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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十四


  定权坐在一旁冷眼观看,那已经食残的梨羹犹自散发着清甜香气,一如萦绕在这殿阁内的离情别意。只是于他而言,别离并非眼前这般金觞玉轼围绕出的脉脉温情,它早已被自己具化成了一种冰冷的触觉。他清晰的记得,妹妹的脸蛋,母亲的手,妻子的笑颜是怎样在一夜之间便变得比冰霜还要寒冷,这种温度的消减意味着什么,他是在多么幼小的时候便已大彻大悟。桌上这佳果,开花时如冰,散落时成雪,结果天性寒凉,入口若嚼严霜。那冷透心扉的滋味,那永不可付诸言语的伤痛和绝望,只由他一个人吞咽,这不公道。

  阁外频频来人相催,道是郡王再不动身,便赶不及下钥,今晚只能滞留宫内。如是三四次,定棠终是跪下向皇后叩首作别。皇后携他出殿,却牵着他的袖口不忍释手。定棠直咬得自己满舌鲜血,方能开口言语,只道:“母亲,儿去了。儿在他乡,日夜遥祝母亲安乐,永无疾恙。”说罢起身,转身便走。

  皇后立在丹墀之上,呆呆的看着定棠越去越远,终是忍不住朝那门外夜色伸出手去,悲泣道:“棠儿,你回来,母亲再看你一眼——”话未说罢,身子已是一晃,如同眩晕。尚未等宫人近前,定权已是一踏步上去扶住了皇后臂膊,柔声道:“母后,二哥已经去了,我们回去吧。”

  皇后听他言语,如同梦醒,猛然回头看他。定权这才瞧得真切,她已是满面泪痕。在宫灯照耀下,自己继母两眼之内熠熠生辉,那慈母送别娇儿的伤痛泪光,似同一柄双面都磨得飞快的白刃,透血肉如透尘泥,在她转头的那一瞬间便洞穿了自己的胸膛。定权闭上了眼睛,终于觉出了一阵疼痛之极的快意。

  定权扶皇后入殿,又好言劝了半日,再辞出来时,忽见王慎便立在廊下,冷面望他。定权微微一笑,也不理睬他,径自下阶前行。王慎终是忍耐不住,随在他身后开口问道:“殿下,你必要如此方称心么!”定权点头笑道:“是,若非如此,我便活不下去。”

  王慎见左右无人,一把扯住了他的手,问道:“殿下昨夜,是怎么和老奴说的?”定权沉默了片刻,道:“父皇的意思我明白,他开恩让广川郡见中宫,又担心我心中不快,所以才差大人去传旨。”王慎怒道:“陛下一片苦心,若知道此事,又当作何想?”定权笑道:“父皇大约会觉得我禽兽不如,将来便是作出弑父弑君的举动,也不足为怪。”王慎被他气得浑身发抖,兀自忍耐了半日,方压低声音问道:“那殿下这又是何苦?”

  定权转眼望了天边一眼,许久才回头道:“王大人,你同我说,先皇后崩逝,究竟是何故?”王慎四顾无人,又拖着他朝外走出了两步,方道:“老奴与殿下说过多次,娘娘只是病逝。殿下当时就算年纪小,娘娘的病,缠绵了那么多年,您总还是记得的吧?”定权摇头道:“我只记得母亲是端五那日列仙,不是端七。”王慎一时间只恨不得甩他一巴掌,此刻也顾不得尊卑上下,劈头喝道:“噤声!”

  定权却并不生气,只凄然笑道:“我记得,我都记得。母后说她罹患的是痨瘵,会过人,总是不许我去看她。我站在外头,每次都觉得娘比以前瘦。我从未见父皇涉足过中宫,有一次母亲醒来,四周一个人都没有,只有我远远的坐在帐子外头,就招手叫我过去,温和地问我:‘权儿,你爹爹在做什么?你今天去看过他了么?’我说:‘爹爹方才来过,看见母亲正睡着,叫我不要吵醒母亲,坐了一会就走了。’母后又问:‘你的功课做完了么?’我说:“全都完成了,就在外头的桌上写的。父皇看到,还说写得好。母后要看么?’母亲摇头说:‘不用看了,你爹爹说好,必然是好。’她朝着我微微一笑,我也向她笑,她笑起来美如天仙。可是我清清楚楚地明白,母亲心里头知道我是在哄她。”

  王慎不妨他突然说起这些前尘旧事,也觉伤感,摇头道:“殿下还想这些做什么?都已是过去的事情了。”

  定权笑道:“他母子分别,尚可纵情一哭。我母子对面,只能强颜欢笑。他母子皆无病恙,天地何小,各自珍重,终可抱再见之念。黄泉深,碧落遥,死生何巨,我到何处寻那些人去?他们还有什么不足意的?”

  王慎仍是不住摇头,冷冷道:“殿下,老奴只跟你说一句话。广川郡来见中宫,是赵王殿下求下的情,即便是没有广川郡和赵王,陛下还有两位皇子。”

  定权望他半日,苦笑道:“孤不如去对牛弹琴还好,何苦与你说这些?”

  风雨鸡鸣

  阿宝的病,已经缱绻了六七日。初时只说是风寒,吃过两剂药后,却渐渐发起了热来。她镇日躺在床上,时梦时醒,朦胧间不辨昼夜。如此拖沓得久了,她却不免微微疑心,究竟是太医开的药没有效用,还是自家打心底里并不情愿尽快好起来。似这般四周帘幕低垂,身上又无半分气力,实在极容易恍惚起来,觉得诸般纷杂人事皆可抛诸身后,世间只余此一病躯,可静享这孤单安乐。只是她却也不敢放纵自己病得更加厉害,她也担心若真病糊涂了,难免会有胡言沽祸的事情。夕香是前日入宫的,依旧被分派来服侍她。太子虽说一直没有来过,那夜之后,也不闻他再说什么,她却不能不提防着他的用心。

  此时天近黄昏,殿外似有风声呜咽。因她的药也吃得有一搭没一搭,几个服侍她的宫人怕麻烦费事,不知是谁想出了个怪点子,索性便将煎好的汤药盛在了银汤瓶里,温在了暖阁的炭盆边,备她服用,是以现下一阁皆是微酸微苦的药香。阿宝于此事倒不甚介意,只要闻着这味道,她便仍旧可以心安理得的生病。只是今日,那汤瓶似乎被放置得太过近炉火,也没人看管,那药竟似乎滚沸了起来,撞着瓶壁,啁咤作响,如风雨拍门之声。那药香也愈发浓郁起来,堵在鼻尖,让她又想起了苏合的香味。或许是因为病着,她终究觉得胸口有些憋闷,想唤人将那汤瓶移走,轻轻喊了声夕香,半晌也无人答应。她慢慢的伸出手去,揭开帐子,从枕上看出去,阁内空无一人,想是宫人以为她熟睡,便各自离开了。那汤瓶果然被架在了炉火正中,雨声便从其中而来。她静静看了片刻,终是不愿起身,便撒开了手。帐子垂了下去,停止了晃动,在这清静的天地中又隔出了一重清静天地。

  她懒懒设想,就这般一直烧下去,那瓶中的药会不会煎干。“莫近红炉火,炎热徒相逼。”她忽而忆出了这样一句诗,搜肠刮肚却也记不起下文,索性也不去费神了,只闭起眼睛,安心听那雨声。起时是塞北仲秋黄昏的苦雨,如倾盆滚珠,急转直下,伴着江畔衰柳,打头疾风,更添行人之苦;后又转成京师盛夏午后的骤雨,无凭无依,倏尔而来,击碎清圆水面,扯裂点点绿蘋,满池的荷叶都盛着喧闹无比的雨声。待得快煎干之时,却又淅淅沥沥,缠绵流转,迎面扑来阵阵沾染着水气的栀子花香,刚刚开放的槐花被打落了一地,青青白白,不胜哀婉,这是江南春暮夏初时节的细雨。

  “阿昔?”有声音在轻轻唤她,她在梦中依稀听见自己的乳名,徒然惊醒。惶然半晌,看清了面前来人,才慢慢安下心来,笑着回答道:“母亲。”

  母亲面上是既怜且爱的模样,微蹙着眉头问她:“怎么就开着窗子读书,还睡着了?”她究竟是无一事不能对慈母言,笑道:“我方才读白乐天的诗,玩味其中几句的意思,心里感叹半晌,不觉便睡了过去。我读来给母亲听听:莫倚红素丝,徒夸好颜色。我有双泪珠,知君穿不得——”母亲却一语打断了她:“你小孩子家,什么都不曾经历过的,又知道些什么?不过是学人故作愁苦而已。快休惹我笑话,别倚窗了,看被雨潲到。”她无端受到摘指,大是不满,扭过头去骨朵着嘴道:“我偏要看下雨。”母亲拿她无法,只道:“到时病了,可别指望我服侍你。你只管任性,我且到衙内瞧瞧你爹爹去。阿晋也是不肯叫人省心的,几处看不到,想是也到哪里趟水去了。”她笑答:“对对,母亲快先去管管弟弟才是正经。”

  她看着母亲从廊下离去,也放下书本,将窗子又推开了些。那晴日里咄咄逼人的栀子花香,浸润了风雨,变得儒雅而沉静。除了雨打花落声,只有乳燕在梁下呢喃,等候被雨水阻隔的老燕归巢。父亲在前衙,兄长正和他在一起下棋,父亲棋力不胜,定然又会拍着桌子与兄长赌气;母亲想必已经在屋后的渠沟寻到了弟弟,正在室内给他烘焙因为弄水而湿透的衣衫。这安详清明世界,她的心中却微感焦躁,如那乳燕一般,似乎总是在守候着什么。她的眼前,有书上的诗文,粉白色的墙,黑漆的小门,门边盛开的栀子花,被雨水洗发得格外洁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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