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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三四


  扎格尔依然不疾不徐:“左贤王,你也说了,苍天之下,皆是我匈奴人的牧场。长生天将这世界赐给草原之子,只要众人同心同德——只要战士们不再死于疾病,只要婴儿们不再死于饥饿,只要大雪、沙暴和改道的河流都不再致命,只要大家能够活下去——何愁没有黄金?没有骏马?没有牛羊?”

  站在箱侧的厄鲁振臂高呼:“扎格尔!扎格尔!扎格尔单于!”阿衍的从者们以足顿地,拼命吆喝,随声附和。除了他们之外,竟真的有坏了脑子的小部族成员跟着喊起来,左贤王谷蠡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那些族长身上穿的还不如他帐下的侍从,但人数却多得令他心惊肉跳。

  ——不要黄金,却选择这些丑陋的土疙瘩……难道他们都疯了不成?

  他一直觉得成竹在胸,昨天晚上甚至一夜无梦直到天明,但此刻,谷蠡却突然开始觉得害怕;信心如同初春的积雪,融化动摇。“不过是些穷鬼,”他拼命安慰自己,“何况还有别的办法……”

  然后他便看到了那个人——脸上带着坏笑,身上甚至还有酒气,年纪和阿衍的小塔索差不多大。那个人折着步子走向人群中,俯下身拾起一块圆滚滚的灰石头,问:“这玩意儿能吃?你究竟从哪里找来的?到底怎么种?”

  扎格尔笑着答:“这叫地果,我可以向长生天发誓,我和长安昨儿个晚上吃的就是这个……这东西来自于恶魔雪山的西边,是遥远之国的商人千里迢迢带过来的。还是长生天保佑,几个月也才找来这么半箱子……只要把地果切成块埋在浅土里,基本不用照管,发了芽就能成活,两三年就能翻出百倍千倍。那时候我们每年春末将牛羊迁到低地时,顺便在草场边上辟一块田种下去,等秋天再次迁徙时刚好就可以收获……不过两三年,冬日里阖族人都不会再挨饿。”

  哈尔洛塔索将那地果放在手里颠了颠,沉吟道:“上次你装扮成那样来找我时,手下的几百人全都没跟着,就是把他们都派出去找这个了?”

  “那天我就对你说了,只要真的想做,总会有办法——何况我的运气一直不错。”

  “好,好……”哈尔洛抓着那地果哈哈大笑,“算我服了你。现在我相信,那个预言、大巫姬的预言,也许是真的……”

  ——展翅之鹰,黄金之风,草原之主……从今之后,除却长生天的威能,你再不用向任何人屈膝……

  白帐的哈尔洛塔索深深吸了口气,猛地放声高喊:“扎格尔!扎格尔单于!卡拉噶(预言)之子!”

  ——也许你真的是……长生天宠爱的小儿子啊……

  六三、碧血红妆

  醉里挑灯看剑,梦回吹角连营。八百里分麾下炙,五十弦翻塞外声。沙场秋点兵。

  马踏的卢飞快,弓如霹雳弦惊。了却君王天下事,赢得生前身后名。可怜白发生。

  ——辛弃疾《破阵子》
  
  ***

  萨格鲁部虽然是五大部族中实力最弱的,但这却意味着白帐的一角终于倒向了金帐。有了这个契机,有了神圣的预言在上,支持阿衍的塔索的大小部族如滚雪球般不断增多——的确,其中的绝大部分都很穷困,但正因如此,扎格尔的许诺和他的神奇果实反而产生了无限大的吸引力。

  随着金帐的呼声越来越高,左贤王这一方也不肯认输对吼过去,人们开始互相推攘,甚至还有人捡起脚边珍贵的地果砸向对方。

  左贤王谷蠡身子微微一晃,他终是明白,自己最不愿看到的情景还是发生了。时间拖得越久,自己麾下动摇反戈的人只会越来越多。到此时此刻他不得不承认,黄金再好,却也比不上那乳臭未干的小儿凭空编织的美好幻景;他给他们财富,而他却给他们希望——简简单单,只有八个字的希望:诸部平等,不再挨饿。

  ——是……就此认输还是兵行险路?他其实已没有选择……

  ***

  远在十数里外阿衍部营地里的连长安并没有听到大阴山上那声尖利哨响,并没有看见一只火信飞上天空,拉出长长的、灰白色的尾,随即炸成粉碎。时隔数月,分散四方的“白莲之子”们再一次站在了她面前:独臂的柳祭酒,磐石一般的杨什长,还有年轻骄傲的彭玉。

  “回禀宗主,幸不辱命!”他们齐齐抱拳,向她行礼,风尘扑扑的脸上统统带着欢喜表情。

  连长安的神色当然也是欣喜万分的:“多谢!”她对他们说,连声音都带着颤,“这些时日以来,辛苦大家了。”

  在朵颜阏氏的葬礼结束后的第二天,从晌午起,便不断有人自远方打马归来。到了昨日傍晚,恶魔雪山下分散的两百名阿衍武士已到达了八成,而白莲之子们更是没有缺少一个……此刻营帐内最快活的人无疑要数叶洲了,归来的都是他的兄弟手足,他曾经担心他们不幸落入陷阱,埋骨于无人知道的一望无际的旷野,还曾经为此暗自伤心不已……幸好回来了,幸好都活着……一念及此,他不由回头去找那口出不吉预言的怪人,却见阿哈犸隐身于毡包的角落,蜷缩在一丛帘幕的阴影下面,不知在想些什么。

  “算了,那些都是无关紧要的小事,”叶洲不自禁摇摇头,驱散脑海中莫名其妙的臆想,“只要大家都还在,只要大家都活着。”

  变故,便是在这个瞬间发生的。

  起初只是耳中嗡嗡的余音,后来那余音渐渐大了,宛如奔涌的愤怒的潮水。众人渐渐察觉不对,一直如影子般沉静的阿哈犸突然动如脱兔,第一个掀开毡帘冲了出去;紧跟在他身后的是连长安,然后是叶洲,以及其他白莲之子们。可是,每一个冲出帐篷的人都只迈出了两步,便各自僵住双腿——苍天啊,那是什么?地平线上分明有一道巨大的黄尘正蒸腾而起,真的像是褐色的潮水,直向大阴山的方向涌去。

  一时之间没有谁开口,所有人都瞪大眼睛、定定凝望,不知过了多久,阿哈犸忽然喃喃低语:“看那方向,似乎是瓦雷部……”

  ——瓦雷部,左贤王谷蠡……草原上最狡猾的狐狸。

  “击鼓点兵——”连长安高声命令,“库里台一定出大事了!”

  众人先是一愣,随即各自答应,飞快四散而去;白莲之子们都在营房中长大,明白军令如山,即使是这样的紧急事态,他们也丝毫不乱。

  唯有阿哈犸,默默走上前,沉吟许久,方出口问道:“你……也要去?”

  连长安正紧咬红唇敛眉思索,回头见是他,微微一笑:“我自然要去。对了,烦你到我住的帐篷,问我的侍女萨尤里要那面刚绣好的旗……”

  “你不能去!”他毫不理会她的吩咐,兀自道,“战场不是女人去的地方。”

  连长安微怔,随即“呵”的笑出声来,眉眼间全无面对杀戮和死亡时应有的惊惧:“阿哈犸,我可不是普通女人;我的人生……每一天都是在打仗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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