应天故事汇 > 穿越·宫闱 > 鹤唳华亭 >  上一页    下一页
八十一


  待到那宫人和侍卫赶到太子林前时,只是呆住了。顾孺人正跪在树下痛哭失声,在这滴水成冰的寒夜中,她的身躯隐没在了黑色的麾衣下,那毫无血色的面庞似是孤悬在半空之中,而长长的睫毛上凝起了一层奇异的冰花。

  定权稍稍理了理衣襟,对枕边的那个女子道:“孤要歇息了,你先下去吧。”那个宫人默默坐起身来,伸手抚了抚肩头的瘀伤,勉强穿回了方才被太子撕裂的襦衣,犹豫半晌,方乍起胆子低低道:“殿下,奴婢名叫琼佩。”定权闭着眼睛,只是懒懒“嗯”了一声。那宫人等了片刻,再不闻他有别的言语,心中暗暗叹了口气,起身悄悄退了出去。

  定权一夜却是无梦,睡得极沉,临拂晓时似是听见有人叫起,也未曾理会。待得睁开眼睛,才发觉已是辰时过半,早是误了给皇帝请安的时辰。突然又想起昨夜回宫迟了,不知今日还有怎样的口舌,一时也造不出合适情由,只觉头痛欲裂。待要借着天寒告病,又怕皇帝认真询问起来,反倒更加没趣。愣了片刻,只得赶紧起身,换过了衣服,硬着头皮便向晏安宫赶去。

  到得殿门外,方欲遣人通秉,便见那殿中走出一个身着红袍,腰束玉带的人来。那是已经获罪,本该在府中省察,等着离京的齐王,定权的脸色登时黑了下来。

  薄暮心动

  兄弟二人已是弥月未曾相见,此时遇着,定棠面上倒并无尴尬神情,只是瞧见定权的神色,心内一哂,朝着他微微一躬,淡淡叫了一声:“殿下。”定权目视他良久,亦是微笑问道:“二哥也是来给父皇请安么?”定棠笑道:“是,父皇已经起身了,此刻正用早膳。殿下请入殿吧,臣先告辞了。”话刚说完,却偏过头去轻轻咳了两声。定权又静静打量了他片刻,方颔首笑道:“二哥好去,天气寒冷,二哥多保重。”说罢也不再理会他,便径自进了殿内。

  皇帝果然是在用早膳,定权问过安后便侍立在一旁,既不闻皇帝问话,便也乐得不再开口,只是一眼瞥见膳桌边的多出的那张椅子,不知心中想起了什么,袖中的右手却慢慢地攥成了拳头。许是没有睡足,此刻闻着那桌上的粥菜气味,竟觉得胃里倒海翻江般的难受,终是嫌恶的偏过了头去。方是满心满腹大不受用,忽闻皇帝发问道:“你的事情都安置妥当了么?”定权猛一醒神,才发觉皇帝用膳已毕,正欲起身,忙答道:“是。”皇帝点了点头,亦不问询他晚归之事,只道:“知道了,你先回去吧,今晚不必过到这里来了。”定权见他欲走,忙趋前两步道:“还有一桩事情,儿臣须向父皇请旨。”皇帝驻足道:“你说。”定权道:“儿臣府中的内侍总管周午,先前也是从宫中出来的,现下儿臣还宫,依旧是想用他。”一面只是默默打量皇帝的神情,只见皇帝皱眉想了片刻,便望着他的脸问道:“就是从前侍奉你母亲的那个周午么?”定权倒不曾想到皇帝还记得这么明白,低头道:“正是。”皇帝沉默了片刻道:“既是你用得惯的旧人,便随你的意思去吧。这种琐屑事情,以后不必一一报朕了,你自己拿捏定夺即可。”定权又答了声是,方欲再说些谢恩套话,见皇帝已经提足去了,便只得向着他的背影行礼退下。

  一时回到延祚宫,思想着今日皇帝的言语行动皆与往素不同,心中大是疑惑。亦不知齐王究竟同皇帝说了些什么,又从皇帝那里讨得了什么旨意,左右思想不清爽,只得又唤人将王慎叫了过来。王慎入殿时,定权已经用罢了早膳,挽着袖子正在暖阁内亲自煎茶,听见他进来,便屏退了众人,亦不起身,亦不抬头,只是劈头问道:“广川郡王今晨入宫了,大人可知道此事?”王慎思想不起朝内还有这号人物,半日才明白过来他说的是齐王所领的新衔,脸色也变了,想了想方回道:“老奴不知。这可是陛下的旨意么?”正说着,那銚中水已沸腾,顶得盖子托托作响,定权伸手将它揭了起来,轻轻汲了一口那湿润茶香,又持勺舀了瓢水泼在了一旁的盂中,从新合上了盖子,才微笑道:“我若是知道,便不来劳烦阿公了。不单是这件事情,我还有事相求阿公。”说罢斟了一盏茶,随手递给王慎,见他吓得又是躬身又是摆手,也便不强让,自己先尝了一口,摇了摇头,又另往銚中加了一捻盐,一面徐徐笑道:“阿公,今晨我去康宁殿问省,见陛下眉宇间神色郁郁,体貌疲惫,心中颇感不安。虽未及问起,却也略略能揣测出一二分的缘由。陛下虽是春秋鼎盛,想来外朝内宫的事情毕竟还是太过繁琐了些,总有精神照顾不到的地方,便须劳动阿公尽心服持,为陛下分忧分劳,我这做臣子的便衔感不尽了。”王慎不知他究竟要说什么,只是向来从未见过他这般神情语气,后背微微冒汗,连连点头应道:“殿下言重了,老奴万不敢当。”定权微微晃了晃手中的茶盏,将其间自己的倒影晃得一片模糊,才莞尔一笑,又道:“大人如今在清远殿,那边的事情孤向来是放一万个心的。只是我想康宁殿里,也需得有些儿臣的眼耳心意在方好,我不能时时侍奉在陛下身边,阿公便只当是全我的孝心罢。譬如今日之事,若是萧定棠那乱臣贼子又起了什么悖逆心思,我却又不知,不及阻劝,再像八月节那样,惹得陛下伤神动气不说,国中内外也不得安宁。若再出了一点差池,我却怎么跟天下人交待?”

  王慎听得张口结舌,轻轻道了一句:“殿下,如今留在康宁殿里的皆是陛下亲选的人。莫说老奴没有那个本事,便是有的话,殿下您这也是……”一时却又是銚中水响,将他后半句便压了下去,定权便又忙着去撇水,一边又指这那地上的茶床风炉笑问道:“阿公瞧瞧我这几件物事怎么样?”王慎不知他打岔又要说什么,随意瞥了一眼,见都是些极寻常的东西,敷衍道:“老奴并不懂这些,但既是能入殿下法眼的,自然是极好,极好。”定权笑道:“这也算是几件旧物了,这还是孤从前在东宫读书的时候,卢大人留下来的。便是这四分茶,一分盐,一分姜的煎法,也是他教的,现下我府上煎茶,还都是这么煎。”眼瞧着王慎面上变了颜色,才又笑着问道:“阿公将适才的话说完,我这又是什么?”王慎只是呆呆望着他的执茶碗的右手,那两根手指白得竟与那定窑瓷器毫无二致,沉默了半晌,才叹下了口气道:“殿下一片仁孝之心,老奴竭尽全力便是。”定权笑道:“多谢阿公玉成,我今早请了陛下的旨意,周大人依旧是回我的延祚宫来。若需些什么,阿公尽管差人来找他取便是。”另取过了一只茶盏,又斟了半盏,笑嘻嘻对王慎道:“阿公品品我的手艺,可还是先前那个味道?”王慎此次却并不再推托,接过了那盏茶,如饮酒一般一饮而尽。

  定权望着他出去,面上的笑容却一点点的沉寂了下去,终于慢慢正身跽坐在了地上,见那茶汤已是五沸,便又伸手添了半盏茶,喝了一口,觉得并不对味,想了想又加了一捻盐进去。此次却似又加得多了,竟是满盏的咸涩,将茶味掩下去了大半,定权只又尝了一口,扬手便将那茶泼在了竹编的茶床上,任凭碧澄的茶汤又一滴滴从竹篾的缝隙中滴下,沿着砖缝随地乱淌,浸湿了他的一角袍摆。却只是双手捧着空那茶盏,怔怔的望着风炉上的瓷銚。那淡白色的水汽和清澈茶香还是同从前一模一样,透过那水雾看过去,这延祚宫也依旧是十年前的延祚宫,只是他无论如何都煎不出那个味道的茶汤了。那茶碗在他手中渐渐凉了下去,銚中也发出了嘶嘶的声音,似是水就要煎干了。

  定权方懒懒想着到底要不要去救那瓷銚,还是爽性随着它就这么烧下去,看看最终会烧出什么模样,忽听见暖阁外头一阵脚步纷乱,又似是有人说话,皱眉问道:“怎么回事?”一个内侍忙进前来回道:“殿下,顾孺人阁中的宫人来报,说是孺人病了。”定权微微一愣,问道:“什么病发做得这么急?”那内侍亦是听说他素来宠爱这位顾儒人,此刻便陪笑道:“恐是昨晚受了风寒,今晨便有些发热,现下却是烧得厉害了,殿下要不要移驾过去看看?”定权按了按麻木的膝盖,起身吩咐道:“将这东西挪走,去找个太医给她瞧瞧。”那内侍见他面上神情颇是淡漠,并不似要多叮嘱什么的样子,只得答应了一声,便下去了。

  直等到天色将暮,王慎才重返延祚宫,向定权报道:“陛下今晨确实召了广川郡王入宫,且是赐他在宴安宫用了早膳。”定权眉心一跳,问道:“都说了些什么?”王慎叹了口气,回道:“看样子,似是郡王向陛下递了奏呈,上报郡王侧妃已有了五个月的身孕。老奴听得太医诊断郡王侧妃素性有个肾气不足,气血两虚的毛病,本难载养胎儿,起先已经滑过二胎,殿下您也是知道的。此次又正在五月的这个关节上面,郡王顾虑远行颠簸,路上难以照料周全,恐生不虞,故而向陛下请求遄行,待得世子降世,再行之藩。”定权冷哼一声,咬牙笑道:“侧妃?他倒是做得出上好打算,到底是孽子重孽子,思想究竟与常人不同。陛下却又怎么说?”王慎见他这话说得刻毒之极,连皇帝都一笔扫了进去,只在心底叹气,低声回道:“陛下叫他三日后便动身,携王妃一同上路。”定权闻言,倒是愣了半晌,才自嘲笑道:“我怎就忘了,父皇一向都是先要替他打算的?”

  王慎自觉无言以对,爽性不语,二人相对良久,才闻定权发话道:“大人先请回吧,今晨托付大人之事,还望尽心。”一面自己托着臂膊,径自走到殿门的槛上坐了,面孔朝外,也不再理会王慎。那冬日灰白天色含混暧昧,一如现下的时局,可一丸落阳却浓墨重彩,红得干净俐落,仿佛一枚空印錾在了被玷污的画纸上,蘸的是上好朱砂,丝毫都不曾向外洇浸。殿外的廊柱叫夕照投射,在地上拖扯出一条条巨大的暗影,中有一条正好打中定权前胸,那影子犹似带着廊柱的重量,压得定权只觉胸口抑郁难当。连忙避走开去,心口却仍然一阵疼似一阵,发作得厉害时,竟觉得透不过气来。


应天故事汇(gsh.yzqz.cn)
上一页 回目录 回首页 下一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