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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十一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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粉头铺子里是没有日夜的,变质花粉、下水沟的气味、陈年汗渍和人肉的颜色、唏哩呼噜的声音、一两枚尖嗓子,永世混在一起。客人什么时候想进来、也就进来了,想点哪一个、就点哪一个。略有些差池,管事的过来揪着粉头就是一顿打,她们不是人,只是作为“女人”的存在,身上几乎没有年龄的差别,十岁、二十岁、四十岁,衰老得飞快,脸上挂着畏缩和贪婪的笑,在棍子落下来的第一瞬间决定是跳开、还是伏在原地讨饶哀嚎,而后舔着伤,等待下一个客人,以使她们这样的生活可以暂时继续下去,不至于马上落进更悲剧的深渊。 贴虹在房里等客人时,神智有点恍惚。她觉得自己是一只蝎子、或者诸如此类的肮脏甲壳类动物,皮是硬的、有几寸厚,趴在黑洞洞潮乎乎的窝穴里,随时可能死掉,但也许又永远死不掉也似。日子过了多久?统共不记得。好像从无穷远之前开始,连向无穷远去,开头与结尾都像隧道的两头,暗蒙蒙消失在神智一点微光能照耀的范围之外,只有“现在”是确实的,并且永远也过不完。 门打开,她看见你时,以为看见了另一个世界。 那时候天角还有点微光,是淡青色的,带着质感,像一种美丽的画纸。你简简单单站在门口,戴个雪灰缎顶点珠的秋帽,细珠子垂到眉前来,身上是香色短袍,系了石青片金缎边罗裙,背着光,脸部成一个剪影,看不太清,可线条那么秀丽,贴虹觉得,那是与她所知的人间完全无关的秀丽。 你向她伸出一只手:“跟我走吧。” 她凝视你很久,才算明白了你的意思、认出了你是谁,往日与你相处的种种,都来心头,她嘴角抽搐一下,想笑,但另一种更为强大的感情彻底俘虏了她。她伏下身,恭恭敬敬对着你脚下的地面,发出一声呜咽。 那一刻她真的认为,你不是她的友人,而是她的神。 四、驾言出游 你承认你居心不良。 虽然小郡爷把宣悦送你,但人家用下来的丫头,就好像前头女人生下来的肉,看起来再妥贴,总有些疑心贴不到自己身上。所以不管小郡爷意思如何,你是早拿定主意,若到伯巍身边,是要自己找个丫头带去的。这人选,除开贴虹,还有谁来? 她与你自幼相识,虽然笨一点,好也好在这里:是个实心眼。主仆两人有一个聪明已经足够,都那末精灵得跟个鬼似的,做什么?内斗都来不及,哪还有余力对付外头人。再说,她不听你的劝,把自己沦落到那种地方,算到而今应该吃足了苦头,你去救她出来,她对你既有感思、又有敬畏,以后更好相处。 ——你一早盘算清楚。 算得这么清,心意便落了下乘:施恩望报、眼尖手辣,不是忠厚人所为,要在戏文里,这种女子是要遭报应、吃苦头的。可你不在乎。现实生活里,哪个不是高手?饶是个圣仙,到最后都未必能讨好,连骨头渣都被人啃去的还要多呢!都是死,咦,为什么不斗上一斗安心等一个善报未免太渺茫。 你进了太子府,假托一个侍卫亲眷的身份,报下籍册,入府后也果然作了粗使丫头,日子过得却比梁中使当初威吓你的轻松许多。究其原因,都是伯巍在王面前打通关节,将你过了明路。 “你父亲他……知道我了?”你一吓非轻。 “嗯,我说了,你就是这样的出身,可我喜欢你,爹凿了我一个毛栗子,就允了,还叫我多照顾你。”伯巍笑道,“不过娘那边还不知道。” 他没有说出全部的老实话。王听说儿子迷恋一个青楼出身的小丫头,有怒气那是难免的,虽然自己也好色,但仍是要大加训斥,绝不止一个毛栗子那么简单。不过伯巍坚持哀求,左左右右说了许多,王总算把心思翻转来,想:人不风流枉少年,他说喜欢一个孩子,这是因怜而生爱,又不是迷恋当垆红妓,这份心意也算是正了。他一向来懂事,很有几份像我,就是给他妈妈拘束得怪可怜见的,前日里又熬夜奔波立下大*,本来就该赏,一个出身不净的小女子算什么?赏也就赏了。 因是这样思忖着,王骂了伯巍一顿,也便依了他,还答应为他遮掩、不叫王妃知道,只是补一句:“你给我小心着点儿。只要闹出半份事情,叫你娘知道,你那小女子的性命保不保得牢就是两着说了,连你自个儿的脑门儿都得当心!”伯巍自然满口应承,心里欢喜得不得了。他素知父母的脾气差异,也知道宫中耳目灵敏,想将你的事情瞒着是瞒不久的,因此拼着到王面前吃一顿排头,将你过明路,果然险中求生。也是巧了,王与孙季薇的事情不久前泄露出去,王妃惊闻自己夫君与自己幼妹做出这等事情,觅死觅活的闹,王正在焦头烂额的时候,因此一来对伯巍的艳遇特别的同情,二来也分不出好奇心来看看你是何许人也,你与伯巍就得了清静。 闽国是马背上打来的天下,历代君主于武人都着意笼络,伯巍是储君,深习此道,一应内府拱卫的侍卫都早已收作心腹,对他的命令无有敢违逆的,伯巍下意保护你在府里,除非王与王妃倾力要为难,否则你自是稳妥。好又好在伯巍年纪轻,太子府里头没有定下女主人,太子妃一位既是虚悬,连良娣、保林、孺子这三级六位的份额,也只填进去一位,便是梁中使从前跟你说的右光禄大夫之女,娘家本姓唐,闺字珊瑚,因“良娣”这一级礼定有“贞仪、慎仪”两个封号,她得封的是“慎仪”,众人便呼她“慎仪良娣”,若是亲近些,也有直呼她本姓“唐慎仪”的。她得封时,年纪比伯巍还大上几岁,进府后行事温柔和平,伯巍一向敬她如姐,既让你入府,不好瞒着她,就带你去见了,亲自对她陪笑脸道:“好姐姐,这个孩子不懂事,可怜她吃了许多苦头,你替我多照料着她些儿。” 你早恭恭敬敬叩下头去,唐慎仪哪肯端架子,忙叫你起来,因身份相差太多,不曾真个伸手挽你,只虚欠欠身子、将手向你伸一伸,已是给足了面子。便看她满面含笑道:“太子说哪里话来。这孩子这样可怜见,谁见了都要怜她三分,妾身自然更不用说了。只不知太子排她在哪里?” 你听她说话,字句都没什么出奇处,甚至还有些俗滥,但偏是稳妥,怎样都挑不出岔子来,说得还轻易,仿佛一锅不厚不薄热腾腾的鸡汤,给谁都能盛一碗,因心下暗忖:这功力比起“花深似海”里的女子来又不知高多少,真正大家风范,切不可轻忽。于是老实低着头,连眼角余光都不敢抬起来。 伯巍向她交代了你的差职,又寒喧几句,她封了两盒子点心赏你,你方才告辞出来,之后又要去见丫头管事、次管事、再次一级的管事,亏梁中使想得周到,连几个要与你共事的丫头处都替你打点好,住舍里**东西齐备更是不必说,并宣悦贴虹两个也妥当安顿下来。对外,你们仨以姊妹相称;私底下,贴虹对你之俯首贴耳是无消讲了,难为宣悦也一片赤胆忠心,没闹过半分别扭。她本来就是郡爷府的大丫头出身,有她提点,你办起差来顺利许多。 所谓差使,也就是日常在书房外听个使唤、闲来替他人传些东西什么的,活儿不重,只是有些琐碎,若论以伯巍对你的宠爱,你撒个娇、要躲懒什么事都不做,也容易。然而你心下忖着:在这儿呆的时日不是一天两天,以下等人的身份进来蒙太子偏宠,太遭人忌,明枪暗箭躲是躲不完的,还不如有个由头多接触些上下人等,摸摸路道,真要有谁碰上来,肚里也能多个分数。因此上倒欢喜有差使接。 你是打定了这步步为营、细水长流的主意,伯巍却不同。他好容易把你弄进府来,哪里忍得住?你左右是在书房外头听差,他一得机会便叫你进来。房间里寻常侍奉的书僮和丫头是早已遣开了,免得你不好意思给拘住,外头又有心腹侍卫把着门,密不透风。你放心的爬上他膝盖、依在他怀里,像只安然快活的小狐狸,他也便把案上书卷一推,只管用双手搂着你。你看他双眉不展、眼圈还略有些带黑,这样精神不济,又不是你缠坏的,分明是熬夜用*,不知是遇上什么难题了。他不对你说,你体贴入微,也便不动问,单拿孩子气的说话来与他消遣,指着一卷的皮子问他:“李巍?这署名的与你重姓、又重了一个名字,好大的胆!” 伯巍笑起来:“这就是我呀。小家伙,我就是李巍。”“什么,可是伯巍不是你的字吗?”“不,不,我还没字,伯虽然是我排行,但按正规礼法,现在其实还不能用。”你作势大惊,“啊,原来你告诉我假名字?快说,还有什么地方是哄骗我的?真真的岂有此理!”他大笑:“不——哎呀小家伙,你竟敢控诉我撒谎?”装作把眼睛一瞪。 你笑了。自然是他宠你,你才敢与他开玩笑。真正的好男子是敢让女伴开玩笑的人。只有失败的男人才专喜欢让他的女人诚恐诚惶、好满足他在外头受伤的心灵。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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