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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十五


  她这般独坐西窗,直到黄昏,雨不曾稍停。她却终于听见了门环的响动,一颗心随着那扇门一同霍然开朗。

  细雨似这般打湿流光,天地万物在一瞬间转作了昏黄,那是一切无忧无虑的旧梦褪去华彩之后的颜色。她倚住窗口,静静望着来人。有好风从东南来,扶起了来者的白色衣裾,穿过重重雨丝,复又环绕过她□的手腕。那清凉而温和的触觉,在一个失神的瞬间,使她觉得,掠过自己掌心的乃是他身上白衫的一隅。待她回过神来,想去抓那衣角,他却已经走开了,仍是站在那里,和满院的洁白的栀子花一样,在她目光可以触及的地方,春生夏荣,秋衰冬萎,虽是随着四时更改,却永远不会离去。因那油伞的遮避,她瞧不到他面孔上的神采,只可看见昏黄的雨线沾湿了他阔大的衣袖,昏黄的雨线把他洁白的袖口也染成了昏黄。他定然是从屋外那条路上走来的,他在雨水中踏过满地青白的槐花,他的鞋履沾染着槐花的清香。他撑起了伞,穿过一天风雨,翩翩地来到了她的身旁。

  她的心中,平静安乐,如风雨中,见故人回。

  阿宝睁开眼睛时,雨已经停了。夕香正在一边斥责手下的宫人,一边吩咐她们将损毁的汤瓶丢弃。她咬牙半晌,浑身哆嗦得难以遏制,才明白过来自己究竟梦见了些什么人,什么事。那小女儿时节的吉光片羽,在她梦中闪过,如孤魂野鬼隔着奈何桥见阳世前生一般,清澈明晰,却永不可重触。她也终于无比顺畅的记起了前世读过的那首诗:“莫买宝剪刀,虚费千金直。我有心中愁,知君剪不得——”

  梦中那太过圆满的情境,在那原本尚可忍受的孤单上浇了一泼油,燃得整个天地成了一片炽烈火海。孤单只是孤单,孤单从不安乐,何况是这冥冥世界之间,只剩下了她独身一人。

  她终于开口唤道:“夕香?”夕香听见,忙上前去,打开了帘子,却见她背身向壁,只静静的问道:“他在做些什么?烦你去请他来,就说——我难受得很。”夕香一时不解,奇道:“娘娘要请谁过来?”

  阿宝这边半晌没有言语,夕香方心有所悟,转身欲行,却又听见身后她低声答道:“太医。”

  夕香放下了帘子,吩咐宫人去请太医,自己只在炉火边默默守着。炭火幽幽的明着,已快燃到了尽头,阁内没有一点声音。但或许因为同是女子的缘故,虽是隔了几重帐子,她却仍然知道,帐内的那个人正在流泪。自己也许不该多嘴问那句话,有些过于脆弱的勇气,原本就是连一句言语的重量也承担不起的。

  定权当日虽是与王慎绊了几句嘴,回了宫后,究竟还是派人去彻查了正依照皇帝旨意在家思过的赵王的动态。几番得报,皆说赵王府四门紧闭,外人一人不纳,内人一人不出,不见有任何动静。定权虽是疑心,只是不见着不安分的弟弟动作,也只得将此事暂且按落下来,一门心思只管尽快了结了张陆正的官司,并预备昱月月初的万寿圣节。

  常和向定楷报告齐王行程之时,定楷正在案前仿书,用的仍是太子所赠的那本字帖。常和知道此刻去搅扰他,只会讨得无趣,便一旁静静地看着,见他志得意满的放笔检查,这才上前去,笑道:“王爷,广川郡王一行已经到了相州了。”定楷只笑答:“不必着急,可再等等。便让他走到万寿节,也不迟。”常和道:“这个奴婢省得。”定楷又问道:“二哥可好,嫂嫂可好?”常和答道:“郡王与王妃无恙,只是听说郡王侧妃身上不太顺畅,想是天气又冷,行程又远,到底是动了胎气。”定楷笑道:“二哥这人也是,什么事都要做在面子上,这般赶命似的,究竟是做了给陛下看的,还是做了给旁人看的?”常和因着他这话头,左右四顾,见无人近前才贴耳低声答道:“奴婢的人,一路相随到相州。也隐隐的发觉了,还有人暗地里跟着。”定楷一面用手去剥自己私章上已干的红泥,一面冷笑问道:“可知道,是陛下的人还是东朝的人?”常和迟疑道:“现下还看不出来。”定楷笑道:“我教你个乖,你安心盯住了他们,他们如果有动作,你们只管先下手。他们若只是跟着,便还是等到万寿节前再说。再者,你去告诉你的人,旁人我一概不问,只有我的二哥,千万要护好了他。他若出了一点差池,我只先拿你算帐。”常和陪笑道:“何劳王爷劳神,奴婢心里都记得。”定楷点了点头,叹道:“你也是跟着我,一波一浪才走到的今日。愈是这种时候,愈发便要小心。是了,你方才说郡王的侧妃是身上不好?”常和答道:“是。”定楷皱眉半日,方低低说道:“我倒听说东朝的侧妃也病了?患的可是与郡王妃一般的疾病?”常和想了想,还是据实报道:“只听说是染了风寒,旁的倒不清楚。奴婢只是听了东宫的人说——”遂大略将阿宝那夜着凉的情形的说与了定楷,又道:“太子当晚就临幸了一个叫做琼佩的宫人,已经记入了起居。听说陛下得知了此事,也没说什么。”定楷笑道:“他小两口儿吵架呕气,倒劳你操尽了一颗红娘的心。”常和听他调侃,倒没附和,只是一旁凝思。定楷看他这般模样,只冷笑道:“你又担心些什么?那丫头的七寸,捏在我的手中。便是他太子的七寸,也捏在我的手中。”

  常和仍是摇首劝道:“不是奴婢多嘴,奴婢要说的,还是王爷适才的那句话:越是到了这个时候,便越发要小心。”定楷背着手走到窗前,举目望了望京城冬日灰白色的天空,不知缘何,心内忽而也是一片灰白,只叹道:“我不是枉自尊大,只是知道一条,王道一途,无所是,无所莫,无黑白之分,阴阳之别,不过仅在驭人,使人事万物皆为我所用。这驭人之始,却又在于辨人。人生世间,万般皆可迁移,唯有一点不可更改,便是秉性。你且与我说说,太子此人秉性如何?”常和迟疑答道:“太子时而心狠手毒,时而——行事作为也叫人琢磨不透。”定楷笑道:“你再说说,他手毒在何处?”常和道:“旁的事情不提,单说他为了自保,逼死恩师一事,便已使世人齿冷不已。陛下对他寒心,想也是从此事开始。”定楷轻轻一笑,道:“所以我说你看不透——太子虽是逼死了卢世瑜,可是他心里,也只认卢世瑜这个老师。再者这次的事情,我起先是想不明白,只多亏了那丫头的一封信,才终是弄清楚了。太子面子上便再毒辣,弑君弑父的事情却是如何也做不出来的。世人都说太子像他的母舅,这便叫痴人妄论,顾思林才是个正经为官做宰的材料,太子拿什么与他相比?说到底,我三哥还是叫卢世瑜这老宿孺害了,他骨子里和卢世瑜一样,不过是个读书人而已。这庙堂之上,岂是一介书生可以立足的地方,我却怕他什么?”一时间又想起一事,笑道:“如果你不信这话,且好好去看住了张陆正的二公子,最后是不是回去了长州顾思林那里?陛下便不留意此事,我们却不能不替陛下留这个心。”

  常和答应了一声,细细思索他的话,到底前因后果没有想明白,只得讪讪搭话道:“依王爷这么说,太子不过是金玉其表,内里竟是个憨人?”定楷愣了片刻,摇头笑道:“这话倒也不尽然,不过是他心中王道,不同于我而已。”他怅然敲了敲窗棂,终是感到了雪欺衣单,透体生寒,叹道:“我也不知孰对孰错,只是人生在世,总要拣一条路走下去的。尽了万般人事,剩下的就只能听凭天命做主了。我也想知道,最终天命是选他的王道,还是我的王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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