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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十三


  皇帝这边却已是渐渐冷静了下来,任他一旁抽泣个不住,只是一面啜着茶一面指着定楷向陈瑾笑道:“前番才替太子求了情面,此刻又轮到了他的二哥,大冷的天气犹不忘着来给老父问声安好。朕从前竟没瞧见,朝中还有这般孝悌双全、有情有义的人物。”陈瑾不敢说是,也不敢说不是,只得干咧着嘴跟着皇帝哈哈了两声。皇帝这言语问得已颇是不善,定楷却不做言语,只是俯地啜泣不已。皇帝也不去理会他,只待一盏茶尽,才站起身来,扭头问陈瑾道:“臣欺君,子逆父,罪当如何?陈大人,你替朕问问他。”定楷也不待陈瑾开口,只对着皇帝叩首道:“臣死罪。”陈瑾见皇帝许久仍不言语,被着父子间尴尬僵局硬逼着,只得叹了口气温言问道:“小王爷心里都清楚,又偏怎生还要背着陛下去做这等糊涂事情?”又转向皇帝道:“陛下,五殿下年纪小,耳根又软,想必是听了何人的——”话尚未说完,便闻定楷道:“臣是光明正大去的,头脑并不糊涂。”皇帝闻言怒极,反倒“咯”地笑了一声,道:“陈大人,他可不领你的情呢。”定楷此刻却抬起了头来,直面皇帝道:“臣不过是前去看望兄长。此去山高水长,相见不知何期,臣奉君父严旨,已不敢亲自执鞭引缰,亲送出春明金谷之外。只想面祝二哥羁旅坦荡,途无霜雪。儿只愿稍尽兄弟本分而已,还望父亲明察。”陈瑾见皇帝仍是半眯着眼睛不说话,只得硬着头皮接着念叨道:“容奴婢说句不知上下托大的话,小王爷究竟年纪还是小,圣上方才还说做事情分不出个轻重来。您说的虽然是人情,可是广川郡究竟是个忤逆罪人,王爷怎么说还是要把朝纲法纪摆在最上头,您说奴婢说的有没有点道理?”定楷愣了半晌,方低声答道:“广川郡有罪,可也还是我的亲哥哥。”

  陈瑾张口结舌,再也问不出个所以然来,去看皇帝,见他只管闭着眼睛,一时也揣测不到他是不是怒到了极处,正在忖度着该怎么处置赵王。心里盘算着齐王这一走,要东山再起便是痴人说梦;眼前的赵王又这般年幼无知,人人忙不迭的撇清,他却偏撵着是非乱跑;太子的心思是不用说的,必是活剐了自己也不解恨;一思想起今后的日子,但觉如雷灌顶、五内俱焦,只担心皇帝被赵王气得背过了气去,忙伸手便要给他揉擦背心。却闻皇帝开口问道:“你去见郡王,可是他跟你说了什么?”语气虽是淡漠,却似乎已无怒意。定楷已哭得满脸泪痕纵横,匆匆用袖子抹了一把脸,答道:“二哥只说想再见母后一面。”皇帝又问:“那还是东宫和你说过些什么?”定楷一楞,道:“儿臣这两日并未得见殿下金面。”皇帝狐疑点了点头,打量了他半日,终是坐下道:“朕知道了。你年纪尚小,婚姻之事虑之犹早,暂且不必提起。朕看你为人轻浮,想来终究还是修养不足。这次的事情,若不重处,想也拗不过你的性子来。”一面转头对陈瑾道:“你去传旨,罚赵王半年薪俸。叫他安生呆在自己府内,好好闭门思过,没有朕的旨意,不许再出府入宫。”说罢也不待二人说些领旨谢恩的话,便拂袖去了。

  陈瑾在一旁看得眼花,早已转了数十个心思。此刻忙上前搀起定楷,直送他出殿门,见他此时才从袖中掏摸手巾,想要拭泪。许是一个没有拿稳,那白罗的手巾并袖内几张字纸一样的物事已被风卷出去老远,几个年小的内侍忙四下张罗着去捡拾。陈瑾心内一动,连忙将自己的巾帕取出,双手奉与定楷道:“奴婢这件虽然粗鄙,殿下若是不嫌弃,或可暂充一时之用。”定楷点了点头,接过那手巾胡乱揩了揩眼泪,收入了袖中,道:“想来父皇这次是安心生了我的气,大人是父皇身边的老人,还望见机多多替小王回环。照着圣上的意思,若一时小王不能大婚,离之藩之日亦尚早,寄居京内,如同篱下做客,梁苑虽好,也终非小王可久留之地。此间也请大人费心照拂,小王感激不尽。”陈瑾笑道:“五殿下言重了,奴婢错蒙殿下抬爱。安敢不赴汤蹈火,竭心尽力?”

  定楷又只是点点头,便下阶去了。陈瑾目送他走远,方舒了口气,一转身见几个小内侍都已经回来了,四下里张望,见定楷已去了,便问他道:“公公,五殿下这帕子和银票怎么办,要不要奴婢追上去奉还?”陈瑾只将那手巾抽了出来,絮进袖内,笑道:“银票是殿下赏你们的,都收好了吧。”

  皇帝此日因定棠之事本已两次作怒,到了晚间却又忽然唤来了王慎,让他去传旨,宣召广川郡王定棠明日申时入宫,许他与皇后作别。王慎自然又差人报给了定权,定权手捏着金柄小刀,正亲自在剥一枚梨,默默地听他说完,也不言语,只是漫不经心的将那已经去皮的梨东削一片,西削一片,在一只漆盒中拼出了一整朵花的模样,左右端详,笑道:“不好看——回去告诉你们大人,就说陛下的心意,孤感激不尽。”那传话的内侍领旨而去,路上想了半晌,兀自摸不到头脑。

  定权却只把那盛着梨片的盒子随手递给了身后的一名宫人,笑道:“赏你吧。”这秋梨收获,贮入冰室,此时已近隆冬,方才取出,身价已经高了百倍。且是太子对下人又素来寡恩,那宫人再想不到有这般际遇,欢喜得满面通红,向定权谢恩道:“奴婢将它带回去分与众人,共沾殿下恩泽。”定权又捡起了一枚梨,左右端详了一下,似笑非笑道:“孤劝你,还是一个人悄悄吃了算了。这东西,君臣共食,离心交恶;骨肉共食,忍爱绝慈;夫妇共食,破镜断发;友朋共食,割袍裂席。你便这么不爱惜身上的衣裙,定要把它割裂么?”那宫人一惊,悄悄向太子看去,只见他正熟稔地转动着金刀,那愈拖愈长的梨皮,如一条淡青色泽的蛇,蜿蜒蠕动他白细的手腕上。忽然间只觉得自家双手捧住的,并非恩赏,却是件不祥之物。

  齐王在申时二刻携王妃入宫,朝着晏安宫门方向行过三拜九叩大礼之后,便径自去了中宫。自中秋宴后,母子二人便未再相见,此刻会面,又已是这般情势。齐王在殿门远远望见皇后,便已双膝跪了下去,只喊得了一句“母亲”,皇后一双眼泪已是长垂而落。

  定棠一面垂泪,一面向殿内膝行,王妃亦只随他在一旁嘤嘤哀泣。皇后忙趋前几步,一把搂住定棠头颅,压入自己怀中,半晌才又伸手摸了摸他肩上衣衫,开言问道:“我儿是骑马来还是坐轿来,怎么穿得这般少,不怕冻坏了身子?”定棠心内痛得只如刀搅一般,呜咽半晌,方强自抬头,伸手与皇后反复拭泪道:“儿不孝之罪已弥天,母亲不可再为不肖子伤悲堕泪。娘亲如此,徒增儿身罪孽。”皇后闻言,那眼泪越发如涌泉一般,定棠却不肯住手,直抹得两袖皆湿透了,方悲泣道:“母亲执意如此,儿身永堕阿鼻地狱,不得超脱矣。”

  皇后心内亦是清楚,这般对离人大放悲声,又恐增添定棠心中伤悲,思及于此,中心如炬,终是生生将眼泪压了回去,勉强笑道:“我儿也不哭,随我内殿说话去。”定棠点了点头,二人方欲起身,忽闻殿监仓皇近前报道:“太子殿下驾到,来给娘娘请安。”

  皇后的面色刷的一下便已做雪白,惊恐望了殿门一眼,问道:“他来有何事?便说本宫身体不适,还在歇息,先请他回去吧。”话音犹未落,已听见太子的笑声渐近,道:“母后,儿臣宫中新得了些果品,不敢专擅,特来先献与母后。”随那笑语,一个金冠绯袍的人影已翩然入殿。

  定权又向前走了两步,方讶异道:“不想二哥二嫂也在,如此便更好了。二哥即将远行,你我家人欲如此相聚不知要待到何日。孤这里借花献佛,也算是替二哥饯行了吧。”一面吩咐道:“快将东西送到暖阁里去。”一面笑让道:“二哥请。”定棠面上泪痕犹未干,情知他是有意,只是此时此身却只能衔恨吞声,让了他们先行,自己偏转过头去悄悄又挥袖拭了一下眼角。

  几人入殿坐定,定权亲自揭开食盒,梨汁的清香已四散开来,只见其间一只德清窑的黑瓷碗中,晶莹剔透的便是一盏银耳炖乳梨。那做法不同于常,竟是将一枚整梨雕刻成花状,中间托着银耳,一道蒸熟的。如此看去,便如寒梅积雪,白莲堆露一般,煞是美观。定权笑道:“儿臣听说近来暖阁里头炭火燥旺,母后胸内有些积火,总是咳嗽,恰好昨日有人给我宫中送秋梨,我想这东西正好是清热润肺的,却又怕生食太过寒凉,便叫人蒸熟了才送来。母后与二哥且尝尝,虽是寻常事物,却是我一刀刀剥刻出来的,也费了些水磨功夫。”他平素从未这般絮絮叨叨说过这些琐事,皇后望他巧笑眉目,一时只觉得头晕目眩,半晌才勉强应道:“本宫本无事,倒劳太子挂心了。”

  定权此日兴致似是颇高,便如口璨莲花一般,一直东拉西扯,说几段臣下逸事,京内趣闻,又转过头去询问定棠行李可曾收拾妥当,齐地王府可否修葺完善。如此姗姗不肯离去,终是教他耗到了宫门下钥之时。皇后情知定棠此去,便与永绝无异,这时再也忍耐不住,亦顾不得太子在场,亲去捧出了一件为他赶制的夹袍,要定棠除了身上衣衫,试那新衣。又拉着王妃双手嘱咐道:“那时节他不在我眼下,还望媳妇好生看顾他。饥添食,寒添衣,就当他是个恁事不懂的顽童,媳妇便替我来做这个娘吧。”母子姑妇,当着太子面,相对亦不敢流泪,皇后只是上上下下在定棠身上捋来抹去,为他拭去衣痕。定棠因太子在旁,微有犹豫,手脚皆不安地动了动,却终究什么都没有说。皇后这边却捧住了他的袖子,这衣裳在灯下做得急了,便有没剪干净的线头在袖口处绽了出来。皇后只觉得在儿子身上,这微不足道的破绽却实在是乍眼,终是忍不住凑上脸去,用牙将那线头咬断。忽悟直到此刻,这游子衣裳才算是真正制成,自己与儿子的最后一缕牵绊也已然斩断,眼前微微一黑,只觉得阖宫的烛火都暗了一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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