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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十二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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阁内宫人见他以肘撑墙,担心他身体不适,忙上前相询,忽闻定权闷声吩咐道:“开窗。”几人相对一愣,不知他所指,也不敢多问,只得将阁内的窗格一一支起。便见他仍旧颓然坐倒在门槛上,神情如同入定。 定权仔细躲避那黑影,一面目望着宴安宫方向。望得久了,便忆起了自己从宁王府甫入皇宫的时候,有一遭去给皇帝请安,在帷幕外忽然看见二哥身在殿中,而父皇正在教他点茶。自己一向只觉父亲平居事务极繁,以至通常十日半月都见不到他的颜面,却从来没有想过他居然也有这般消闲的时刻。 父亲手把手的教导二哥,教他怎样用中指和食指的关节夹住茶勺,怎样撇去汤上茶沫,怎样分别铫中水沸的声音。他嘴边虽无笑容,可那舒展的眉头却能明明白白的显示他心中的安逸和欢愉,那是为人父母者和爱子相处时自然而生的欢愉。 他在远远的地方,站了片刻,看了片刻,便默默转身走开。那时候年纪小,却也已经懂得了,自己若是现在进去,只会打扰了他们父子间难得的安逸。 天色已经向晚,他一个人偷偷跑到位于外宫的中书省,因为知道卢世瑜今夜会在那里值守。他请求卢世瑜教他如何点茶,卢先生虽感吃惊,可是也搬出了供中书省内值宿官员使用的一套茶具,分门别类一一教给他,并不时在一旁提点:“殿下,手指尚需用力,勺柄可再倾斜。”他其实很希望老师能够亲手纠正他的错误,然而他只在一旁,语气和缓耐心,态度不厌其烦,却自始至终没有伸过手来。 总还是隔着一层,总还是缺了些什么,心内那种空荡荡的感觉,一直延续,直至今日的傍晚。 十三年前,在中书省的值房内,卢世瑜一面等待水沸,一面发问道:“今日给殿下讲过的书可都明白了?”但凡是跟老师在一起,便必然要应对他无休无止的提问和诘责,这也是自己平素害怕见他的原因。可是不知为何,今日却只想和他同处一室,于是只能答道:“是。”果不出所料,老师要求他背诵和讲解早晨学习的《论语》章节。当老师皱眉倾听的时候,他突然很担心他会不满意。 看着老师点头微笑,他才终于松了口气,卢先生要求他往茶汤里加入姜盐,只道这样能够养身驱寒,暖体防病。他双手恭恭敬敬接过老师递过来的茶,一面啜,一面小心翼翼的提出了使自己疑惑很久的问题:“先生,孔圣人的爹爹是谁?”卢世瑜微微一愣,旋即答道:“圣人之父是鲁大夫叔梁纥。”他于是又问:“听说圣人的爹爹是与人野合才生下了圣人,先生,什么叫做野合?”不想卢世瑜闻言,登时变了脸,厉声问道:“殿下这话是听何人说的?”他被吓了一跳,嚅嗫了片刻,终于老实答道:“我是从《太史公书》中看到的。”卢世瑜神情这才稍稍缓和,但仍是正色教导他道:“圣人之学,可治国安天下,可修身养正气,殿下身为国储,此二者不可偏于一,不可失于一。殿下一言一语皆关系万世宗祧,一步一行皆为黎民表率,尤宜时时参省自察。臣请问殿下,依照圣人之言,该当如何自省?” 这并不是他来寻找老师的初衷,此刻白白受了一通教训,也只好规矩答道:“子曰:‘见贤思齐焉,见不贤而内自省也。’子曰:‘已矣乎,吾未见能见其过而内自讼者也。’曾子曰:‘吾日三省吾身,为人谋而不忠乎?与朋友交而不信乎?传不习乎?’——” 卢世瑜不依不饶,继续责问:“那殿下可知今日自己说错了什么话?做错了什么事?” 他已大约意识到“野合”并不是个正人君子应当谈论的字眼,只得低头作答:“是,我不该言诽圣人,也不该独自到此来见先生。” 卢世瑜这才点头道:“既如此,请殿下速回东宫吧。” 那次的交谈,最终又演义成了一次说教晚课。其实他最想知道的并没有问出口:圣人三岁的时候,就没有了爹爹,那么他的心中也会同凡人一样感到孤寂么?当圣人感到孤寂之时,当圣人的心中空荡荡的时候,他又该当如何去化解? 这疑惑,在圣人书中,寻不出答案。再后来,卢先生也遗他而去,他就更没有机会问出口了。 远在蜀地的大兄现在膝下仅有三女,而自己的世子甫生即丧,若是齐王侧妃此次产子,便是皇帝的长孙,他可以想见父皇的心中是如何期盼这个孩子。但是,即便是如此,为了保全齐王,他却连这都可以舍去。想到此处,定权心内不由冷笑,却自觉没有半分底气。 他一壁极力躲避着那游移日影,一壁却已叫那日影逼入了墙角,再也避无可避,只得任由暗影压遍了全身。极目而去,那盏浑圆落日已经堕入殿堂檐角。宙无尽,宇无极,四野八荒,玄黄莽苍,北溟之外尤有北溟,青云之上尤有青云,这都是凡夫俗子的目力永远无法穷尽的。然而比廊影更阴沉,比落日更炽烈,比这天地更空茫的,却是凡人腔子里一颗空落落的心。他突然懊悔,若是当初没有问出先头的那句浑话来,老师会不会已经解答了他的问题。 此时日色全隐,定权暗暗舒了一口气,站起身来,他终又熬过了这一日中最难捱的时光。这四围站满了人,几十双眼睛都落在他的身上,但是却没有一双能够看得出他适才心中所思。在他们面前他依旧是威严主君,依旧是端方君子。虽然只有他自己知道,为了遏制那无边无垠,痛彻心扉,上不可告父母,下不可示妻儿的寂寥,他是使用了怎样的方法才逼迫得自己不至哭喊出声。那臂膊内侧指甲掐出的血痕大约今生无人能见,亦包括那人在内。 一树江头 当赵王定楷来到晏安宫宫门前时,皇帝午睡犹未起。陈瑾得报,连忙迎出殿去,赶着叫了一声:“五殿下。”定楷抬头看他,却似是刚刚哭过的模样,眼圈下的桃花红潮直晕到了两颧上,身上倒是衣紫腰玉,穿得挺挺扎扎,愈发叫人估摸不清前事。此时见陈瑾叫他,勉强点了点头,低声问道:“陈大人,陛下尚未起身么?”陈瑾笑道:“是。五殿下觐见,可先到侧殿去等候,看这外头冰冷的风。”定楷只道了声谢,却并无遵从之意。陈瑾苦劝无果,只得陪着他向风中站了片刻,潲得一身筛糠一般哆嗦,他虽然体态肥胖,却并不耐寒,偷了定楷一眼,见他只是呆呆的站着,终是忍不住长吁短叹道:“只留得几个小孩子在里头,又是平素偷惯了懒的,只怕陛下起身时叫不到人。”定楷闻言一惊,忙拱手让道:“这便是小王疏忽了,大人理应祗应至尊,小王何敢劳大人下顾,大人勿怪,快请速回。”陈瑾见他冠下两耳都冻白了,倒觉得撇下他自己先跑了一样,脸上未免也有些讪讪的,想了想便附在他耳边问道:“奴婢本不该僭越,只是还是想先问一句五殿下,这个时辰来给陛下请安,可是还有旁的事情?”定楷尴尬一笑,低头答道:“臣只是来请安。”陈瑾压低声音道:“这个时节五殿下言语还是稍微留些神。上午娘娘也来过,前一刻还和陛下有说有笑的,只略提了提广川郡的事情,陛下便勃然大怒,还砸了一只杯子,溅得娘娘一裙子的热茶。”定楷微愣了愣,问道:“是么?”陈瑾点头道:“五殿下莫嫌奴婢多嘴。”定楷微笑道:“小王并非不识好歹贤愚之人,谢过大人呵护提点。”陈瑾眯着眼睛干笑了两声,一步一点头便闪进了殿里。 皇帝因为昨夜多梦,未曾休息好,这一觉便直睡到了近申时。陈瑾服侍他穿戴好,为他捧过茶来,这才小心报道:“赵王前来给陛下请安,已在殿外候了个把时辰了。”皇帝头脑尚未全然清楚,皱眉问道:“这个时节,他又有何事?”陈瑾回道:“奴婢不知,只是看小王爷在殿外冻得可怜,也不肯走。”皇帝暼了他一眼,终究开口道:“叫他进来吧。——这些不知轻重的东西!” 定楷被带到皇帝塌前,嘴唇都已经冻得青紫。哆哆嗦嗦俯身下拜,皇帝也并不叫起,只是居高冷眼看他,半晌才问道:“你这个时辰过来做什么?去见过你母亲没有?”定楷两排银牙兀自打了半天的架,才口齿不清回道:“儿臣来向父皇请安,并不敢先去见母后。”皇帝冷笑一声道:“如今便都摆出忠臣孝子模样了。也罢,朕承你的情,你也见到朕了,朕躬安泰,你且回去吧。”定楷只是俯首不敢说话,皇帝见他虽已入殿半日,两个肩头仍是微微抖个不住,终是心底叹了口气,稍稍放缓了声气问道:“你究竟有什么事情,既已来了不妨直说吧。” 定楷略略抬头,直憋得一张脸通红,半日才嗫嚅道:“儿臣欺君死罪,儿臣此来,是求父皇为儿臣指婚。”皇帝万没想到他没头没脑地先冒出这样一句话来,转头去看陈瑾,见他也是一脸的不可思议,这才又接着问道:“你可是自己先相中了谁家的小姐?”定楷却只是摇头。皇帝见他不肯说话,心中没由来的便是一阵烦躁,站起身来踱了两步,喝道:“你站起来,明白回话。”定楷依言起身,伸手欲去相扶皇帝,皇帝这才看见他两眼红肿,似是连眼睛也睁不开了,略一思索,已是明白,冷冷问道:“你今日下学后去见了谁?”定楷也不顾陈瑾在一旁杀鸡抹脖子的递眼色,哑着嗓子答道:“儿臣去了二哥府上,看了看二哥二嫂。二哥临行前想再见母后一面,儿臣——想替他向父皇讨个情。”皇帝冷眼看他半晌,方咬牙斥道:“大胆!朕先前同你们说的什么话?你就敢忤旨再去私见罪人?!”定楷“扑通”一声重新跪倒,也不分辨,只是顿首哭泣。陈瑾偷眼见皇帝面色已极是难看,忙在一旁催促道:“五殿下,陛下等着殿回——”见皇帝忽然一眼扫过来,连忙硬生生地将半截话头咽了下去。定楷却只是自顾自泣了半日才答道:“儿臣知罪。”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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