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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十一


  皇帝捺着性子道:“等给你看过了,再说也不迟。”忽见他右手的食指尖上,已经肿成一片黑紫之色,皱眉问道:“这又是怎么弄的?”定权笑道:“父皇赏下的那副桎梏,儿臣一时无聊,用手拨着玩耍,不慎就绞到了。”皇帝心中自是不信这话,微微迟疑了一下方道:“那正好也一并瞧瞧。”定权手扶着床沿慢慢跪下,道:“父皇请坐下,儿臣有事要禀明父皇。这话说出,或者父皇会做雷霆之怒,是故儿臣亦不敢求汤沃药,只请父皇先将箠楚敲扑传至一旁,儿臣方敢开口。”皇帝见他回来后的话语行动皆是荒唐放肆,此时也不免动怒,坐下身道:“你说吧,用不用得到那些东西,朕心中自然有数。”定权应了声是,顿首道:“齐王此次的罪责,父皇打算如何处罚?”

  这话从臣下之口问出,已是无礼到了极点,皇帝只疑自己听错,指着定权转首问道:“太子适才说了什么?”一旁侍立的内官哪敢开口,已闻定权又道:“儿臣是问,儿臣身为储君,有了过错,尚要赖父皇匡导教训。齐王一个藩王,今次犯下这等目无君上,不守臣节的乱行,按着国法家法又要如何处置?”皇帝虽极力克制,两手仍是不住乱抖,半日里才说出话来,咬牙道:“你是仗了谁的势?敢在朕的面前如此放肆!”定权脸上的神色却并不曾改变,只道:“儿臣并非有意无礼,父皇适前已说了,过几日要让齐王之藩。只是儿臣想,按着本朝祖宗家法,齐王早已大婚,之藩乃是本分之举。若是此外便没了惩处,只恐内外上下的臣心不服。”皇帝只觉两太阳处突突乱跳,怒到极处,反倒笑了出来,只道:“那朕到想问问太子的意思,你看此事要如何处置方好?”定权听了这话,却淡淡笑了一下,抬首望着皇帝,轻声道:“父皇,当初您相信这事是儿臣做的,那时候又是打算怎么处置儿臣的?此事还需父皇定夺,儿臣不敢置喙。”

  皇帝默默看了他半晌,问道:“你还有话吗?”定权道:“是。”皇帝道:“一并都说出来吧。”定权道:“此外,儿臣还想,五弟也已经行过了冠礼,恐怕就藩的事情,也该交代宗正寺多做留心了,赵地的王府,亦要早修早建。再一二年,待他也娶了王妃,安排起来,方不致临时忙乱,使仪典不周。”皇帝点头道:“不错,你都打算好了,还要来问朕做什么?”定权只是低头道:“儿臣不敢。”皇帝冷笑道:“还有话么?”定权摇首道:“没有了。”

  皇帝咬牙半日,忽然泄气道:“朕不打你,也不罚你。再过几日你太子殿下还要上朝,先回去好好歇着吧。朕叫个太医过去,让他好好给你瞧瞧伤,你去吧,朕也乏了,想歇着了。”定权闻言却是愣住了,半晌方问:“父皇,您便不问问儿臣为何要说这些话么?”皇帝摆手道:“你们一个个的心思,朕不想知道。”定权黯然笑了一声,道:“父皇,儿臣今夜从顾大人那里回来,忽然想起了卢师傅以前教过的书。儿臣背来给您听,好么?”见皇帝只是嘿嘿不语,又叩了个头,自顾慢慢诵道:“太子将战,狐突谏曰:不可,昔辛伯谂周桓公云:‘内宠并后,外宠二政,嬖子配适,大都耦国,乱之本也。’周公弗从,故及于难。今乱本成矣,立可必乎?孝而安民,子其图之。”

  皇帝睁开了眼睛,打量了他良久,道:“你再说一遍。”定权抬头道:“内宠并后,外宠二政,嬖子配适,大都耦国,乱之本也。”皇帝问道:“卢世瑜教过你,这是什么意思么?”定权答道:“是。”皇帝点了点头,道:“朕知道你的心思了。天快亮了,你回去吧,让朕再想想,再想想。”

  我朱孔阳

  定权出了晏安宫,又向前走了两步,忽觉右膝上一软,便歪在了地上。王慎正等在殿外,见他忽然步虚跌倒,急忙和另一名内侍向前相扶。定权着手撑了撑地,只觉一身上下,都已经脱了力,这才咬牙在他耳边低声道:“王大人,孤实在是行走不动了。”话语虽然甚是平淡,王慎却知以他素来的性子,不是已经难过到了极处,断不会讲出这样的话来。看了一眼那顶就停在阶下的小轿,心中一酸,道:“殿下若是不嫌弃,老奴背殿下下去吧。”定权轻轻一哂,道:“这里的奴婢多得是,何需劳动到大人?”王慎道:“老奴只是恐怕他们手脚上不知轻重。殿下不必担心,老奴年纪是大了,可便是拼了一身力气,也是要将殿下好好送回去的。”定权默然向东看了一眼,时近破晓,弓月不知几时已落下,白日却还并没有升起,在那月与日的交替间,最后那抹夜色沉得便如胶住了一般,虽然有宫灯的光亮,也望不见延祚宫的檐角。

  定权收回了目光,终是吩咐身边的一个内侍道:“还是你来背孤一程吧。”那内侍微微一愣,连忙应道:“是。”跪下身来,将定权负在了背上,王慎等亦在旁以手虚扶,一步步下了御阶。定权在那内侍的背上缓缓侧过了头,道:“阿公,我这已经是第三回叫人背回去了。”王慎不知他缘何突然说起这话,只得默默点了点头,道:“是。”定权虚弱笑道:“头一回还是孤小的时候,为了些许小事,把赵王半边额头都打破了,弄得他现在还留着道疤。父皇罚我跪在延祚宫的丹墀前面,跪了整整半天,最后还是阿公把我背了回去。”毕竟已相隔了许久,又不是什么大事,王慎倒是思忖了片刻,才想了起来,回道:“殿下还记得,老奴都快忘了。”定权喃喃道:“记得,我都记得。”隔了片刻,又轻轻道:“孤可比从前重了许多,只怕阿公已经背不动了。”只是那声音愈来愈小,王慎一时没有听真,不由抬眼去看,只见他已经静静闭上了眼睛,耷拉着头,连嘴唇都是雪白的,仿佛连多说一句的气力都没有了,心下焦急,只是催促那个内侍道:“快走,快走!”

  几乎是与锁声响动同刻,定权朦胧中已听得一个声音问道:“殿下!是殿下么?”只是已经走了调,分辨不清是谁人说的,恍惚了半日,这才隐约想起阿宝还在室内。那侍卫手生,抖嗦着半晌才开了门,急得王慎直在一旁跳脚暗骂。一时外头的宫灯耀眼,阿宝只狠狠擦了擦眼角,定睛见到人群中果然有定权,登时只觉得一身都酸了,一口气直沉到了脚底,双手却突然开始哆嗦,连带着喉头也哽的厉害,竟问不出一句话来。定权见不过去了半夜,她眼下已是一大片窝青,想来是一直守在门边,等着自己回来,想着要同她说句什么,张了两次嘴,也没有发出半点声音来,那内侍已将他背进了里屋去。

  阿宝却仍是站在那里,好半晌才走动了两步,王慎已经急匆匆出来了,也顾不得她,只连声向外催促要水。阿宝这才回过神来,跌撞着挪进屋,只见定权外头穿的那件襕袍已经脱下扔在了一旁,贴身的中衣背上,皆是纵横血印,此时衣物早与伤处凝结,一道道黑色伤痕,瞧着只是狰狞可怖。想是一路颠簸,发髻也已近散乱,几缕乱发披下来挡住了侧脸,看不清那面上的神情。方想再向前去,忽见他似乎略略动了动手指,只不知是痛楚还是乏力,却终究连手腕都没有抬起来,便又落了回去。阿宝忙附过去问道:“殿下,您要什么?”定权轻轻动了动嘴唇,却仍是没有声音。此时王慎已亲自拎着一壶热水进来,阿宝心中一动,轻声问道:“殿下可是要水?”定权微微点了点头,王慎忙道:“我这就去取茶盏。”阿宝却并没作声,只是将他提进来的水倾到了铜盆中,又从袖内取出巾帕,在盆中浸湿了,忍着烫绞干,默默地坐到了定权身旁,将他脸上颈上细细揩拭干净,又帮他擦了擦两手手心。如是两次,这才拔了他头上发簪,将已被汗水粘结的头发一一梳开,又慢慢拢好。王慎斟茶进来,见阿宝如此古怪举动,只是呆住了,问道:“殿下不是要水喝么?”阿宝并不回头,只是仔细帮他将发髻在顶心结好,又瞧了瞧两鬓并无散落碎发,这才轻声道:“殿下此刻不想喝水,王大人先请放在一旁吧。”又低头凑在定权耳旁道:“殿下睡吧,等太医来了,给殿下上好了药,奴婢再为殿下更衣。”

  定权暗暗舒了口气,周遭的一切早已模糊,目既不清,耳复不明,日与夜混沌成一团,悲与喜亦无关紧要。只有她的一双手,随着自己的心意而动,一点一点,将那副躯体慢慢重新整理干净。即便那其中包裹着的,不过是一注污血,数根痴骨,是几世淤积的罪业,是一颗早已残腐的人心,但他仍希望这皮囊是洁净的,因为这已是他最洁净的东西了。

  那双手就像自己的一样,他想说的一切,却不必说出口,她就如同已经听到了。那颗心中的声音再次响起,想要点醒他:她实在聪明得过了,你是留她不得的。然而这躯体此时已经没有了半点气力,既不愿反驳,亦不愿附和。既如此,便随它去吧,定权默默合上了眼睛。

  阿宝见定权终究是昏睡了过去,这才抬头问道:“王大人,太医会过来吧?”王慎一愣,才回道:“是,随后便到。”阿宝轻轻点了点头,便没有再问话,只是轻轻帮定权搭上了一床夹被,又拉起了他的右手细细察看。王慎却悄然望了她一眼,这个由侍婢而孺人的少女,静静坐在灯下,从头到脚,并没有什么出奇的地方。

  皇帝是被一阵嘤嘤哭声吵醒的,睁眼见帐外已是一片大白,回想起成晚的纷繁乱梦,伸手压了压额头,问道:“是谁在外头?”陈谨听见问话,连忙打起了帐幔,扶他起身,赔笑回道:“陛下醒了?是娘娘在这里。”皇帝抬眼望去,果见皇后正跪在床前,那打扮与往素迥异,脂粉不施,簪珥不戴,瞧着便似老了四五岁一般。不由皱眉问道:“你这是做什么?快起来,叫人看见,成什么样子?”皇后匆匆拭了一把泪,也顾不上多说别的,只问道:“陛下,棠儿他……”皇帝闻言,只是打断她笑道:“你的耳报到快。”却翻眼瞥了瞥陈谨,陈谨连忙垂下了头去。皇帝站起身来,向前走了两步,虚托了皇后一把,道:“起来说话吧。”皇后难辨他面上的颜色,亦不敢多做忤逆,只得站起来吩咐取过了衣服,亲自服侍皇帝一一穿戴好,又蹲下身将他袍摆细细拉扯平直,终是没有忍住,就势又跪了下来,掩泣问道:“陛下打算如何处置棠儿?”皇帝叹了口气,目光只是望向窗外,道:“这些话不该你问的,你回宫去吧。”皇后摇首哽咽道:“棠儿犯错,总是臣妾素来的教养不善,臣妾自请陛下责罚,只是棠儿他,求陛下再给他一个改过的机会吧。”皇帝听了这话,不知缘何,心下忽然觉得厌烦之极,冷笑问道:“皇后此话是什么意思?子不教,父之过,总是朕这个当爹的差了样子,他们底下一个个才会做出那种种魑魅魍魉的事来。朕养出的好儿子,不劳皇后将过错往自己头上搅拦。还有,这次的事情,不牵扯到你就已经是万幸,你还拿得出什么脸面再给别人讨情?”皇后与他夫妻二十载,从未听他口中说出过如此绝情的言语,一时被堵得半晌都说不上话来,皇帝已抬脚出了寝殿。陈谨看了皇后一眼,忙匆匆跟了上去,问道:“陛下要去何处?奴婢去吩咐舆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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