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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三六


  一个男人遇见了一个女人,也许这就是至大的奇迹;这就是牢不可破的“命运”。

  山腰上传来的呼喊声渐渐止歇,她看见了,有人正顺着开凿在岩壁中的陡峭石阶徐徐下行。一个、两个……十个、更多……队伍最前方的是九位衰老的巫祝,他们离开诫石代表着库里台已经结束,代表着新的单于业已诞生——直到这位注定的英雄归回头顶浩瀚星海,彼处将一直空空如也,只有□的苍天的荒凉气息,只有永不停歇的风。

  族长们、塔索们,匈奴所有部族的重臣与将军,他们不约而同向着那面火焰般的旗帜而去。可走到近前才惊异地发现,旗帜之下,如众星拱月般被围在当中的,竟然是位娇容如花的女子。她顶盔戴甲,征袍上满满都是鲜艳的血点。一名沉静如山的将军护住她左侧,手提漆黑钢枪,枪头红缨已被鲜血濡成褐色;另一位满面疤痕的怪人随在她右翼,肩负长弓,马头旁挂着三四个已经空了的箭壶。

  连长安看着他们向自己走来,看着他们愣愣停步;看着终有一人排众而出,在她马前单膝跪地。

  厄鲁深深躬下腰去,将右手贴在左边心口上:“娜鲁夏……阏氏,恭喜。”

  连长安在马上俯低身子,努力控制自己颤抖的声音,问:“扎……单于呢?”

  “单于在后面。他为了保护哈尔洛塔索,被谷蠡的人砍伤了……不过左贤王已经伏诛,单于的伤势也没什么大碍,请阏氏不必担……”

  厄鲁的话并没有说完,因为他发现面前的女子忽然跳下了马背。在众目睽睽之下,在万知万有的长生天的注视之下,刚刚诞生的草原的阏氏拼命地奔跑着,几乎被血污染成赤色的大氅在她肩后飘飞,赫然也像是一面火焰般的旗帜了……她一直跑着,直跑到下山的队伍的末尾,在那里,车黎、兀赤、呼屣图……以及其他的阿衍族人们将两个身影拥在当中——哈尔洛·萨格鲁搀扶着扎格尔·阿衍,年轻的单于整个左肩已被牢牢扎紧,血水依然从白布下面隐隐渗出。

  她扑过去,扑进他怀里。没有看到在他们身后,人群正一层一层单膝跪倒,如同暴风吹过长草。

  “……我没事,真的没事;”扎格尔舔了舔嘴唇,用完好的右手揽住她的腰,轻轻拍了拍;然后在她颈侧低声耳语,“不信……你晚上就知道。”

  ***

  ——除非苍天崩塌在我们头顶,碧绿的大地开裂将我们吞噬,波涛汹涌的河水将我们淹没,我们绝不违背这个誓言……以苍天、大地以及江河发誓,以星空、日月以及大阴山发誓……我们必将顺应长生天的手指,跟随扎格尔·阿衍的旗帜,奉他为主……至死无违。

  卷四:秋晴望,一梦中——那时我是草原的巫女

  六四、故国梦重归

  多少年……多少年不曾做过那个梦了?

  依然是倾颓的天、撕裂的地,依然是烈火中崩塌的恢宏都市。莲花的幻影在废墟上疯狂生长,把一切有生命的无生命的统统吞噬。父亲、母亲、姐妹……太极宫御座上的那个人……重叠的影像从她的身体里脱出,带走她的一部分回忆,一部分欢笑与泪水,永远消失在目力不可及的世界的尽头……

  ——回来!梦中的自己拼命在喊,把我的“过去”还回来!

  一双强健有力的手臂从身后揽住,梦中的连长安忽然放了心。是扎格尔,只要他在,幸好他在……她笑着回过头去,果然看到了扎格尔黑玉般的眼睛——可是,只有那双眼!身后赫然是个陌生的深色皮肤的男子,像是烟雾凝成的形体,正在用扎格尔的目光望着她……额头上开一朵血莲花。

  ***

  “……阏氏……阏氏,醒醒!”玉帐的侍女萨尤里不断摇着她的胳膊,“你做恶梦了?一直在说梦话呢。”

  ——原来是……做恶梦了?怪不得一双眼皮比铅还重,额头深处云山雾罩,身上腻腻都是汗水。

  ——是什么样的梦呢?为什么……一点也记不得了……

  “最近总觉得这身子都不像是自己的了,整日就是困倦乏力,腿都抬不起来。”连长安接过侍女奉上的热奶茶,轻轻嘎一口。自从赫雅朵过世后,她似乎就继承了老阏氏的这个嗜好。磨碎的丁香和肉桂放进茶罐中一起烹煮,再加上半勺香甜的蜜糖,捧在手里,即使在滴水成冰的冬夜,也能从脚尖暖上心头。

  萨尤里“噗嗤”一声笑起来:“阏氏怀了小塔索,自然不一样。额仑娘说,再过两个月就好了。”

  “再过两个月?”连长安也笑,“这般好吃好睡,到时候怕是要胖得……胖得连扎格尔都认不出我了。”

  “胖了才好,就是要胖。胖了才好生呢!”不愧是草原女子,明明只十六七年纪,这样的话也能毫不脸红说出来。萨尤里自小跟在朵颜阏氏身边长大,虽是胡女,汉话却是一等一的流利。连长安笑吟吟看她眉飞色舞侃侃而谈,直从额仑娘的旧掌故讲到家里的母马下驹子,心中不由暗叹,纵使已过了三载有余,如今饮食起居,身上再无半分汉地痕迹,可唯独这一点,自己怕是一辈子也学不来的吧?

  帐篷外忽然传来一阵遥遥的马嘶。“可是天要亮了?”连长安问。

  女侍一愣,随即摇了摇头:“怪了,可还早呢……”也不待长安吩咐,迈步便向外走,“阏氏,我出去看看。”

  连长安待要开口喝止,夜里露水重,叫她好歹再加身衣裳,可那性急的丫头早就跑得没影儿了。

  连长安无奈地笑了笑,仰头将一盏热奶茶喝净,铜杯搁在手边的案几上。这东西虽奢侈,但果然是有用的,身子里立时一阵温热。她左手轻抚着小腹,右手将滑下胸口的毛皮拉高。扎格尔特意着行商从南边寻来的矮榻松软无比,整个人躺下去,仿佛陷在云端里一般。

  刚刚阖上眼,睡意还未泛起,萨尤里又跑了回来,声音显然兴奋无比:“阏氏……你快看,你快看啊!”

  小丫头果然穿得少了,双手沁凉,一张小脸红扑扑的。可她自己犹然不绝,只顾抱紧一只四角包金的朱漆木匣,拼命凑到连长安眼皮底下。

  匣子里是一层碎石腐土,以及一朵纤瓣薄如蝉翼、洁白无暇的花。

  “……是单于啊,阏氏。”萨尤里的一双杏核眼因兴奋和惊喜而闪闪发亮,“单于从西域回来了!”

  ——我从冰雪覆盖的远方归来,马蹄经过你静悄悄的毡房;我将一朵娜鲁夏放在你的门外,愿明早的朝阳唤醒了你也唤醒它……我最心爱的姑娘啊……

  ***

  这三年的光阴就如同敕勒川的水,有着激流、有着漩涡、也有着平缓与清澈——但毕竟都过去了。

  库里台大会上,右贤王声名扫地,左贤王事败伏诛,草原上两个最大的势力自此一蹶不振。与许多部族族长们的猜测不同,新单于扎格尔·阿衍并没有即刻向谷蠡留下的足足五万“白帐卫骑”伸手,甚至没有仗势压人,要求瓦雷部归还当年抢夺的牛羊和奴隶。这实在与自古相传的“长生天的法则”格格不入,起初,自然有许多人在私底下议论,互相咕哝着说:“懦夫的和平——这就是我们的单于给我们的。”

  但很快的,事态急转直下,不久右贤王便于恚怒和羞愤中病故,他生性软弱无能的长子继位,达罕部眼见着衰落了下去。而左贤王遗下的四个儿子,更是在发觉并无外患后,为了族长之位放开手脚大闹起来。如此一来,五万“白帐卫骑”未免各为其主,斗得你死我活,元气足伤了七七八八。而始终按兵不动的阿衍部单于趁机出兵,分而破之,最后扶了左贤王的幼子登位——这一切不过花了半年功夫。

  当库里台大会结束后的下一个春天到来时,往日争斗劫杀混乱不堪的草原已彻底改变了模样;至此大小部族尽皆心悦诚服。在他们口中,单于扎格尔·阿衍再也不是那个“藏在大阏氏裙子后头乳臭未干的软弱小儿”,而是长生天恩赐的、年少有为的中兴之主。

  他是位公正的裁决者,总能不偏不倚平息无谓争端;他言出必践,以那一箱子“地果”做种,三年里恩泽遍布大小部族;他甚至还是明智的将领与英勇的战士——他和他的阏氏一道,令黄金之鹰与炽焰莲花的旗帜煊赫草原、名震八方。

  ——除了尚没有一个继承人之外,扎格尔单于可以说是万事遂心了。

  “……小塔索?”三年之后终于有一日,忧心忡忡的臣属们小心翼翼提及了这个话题;单于起先不语,听他们把担忧说完,忽然抚掌大笑,自信满满地回答,“放心吧,肯定会有塔索的——阏氏会给我生一个勇猛无双的儿子,陪我一起骑骏马踏过世间最宽广的河流。”

  他说着,目光遥望南方,在那里是草原的尽头,是僵死巨龙的尸骸堆筑的长城,是宽阔如海、满载泥浆的黄河——以及长城那一边、黄河对岸,穿丝绸、吃谷物、遍地黄金的汉人国度。

  ——长安,我还年轻,你也年轻;我知道你曾是北齐的皇后……别人可以给你的,我自然可以十倍百倍给你;一顶后冠?那又算得了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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