大地上,唯有力量叫人敬畏,唯有力量才是一切。她知道从今之后,他们都会心悦臣服,不是因为她是扎格尔的塔格丽,而是因为她是这朵燃烧的花。

  女人是不能登上大阴山的,所以她站在山下,站在人群中静静等待着。除却那些手持明亮弯刀,逡巡于尸堆中收集首级的“猎头者”,所有人都在屏住呼吸、静静等待。扎格尔信任她,将阿衍部的兵符交在她手里,她便没有理由不信任他,无论山上是怎样的龙潭虎穴,她知道他一定会安然无恙地走下来;当他走下来时必定已将梦想牢牢抓在手中——他是她选的男人,她相信他。

  他是她选的男人,以身相许,终生无悔……慕容澈爱得很高,而叶洲又爱得太低,唯有他直视她的脸,并且当她投回目光时,对她温柔微笑。谁也不是谁的主宰,谁也不是谁的附庸,只是偶尔相逢,并肩携手,努力去完成各自的梦想——他想要强大、富饶的草原之国,而她想让白莲的旗帜在苍天下再度飘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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