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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十


  一时间阁内静默得难堪,二人却都是想着各自的心事,俱没有察觉。半晌定权方开口轻轻问了一句:“齐王马上就要去国了,你可知道?”阿宝回过神来,见他似乎话入正港,略略思忖了片刻,小心答道:“殿下说了,妾便知道了。”定权点了点头,看着她又道:“你不是说过你的姨母在他手上么?孤想法子弄她出来,让你们完聚,可好?”阿宝不料他却突然提起了此事,一时细想,却也拿捏不准他究竟是何心意,呆了片刻,才低低答道:“好。”忽觉失言,忙又努力提起一个笑颜,道:“谢殿下。”定权仔细打量着她的神情,笑道:“你并不欢喜,阿宝。”还未待她再开口,他却翻了个身,面朝着她,认真道:“除了她,你若是还有什么难处,不妨说出来。我这太子虽做得窝囊,却到底也还是太子。你说了,我叫人去想法子。”阿宝再想不到此话竟会从他的口中说出,惶恐去看他眸子,却见那其中的诚挚之意,竟如真的一般。她的心越来越低,越来越凉,他究竟都知道了什么?为什么偏偏要在今夜说这样的话?难道是那封书信被截住了?还是那个叫常安的内监原本就是太子的手下?不过一念之间,她却觉得自己的喉咙又被钳住了,一口气压在喉底如何也吐不出来。她伸手抚了抚脖颈上的金珠项链,惶然摇了摇头,半晌才低声说道:“没有了,妾代姨母谢过殿下大恩。”说罢似是要起身行礼,一手却被定权握住了。

  定权偏过了头,用拇指轻轻抚了抚那掌心中的伤痕,低低道:“你不忙着说,可回去细细想想,再来告诉我听。孤应承你,不管怎么,孤都是能担待的。现下,孤只想问你一件事。”阿宝兀自凝了半天神,才勉强笑答道:“妾并没有别的事情要劳烦到殿下了。”顿了片刻,又道:“殿下请问。”定权半撑起身子,微微向内移了移,将头枕到了她的腿上,却始终还是握着那只手。张陆正的那句话,他已经想了一个晚上,此刻犹豫良久,问出口来,那言语却是:“端七的那个晚上,你究竟……为何要出府去寻许昌平?”

  因他把脸埋在了阿宝的绡金裙中,那声音却喃喃便如私语一般,其中的一丝颤抖渴求,她没有发觉,他也没有发觉。

  阿宝低头去看他,顺手将覆在他颊上的两缕碎发顺到了耳后。又乍着胆子,伸出手去,轻轻捏了捏他软软的耳垂。她忽然发现,在那耳珠的底下,有一粒小小的黑痣,孤零零点在那里,甚是可爱。相书上只说但凡耳下生痣,便都是手软心慈之人,她此刻想了起来,便不由微微笑了一下。

  那样的一个傍晚,日光是暗黄色的,街市上刚有了向晚的一丝凉风。他们不知道宫中已经出了大事,还在街上悠然的行走。风扶起了他白色襕衫的袍摆,他的唇边粘着一颗米粒,在人群里左顾右盼。那一刻,他只像个平常的读书人。

  阿宝的心再一次不可遏制的作起痛来,不知是为了那个根本便不存在的读书人,还是为了方才他眼中的一点殷切光芒。她想起了自己揭开那首《式微》,在府中后门犹疑了良久,只是怕他当真有事;他帮她画眉举止是那么温柔,可是睁开眼后,她看到的却是金鹤冰冷的光彩;就在她终于感恩不尽,将金钗送入自己的胸膛时,那本应可以终止苦难的匕首却又从中生生折做了两截,生死大事,在一瞬间陡然就变成了一个拙劣的玩笑。这些能摸得到的东西,到底也都是幻影诳言,更何况那些原本就虚无凭依的呢?她不敢再去看定权的眼睛,那里面的那种光,她没有见过,所以也辨不出真伪,她只是本能的觉得害怕。

  他永远不会知道那日傍晚自己都看到了什么,想到了什么;他永远都不会知道自己的心在那一刻是怎样牵扯着作痛,仿佛就会痛死过去;他不会知道自己为什么要冒险出府,又为什么执意要跟到宗正寺去;他还不会知道为什么自己今夜要写这封信。——只要她不说,他便永远不会知道。可是说了又有什么用处呢,他不懂,也不会信,顶多留下一句“婴儿说梦”的考语,然后再毫不犹豫的飘然离去。今时今刻,她再努力的回想蔻珠的面容和声音,却已是一团模糊,就像世上从未有过这么一个人,而只曾出现在她的梦中。

  阿宝终是开口笑道:“妾之前说过了,殿下还是不信么?”那声音已是自在非常,听不出半点纰漏。定权默然点了点头,一点一点慢慢地放开了手,任由它从阿宝的膝头滑落到了榻上,这才发觉掌心中已经都是汗水。他最先想到的,竟然却是毫不相干的事情:不知自己的汗水,会不会弄痛她的伤口?他隐约只觉得这念头似乎有些熟悉,思忖了许久,方才记起来。这本是大婚的那一夜,他轻轻地问枕边那个刚刚成为少妇的婉顺女子:“我有没有弄疼了你?”还未待太子妃回话,他却觉得自己的颊上先热了起来,便伸过手去笨拙的搂住了新婚的妻子。

  不知为何,想起这前尘故事,还未及感伤,他的心中却已是掠过了一丝警觉和惧怕。他从阿宝的腿上抬起了头来,自己扯过一床被子,转过身去,闭目道:“孤只是想起来随口问问。睡吧,孤累了。”阿宝低声道:“殿下安寝,妾便告退了。”定权疲惫道:“不必了,你今夜就宿在这里吧,孤叫人再取一件被子过来。外头的天气太凉,你不要再惹出病来。”阿宝迟疑了片刻,陪笑道:“妾只怕扰了殿下清眠……”话未说完,却见定权呼的一声翻起身来,一双眼睛只是下死劲盯住了自己。阿宝虽是低着头,却又觉得似乎看见了殿外的兽眼,一时已是浑身冰凉,只想用双手紧紧护住了身体。定权却终究没有动作,半晌方颔首淡淡道:“孤叫人送你回去。”

  阿宝默默的穿上了鞋,定权翻身下榻,从一旁取过了一件麾衣,却是自己之前刚刚换下的,亲自帮阿宝围好,道:“去吧。”阿宝方想行礼,见他已经转身,只得低低应了一声:“是。”一面悄悄退了出去。

  两名宫人见孺人离去,进来为太子奉茶,见太子却是赤足立在地上,倒皆是吓了一跳,连忙上前去问道:“殿下,当心地上凉。”定权回头冷冷一笑,随手将那说话的宫人推倒在了榻上。另一人愣了片刻,直到听得一声清脆的裂帛声起,方回过神来,连忙轻轻退了出去,兀自心跳个不住。

  阿宝走到殿外,抬首东望,那爿半月已不可见,倒有一道黯淡天河划过半空,四围已是暗了许多,便也没有了先前那诡异的白光。这不过是一个寻常的冬夜,风的啸声被檐角劈开,拉得老长,仿佛什么地方有人在哭。但是她并不害怕,能够听得见声音,她才知道,自己终于走出了今夜的梦魇。她信步下了玉阶,却并没有走上返回寝宫的长廊。两名执灯的宫人方暗暗纳罕,却见顾孺人已是愈走愈快,最后竟径自向后殿的广场奔跑了过去。那件玄色麾衣,本是太子之物,穿在她身上却是过长过大,此刻奔走起来,那麾衣便被风扯起,似是一片低矮的暗云,要汇入前方的漆黑夜色中。

  那两个宫人互看一眼,同时醒过神来,忙喊道:“娘娘,当心地滑!”一面追了上去。阿宝却似充耳不闻,只是一意前行。那两个宫人一路追去,脚下不住打滑,便落后了许多。再抬首去看她,却是平平稳稳愈去愈远,便似是乘着风在飘一样。两名巡夜的东宫侍卫,深夜中忽见一人在场上疾走,其后还似有人追赶,心道有异,连忙上前几步,截住了那人,拔刀喝问道:“什么人?”却见一个女子停下脚步,喘息着慢慢抬起眼来,她的鬓发早已凌乱不堪,嘴唇也冻得发紫,却是沉声喝道:“退下!我是东宫侧妃顾氏。”那二人被这凛冽声气唬了一跳,又见后面几个宫人一边口呼“娘娘”一边正向这边跑来。连忙还刀入鞘,施礼道:“属下失礼。只是不知娘娘……”话未说完,阿宝已是又从他们身边擦过,提足向殿后跑去。

  她的身前身后都是无垠的暗夜,寒风就在耳边呜咽,眼睛被风射得酸痛;一身上下,从肌肤到五内,都已经凝成了坚脆的冰霜。如果在此刻滑倒,她也许真会跌得粉碎,再也无法收拾还原,就像那只越窑的觚瓶一样。只是那又如何,世上一切有形之物终将化尘化土,那几百年的瓷器是,这几十年的人生也是。越过了那道宫墙,她终于明白了自己想找的东西。她慢慢停下脚步,跨过了那道玉石阑干,虽然只来过一次,她却一眼便认出了角落中的那株小树。它的树干还未到一抱之粗,被周遭几棵老树围着,看着只是细瘦可怜。她伸手轻轻摸了摸它的树皮,那上面已经结满了白霜,冷硬便如玄铁一样。她却并没有察觉,只是展臂抱住了它,哆嗦着把脸贴到了上面,慢慢的跪了下去。今夜他的那个眼神,大概是真的,虽然她没有半点凭据。她知道自己拒绝的究竟是什么,今后他们还会有肌肤之亲,但是交心的机会也许只有这一次。她自己关上了这扇门,她终将后悔,她此刻已在后悔,可是如果再选一次,她仍旧会这样。她想起了太子常说的那句话:“孤就是这样的人,自己也没有办法。”其实她也是这样的人,他们是何其的相似,他们本该何其的般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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