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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十九


  还未行至暖阁中,洋洋暖意便又扑面袭来。阿宝方从外面进来,觉得那和暖香风如拳头一般狠狠砸在冰冷的肌肤上,竟击得半边脸都木了。一时头晕眼花,半晌才定睛看清了眼前的景象。只见太子穿着一袭白色中衣,半散着头发,却是赤足踏在乌黑的水磨金砖地上,便似深渊中攀出的一枝妖异白莲。再看自己身上倒层层累累,竟似与他隔了两季一般。阿宝轻轻舒了口气,尽力凝神下拜道:“臣妾给殿下请安。”定权却并没有理会,只是将手肘倚在塌前几案上,亲自伸手摘下了那只狻猊香炉的炉盖,又开了一旁的定窑瓜棱香合,用一只小小竹枓从中取出了一勺如赤棕色药膏模样的物事。那东西却是质地浓稠,有如蜜糖,以勺挑起,一时间犹自丝丝缕缕的牵扯不清。定权竟是说不出的耐心,静静等着勺外的脂膏一滴滴自己淌净,方将所取香膏仔仔细细放入了炉膛中。又停了片刻,这才从新合上了炉盖。直至此时,一股淡薄的白色香烟才从那狻猊的口中袅袅吐出。阿宝只是偏着头看他,太子在做这些琐屑小事的时候,神情总是认真到了极处,仿似多放一分,偏放了一分,那香燃起来便或走了味道。如此认真得执拗了,却带上了一份稚子一般的神情。这个微微蹙着眉的样子,就像是个寻常的公子哥儿,除了自己心爱的那点小顽意,世间余下的一切便可不管不顾。阿宝只觉那副模样真又是可笑又是可爱,一时不由想笑,一眼瞥到了那炉盖上的金狻猊,却突然又想起了廊下的兽首,止不住哆嗦了一下,便默默低下了头去。

  定权眼看着烟出的顺利,这才回过头笑道:“起来吧。在这里还穿这么多,不觉得热么?”

  阿宝见他面上神情甚是和悦,倒也暗暗舒了口气,扶膝站起了身来。定权笑道:“你坐吧,孤没有别的事情,只是一时睡不着,想找个人说说话。可是扰了你的好梦?”阿宝也微微一笑,轻轻摇头道:“不曾。”定权点了点头,回首将那只盛香脂的盒子又细细封好,方问道:“顾娘子可知这是什么香?”阿宝知道宫中诸人皆喜用合香,唯独太子有些怪癖,常常只用一味独香,便是加南。只是今夜这香的形制气味皆与素日闻惯了的加南不同,方方点起来,竟有一股刺鼻的腥烈味道翻滚而下,如洪水破堤一般,瞬间便将整个暖阁塞斥得没有一毫空隙。那霸道之极的香气,紧紧压在鼻端,直逼得人连气也透不过来。阿宝心知愈纯的香品,初燃时味道愈是酷烈,试着在那浓香中略作呼吸,终是摇头道:“妾才识浅薄,不辨名香。”定权望她良久,才轻轻笑了一声,道:“这味香都不识,枉你读过那些书。”阿宝只觉那香一点起,阁内登时又热了许多,亦不知定权深夜相召究竟所为何事,一时忽觉心烦意乱,勉强笑道:“还烦殿下赐教。”

  定权古怪一笑,走上前两步,还未待她回过神来,一面已经将脸凑在了她的耳边,低低道:“此香名唤苏合。昔日简文帝有诗云:‘烛映合欢被,帷飘苏合香。’娘子竟然不曾读过么?”

  那声音却是一点一点地哑了下去,最后一字便只剩得一口气,轻轻吹入她耳中,有如一声靡靡叹息一般。又好像七弦琴,虽然一曲已尽,那余音却还水波一样袅袅依依,纠缠在弦畔。阿宝只觉得那声气入耳,半边头脑都僵住了,迷乱中只是伸手乱推,这才发觉他的双手已经探入了自己的上襦中。胁下的衣带不知何时已被解开,一怔仲间,那件碧色襦衣便悄然滑落到了肩下,再一迟疑,便坠到了地上。定权吃吃笑了一声,轻轻问道:“穿这么多,不觉得热么?”

  不过是一句话,阿宝的心跳却陡然停了,一室都斥满了浓郁的苏合香气,她的腔子却是空荡荡的,恍然间好像失去了什么东西。离得这么近,反倒什么都看不清楚。只见得他一双点漆般的眸子,衬着白皙如玉的面庞,黑得怪异,亮得怪异。她清晰的觉察到,一滴冰冷的汗顺着自己灼烫的脊骨慢慢滑了下去,却在中途便被太子的双手截住了。那一双手,缘着那脊骨一点点游移,一只向下揽在了自己的腰肢上,一只却慢慢向上扶住了自己的脖颈。直到太子温暖的嘴唇轻轻地贴上了她的耳垂,她才蓦然醒悟过来,今夜自己已经堕入了另一个梦魇,只是方才的如玄冰,此时的却如烈火。

  在头脑尚未全然清楚过来之前,她纤细的双手已经抵住了定权的胸膛,想要将那不知真伪的情愫和自己远远隔开,可是无论如何用力,他也不曾移动分毫。右手掌心下,他一颗心正在沉缓的跳动,就如在宗正寺里的一样,还是那样平静,那样从容。就像她分不出现在是梦是醒,她一样分辨不出这心跳究竟有没有加快一分,为了她的缘故。定权慢慢捉住了她的双手,她左手雪白的掌心中却赫然多了两点朱砂痣,细细辨别,才知道那是血迹,伤处犹新。他游疑的目光终是停在了她鬓畔的那只花钗上,那两股间的距离,正与这痕迹大体相当。他仿佛清楚地瞧见了,这个少女,因为惧怕这黑夜耽误了她一向警敏的心思,在进殿的前一刻,毫不犹豫的将这并不尖利的钗尾狠狠的刺进了血肉中。或者,她也不是为了惧怕黑暗,她真正惧怕的不过是自己。她的一颗心从看到自己的那一刻起,便上不着天,下不着地,孤吊在半空。她的背心在出汗,手指在抑制不住地颤抖。她怕心事被看穿,她怕踏错一步便万劫不复,她怕自己即将讲出的每一句话。她一颦一笑都要计算精准才敢行为,一语一言都要思索明白才敢出口。一时间,他的掌心却突然莫名其妙的疼了一下,这样的心思,他实在是太清楚了。这不过是每次去见父皇时,他自己的样子。

  定权的心重重一跳,就似牵扯到了哪根经络一样,从那身体的深处便开始隐隐生痛。他低低问了一句:“阿宝,你在害怕什么?”阿宝并没有答话,一双细瘦的手腕只是在他的掌握中瑟瑟发抖。他曾经握着这双手写过字,也曾握着这双手求过暖;这双手或许欺骗过他,这双手也或许扶持过他。他想起了古人的一句诗:执子之手。只是不知道自己明日是否还能握到这双手;不知道明年是否还能握到这双手;不知道十年后二十年后,是否还能握到这双手。只是这一念,他的心却突然软了一块,似有鲜血从衷心的坍塌处汩汩趟过,带得四肢百骸皆似酸似麻,如同醉酒。合欢被,苏合香,寂寂天地之间,两人双手相握,再没有别的声音。就在这一刻,他竟然再一次想从这无常世间留住一样东西,就像幼时想留住母亲靥边金钿的光辉,稍长想留住太子妃脸上的最后那一抹血色。

  定权抬起了头,只觉伊人鬓旁的那只金钗格外碍眼,抬手一把将它扯将下来,掷到了地上。那十足真金,虽是坠在水磨砖地上,只也听见咚的一声闷响,就如石子投入了平湖一般。阿宝见定权动作陡然又没了章法,不由喊了一声:“殿下,不可……”话未完,定权已经一把打横抱起了她,径自向着暖阁中寝塌边走去。

  定权将不住挣扎的阿宝轻轻放在了榻上,帮她脱了脚上的鞋,见她只是睁着一双杏眼惊惧的看着自己,便转身在那榻边坐了下来,低声吩咐道:“你挪进去些,咱们好好说话。”阿宝迟疑半晌,终是动了动身子,给定权移出了一席之地。定权提脚上榻,将双手枕在头下,偏首瞥见阿宝背靠着那描金山水的屏风,兀自是面色发白,信口笑道:“江山美人,此刻竟叫孤占全了。”阿宝见他这一笑,不知为何,只觉说不出的难过。方想去抚他的手,这才发觉,一双手却如何都伸不出去了。

  她微微眯起了眼睛,这么看出去,满目就全是星星点点的华彩。那金色的是香炉,碧色的是茵褥,朱色的是帷幄,用已经渐入佳境的苏合香气托着,真正便是一场纸醉金迷的繁华好梦。她想起了很久以前,读过的那些诗句:“河中之水向东流,洛阳女儿名莫愁。十五嫁做卢家妇,十六生儿字阿侯。卢家兰室桂为梁,中有苏合郁金香。头上金钗十二行,足下丝履五文章。”那个时候,不过对着白纸黑字,自己如何能想见真的兰室桂梁是个什么模样?又如何知道,自己十六岁的这一年,真的会在金阶白玉堂上,苏合郁金香中,伴着这个卢家郎?她要如何得知,其实这个卢家郎没有青春狂放,自怜碧玉亲教舞的福气;自己也没有在一旁含笑看着,暗暗拈酸喝醋的福气。她不知道丝履下踩的将是薄冰,头上的金钗有朝一日会与匕首无异。至于那个名叫阿侯的孩子,今生今世都成了梦中也不敢有的妄念。她想起了此刻还静静躺在自己妆奁中的那包药粉,不由无声一笑。

  如果这世上的事,就像诗中写的一样,那么也许她终于会老去,她的卢家郎会接着去爱怜别的碧玉美人。她会寂寞,会怨恨,会指责他负情薄幸,忘了年少时在观月赏花,赌书泼茶时誓言。但是在那时,他们一定都真心相信那个誓言。他们一定两情缱绻过的,一定会把此刻这样的春宵,看成真正的千金不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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