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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十二


  皇帝只是不愿与皇后多作纠缠,走出殿来,叫陈谨这么一问,却是愣住了,忽而只觉虽坐拥天下,却并没有一处可去的地方,亦没有一个想见的人,一念间只觉万事万物皆是乏味透顶,半晌才缓缓道:“去清运宫。”便听见陈谨那尖细的嗓音划破了殿前的一方肃穆空气:“陛下摆驾清运宫……”

  不过一夜之间,顾逢恩又被调回了常州,齐王府的门口也站上了禁军中的兵卒。便是冬日里炸出了惊雷,伏天落起了大雪,众人亦不会如此惊怖,只是惊怖归惊怖了,此次却并没有一个人再敢多说一句话。上意天心究竟如何,已不是凡人能够猜测出来的了。

  无需众臣心内再揣测太久,第二日的早朝上大理寺卿便向皇帝奏报了李柏舟案的复审结果。归总下来,不过是寥寥数语:齐王所指,张氏所诬,事出有因,查无实据。李案仍依原审所订,太子操行清白如水。

  所谓的回天转日,也不过如此而已。

  众臣悄悄打量着皇帝,摒住了呼吸等着他开口怒斥大理寺或是张陆正,太子或是齐王。只有如此,他们方能一拥而上,为了自己的主君在这片金碧辉煌的疆场上奋力搏杀,或凯歌还朝,或马革裹尸,或流芳百世,或遗臭万年。他们一个个峨冠广袖,腰围玉带,手捧笏板,正在摩拳擦掌,跃跃欲试,只待皇帝擂动战鼓,一声令下,就要叫这金殿上血流漂橹。此役一毕,谁为王谁为寇,谁是堂堂正正的君子,谁是身败名裂的小人,方可明白见出分晓。可奇怪的是,天颜却没有丝毫的怒意和讶异,皇帝陛下只是带着一丝疲惫的神情,用手指轻轻叩击着御案,仿佛这个结果便是他一早就想要的,而他此刻要思虑不过是该如何处置本案的两个恶之渊薮,也许只要安置好了他们,已经倾坏的纲纪就能回到正轨上来。这样的皇帝是他们从未见过的,满朝忽而缄口,再无一人质疑张陆正既然早与齐王暗通曲款诬咬太子,为何又会临阵反戈;无人质疑太子既一身清白,在当日早朝上却没有只言片语的分辩;无人质疑小顾将军已经走到了半道,为何却又忽然折回了常州。

  也许从首至尾,事情都简单不过。天下太平,河清海晏,主上英明,储副仁孝。只是一个乱臣,一个逆子,不自量力以卵击石,犯下了这欺君罔上,倾倒纲常的罪行。只要祓除了这荆棘鸱枭,余下的正人君子依旧可行康庄大道,听鸾凤和鸣。

  靖宁二年末的这件惊天大案,就在天子的静默中开始悄然收煞。其中诸多情事,永成悬疑。

  高高在上的天子扫了一眼鱼鱼臣工,心中冷笑一声,只吩咐了一句:“去将太子请过来。”

  定权此日一反常态,绝早醒来,便叫阿宝端汤净面,又要重新整结发髻。初冬的清晨,这屋中尚未拢炭盆,只是又阴又冷。阿宝一觉睡起,只觉昨晚被中好容易聚敛起的一丝暖意在已荡然无存,此刻呵了呵手指,伸手摸了摸定权身上,却也是一般冰凉。定权笑问道:“可是冷得很?我反正这么躺着不能动,身上也早都僵了,反倒不觉得。”阿宝叹了口气,扶着定权慢慢坐起,小心帮他着好了中衣,见他举手扭头之间,仍是皱眉强忍着痛楚,一面帮他结带子,一面劝慰道:“殿下身上的伤尚未收口,此刻还是静养为佳,何苦这般为难身子?”定权咬牙笑道:“你只等着看就是了,来给孤穿上鞋,现在是什么时候了?”阿宝看了看窗外,回头道:“这里头没日没夜的,怎知到了哪个时辰?天还是乌着的,想是还未交辰时吧,殿下只管坐着便是,又起来做什么?”定权笑着坐了回去,道:“你如今说话,也随便起来了。”阿宝睨了他一眼,低声道:“奴婢若是有失礼的地方,还请殿下恕罪。”只是言语中并无怯意,定权一笑道:“无妨,我喜欢你这个样子说话。阿宝,你过来坐。”说罢用手轻轻叩了扣身侧。

  阿宝见他的食指上兀自还裹着一圈白布,心中微微叹了口气,向前去在他身边坐下,问道:“可疼得好些了么?”定权道:“手上倒还好,只是背上一直乱跳着疼,现在蹭着衣服,就愈发的难受了。”阿宝偏头看了看,道:“头二三日就是如此,殿下好歹再忍忍,好在现下已经极冷了,不会生出炎疮来便好得快了。”定权笑她道:“真可谓久病成良医,倒叫你也有教训说嘴的机会了。”阿宝面上微微一沉,道:“奴婢并不爱去想这些事情的,殿下既不愿听,奴婢倒还乐得不说。”定权望了她一眼,噗嗤一声笑了出来,问道:“端的是好大的胆子,你就欺孤现在身上有伤,整治不了你?”阿宝却无心和他调笑,只呆了半日叹气道:“奴婢哪有那个胆子,不过是瞧着殿下今天高兴,说上两句平日不敢出口的话罢了。”定权略呆了一下,伸手端起她下颌道:“孤这一身背花端坐在大牢中,还有什么可高兴的事情?”阿宝略略偏了偏头,却没有躲得开定权的手,只得道:“奴婢不过是瞧着殿下颜色和悦,胡乱猜测的,若是没那个眼色猜错了,只请殿下责罚便是了。”定权细细打量了她半晌,见她的目光只是避向一侧,微微叹息道:“阿宝,你终是不肯和我说实话,那何必又定要跟了过来?”阿宝将头挣了出来,捧起定权右手,放到了自己的左胸之上,轻轻问道:“殿下,它可是在跳么?”定权点了点头,道:“是。”阿宝低头爱惜的抚了抚那只手,笑道:“今日殿下起得这般早,又叫我等着看,我想,要等的不出是陛下的圣旨而已。殿下若是冤屈得雪,重入庙堂,想必心内还是欢愉的,奴婢就是说两三句轻狂的话语,殿下大概也不会放在心上。只是殿下,这样的实话我说出了口来,殿下心里又会怎么想我?我的心殿下摸得到,殿下的心事我却并不敢去揣测。”

  定权慢慢抽回了手,半晌方笑道:“这样的话,也亏你说得出口。你们一个个都太过聪明了,孤这是害怕呀。”阿宝抬头问道:“真的么?”定权并没有答话,只是默默伸出手去,将她的头揽至了胸前。阿宝静静伏身在他怀内,听着他的匀净心跳,与那淡淡的呼吸声丝丝合扣,绵绵不断,在耳畔起落。自己的一心之内也渐渐寂静了下来,静到了极处,欢喜随之而生,不必修道,它就已经在那里了。万法皆出自然,何需苦求真伪?

  当王慎领着宣旨的内使进来时,正一头撞上了这尴尬情形,躲闪不及,只得转头道:“殿下,宫中敕使传旨来了。”定权却不以为诩,只是放开了手。阿宝抬起头来,亦不偏避,只默默托着定权臂膊,扶他跪好,自己也就势跪在了他身旁,那敕使略略咳嗽了一声,道:“传陛下的口谕,召殿下前往垂拱殿。”定权难以叩下头去,只得艰难俯身示意道:“儿臣遵旨。”那敕使满脸堆笑前来,和阿宝一道将他扶起,道:“殿下请吧。”定权皱了皱眉,问道:“孤穿什么衣服过去?”那敕使被他问得愣住了,想了半日道:“陛下并没吩咐这个,殿下这般过去就好。”定权略略笑了一下,走回塌前坐下,又将袍摆细细在膝上搭好,问道:“陛下可有旨意,要处分我?”那敕使陪笑道:“殿下这是在讲笑了。”定权皱眉道:“孤并没有和大人说笑,大人但言一句有还是没有?”那敕使碰了个软钉子,只得恭谨答道:“回殿下,没有。”定权道:“既没有这样的旨意,孤怎可穿着一身布衣到国家明堂上去?请大人去回禀陛下,就说臣乱头粗服,不敢亵渎国体朝仪,再生罪愆。”听了这话,不单那敕使,连王慎一时都急了,只得劝道:“殿下的朝服,最近的都放在东宫内,这一来一去的取回了,还不得大半个时辰。陛下还在朝上等着,百官亦皆迎候着殿下,还请殿下勿拘常礼,速速移驾。”

  定权却只是含笑道:“王大人,孤并非是要讲究穿戴,而是怕失了体统。我若有罪,陛下自会降旨。只是陛下既尚未下旨,孤便还是太子,就这么蓬着头走到垂拱殿的正殿上去,只怕众臣都耻于认我这个储君,何遑陛下?还是劳烦这位大人去回禀一声吧,就说孤换过了衣服,不敢稍作耽搁,即刻便奉旨前往。”

  王慎抬起头来,方想再开口,忽见太子脸上的神情,并不似是在赌气玩笑,忽而心中明了,思想了片刻,只得跺脚道:“请殿下稍待,老奴这便叫人去取。”定权微微一笑,也不说话,只是偏头看着窗外,虽则这宗正寺和垂拱殿隔得天远,虽则早朝已经开始了近一个时辰,但是他还是听见了沉沉朝钟在耳畔响起,而他,从没有一刻,觉得这声音这般悦耳动听。

  垂拱殿内诸臣守着一语不发的皇帝,站得两腿发木,终是等来了太子。在有司一声“太子入殿”的提引下,众人的目光皆毫不避忌的迎向了已逾月未见的储君。太子从大殿正门缓缓步入,远游冠,朱明衣,手捧桓圭,腰束革带。一张清俊的面孔虽还有些苍白,却是波澜不动,脚下的步履也是沉稳端方之极,仿佛他只是从延祚宫刚刚走出来,而之前不过是去听了一席筵讲,赴了一场宫宴。他们预计要看的一切都没有看到,太子已经穿过了朝堂,走到墀下向皇帝俯身下拜。

  就在以头触地的那一瞬间,背上的伤口因为大幅的动作再次齐齐撕裂,但是无人看得见那层层锦缎掩盖下的一身伤痕,无人知道太子的双手在微微颤抖,他年轻的身体内正有鲜血慢慢淌出。就如同无人知道他曾经因为惊怕在暗夜里痛哭失声,因为寒冷在一个仆婢的袖管中暖过双手。

  然而这都不要紧,要紧的是他们看见了这一身锦缎公服。那犀簪上的鲜明红缨正在他白皙的耳畔摇动,革带鎏金的挞尾折耀起了点点微茫华彩,四色绶带上所结的玉环随着那下拜的动作撞击出清越响声,而乌舄的鞋底不曾沾染半粒尘埃。如此的繁琐,也如此的堂皇。朝堂无外乎是,天下无外乎是,你穿上了锦绣,便是王侯;戴起了枷镣,便是罪囚。

  定权朗声报道:“儿臣叩见父皇。”皇帝自他进殿伊始,便在默默的打量他,此刻见他端端正正,行礼已毕,也开口道:“平身吧。”

  先王大道,圣人危言,君君臣臣,父父子子,无上庄严,无上完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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