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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十三


  锦瑟华年

  皇帝目视着太子立起身来,恭谨的执起了圭笏。他掩饰得实在太漂亮了,若不是那惨白的脸色在出卖他,几乎便称得上天衣无缝。只可惜何面化土,潘鬓成灰,到了现世檀郎已经不能再施朱敷粉,否则粉墨登场,岂不是更加圆满?只怕那样,连自己也要一同被骗倒了。

  皇帝嘴角微微一抖,晃出了一抹模糊笑意,又如凝霜逢日一般,转瞬间便消逝得毫无踪影。他懒懒地振了振袖角,开口示意道:“邢大人,把你们审出来的东西也读给太子听听。”大理寺卿忙道了一声“遵旨”,又略略清了清嗓子,这将适才的奏报又照本宣科从头念了一遍。

  他的声音终于落下,一片潮红却慢慢从太子的颧上涌了上来。皇帝看他问道:“你怎么说?”定权立在阶下半日不语,满朝亦是一片鸦雀无声,众臣各各怀据了一番心思,只等着皇帝或是太子开口打破这一片吊诡气氛,良久才见太子忽又“扑通”一声跪倒,稽首泣道:“回陛下,臣有罪当诛。”众臣中似有一阵微微的骚动,却又在顷刻间静默了下来。皇帝心底里冷笑一声,问道:“列位臣躬,太子说的话,你们可听得明白?”众臣见皇帝当众又给太子难堪,愈发不知他心中到底所思为何,一时也瞧不见太子面上神情,只觉这夹板气难受,一个个索性低了头,两眼平望着那手中笏板,生怕皇帝点到自己头上。皇帝环顾一周,目光又落到了定权的身上,笑道:“太子言中的深意,看来是无人能够体会了,那就只能有劳太子再引申阐述一番,列位臣躬便洗耳恭听吧。”

  皇帝这话说出口,摆明了是要给太子难堪,定权却犹若不觉,只是默默抬起头来,答道:“上月廿七,父皇圣谕斥责儿臣行止不端,德质有亏。当是时,儿臣扪心自问,竟无一语可作分辨。君父体察之明,虽毫厘纤微,亦如视辐轮丘山,儿臣做下亏心辱身之事,又安敢妄想逃脱天心洞鉴?

  儿臣所愧悔无极之事,莫过于疏修德性,复又亲近佞小,听信谣谗,窃恐臣母已殇,父皇憎臣鄙陋,欲有废立之意。素日怀据此念,或有与朝臣笔墨往来,私语泄愤,妄言悖论之举。是日张陆正据此诬指儿臣,儿臣竟私疑做君父授意,非但不据实情奏报陛下,反当着天下之面做下拔簪掼缨,恶言犯上这等丧心病狂的举动。昏昧狂悖至此,犹不知已失仰庇于君父圣断,反正中于肖小下怀。

  父皇圣明仁慈,非但不以大逆罪臣,反谕令时时呵护,处处恩佑。儿臣居宗正寺内,便已知身戴重罪,有无李氏之事,皆无可恕之理。不想今日殿上陛下又令三司道明事情委曲,竟是保全厚爱儿臣到了极处。父皇天恩如三春白日,臣之私心却似阶下苔菌。为臣为子,儿臣皆再无面目可对君父;诛言诛心,儿臣所犯都是不赦之罪。今日叩报于君父天下面前,只求父皇重重治臣不敬不孝之罪,以为天下为臣为子者戒。”

  定权说这话时,早已是满面泪迹,到了最后,竟至于声噎气堵,虽极力压住了饮泣之声,却再也说不下去,只是伏地不敢开口,众人也只能见他肩头耸动而已。

  皇帝的嘴角暗暗抽动了一下,却忽然又觉得疲惫之至,太子顺腮而下的泪水,汇到了下颌上,他看得清楚,也不得不认承,这样一副好容颜,真的当众落起泪来,亦不知几人会暗里动容。但他不解的是,如果那眼泪,既无关乎欢喜,也无关乎悲哀,无关感奋也无关惊惧,那么它究竟是缘何而来?从那黝黑眼眸中淌出的泪水,却与那眼眸的主人没有半分瓜葛,就这么缘着那下颌的弧线,悄然跌落到了少年的衣袖上,然后不知所踪,难道只是跟天雨一样?

  皇帝站起了身来,只淡淡道:“本朝没有诛心之罪,你只要自己说明白了就好。”说罢竟拂袖而去。有司呆了半日,直看着皇帝进了后殿,陈谨也跟了上去,这才回过神来,忙暗暗擦了把汗唱了一声“退朝。”

  定权慢慢立起身来,脸上泪痕宛然,却在抬头的那一瞬间,似不经意的扫视了众人一眼,那目光最终落到了武将的首位,那本该是武德侯的位置,东头与之相对素日便该站着两位皇子。只是今天,全都空缺着。

  太子就立在殿中,他不走,无人敢走。站在东侧首位的中书左丞何道然终是微微挪了挪身子,低声唤了一声:“殿下。”见他扯头,余下的人或情愿或不情愿也都躬身行礼道:“殿下!”

  定权却并不还礼作答,亦不看人,只是轻轻点了点头,提脚转身走出了垂拱殿。众人这才不约而同暗暗舒了一口气,悄没声的也跟了出去。王慎仍是候在殿外,见散朝定权出来,忙上去问道:“殿下?”定权瞥了他一眼,只道:“回去吧。”王慎问道:“回哪边去?延祚宫还是太子府?”定权微微笑道:“回宗正寺去。”王慎大惊道:“这又是为何?”定权已先下了御阶,边走边道:“朝上陛下并没有旨意,我不回宗正寺回哪里去?”王慎极力打量了他一眼,实在分辨不出他面上的神情究竟是何意,也只得跟着他一道去了。

  大理寺卿慢慢踱出了永定门外,素来与他亲善的吏部左侍郎却偷偷跟上了前去,低声笑问道:“邢大人,二殿下今日可没有露面呀。”大理寺卿只是一脸似笑非笑,道:“他一个藩王,按制本就不该参加朝会的,就是不来又有什么好奇怪的?”那吏部侍郎又问道:“邢大人,那这张陆正现下……”大理寺卿打量了他一眼,只板着脸道:“朱大人,这些事情您还是少打听得好。您只安心升您的官,到了那时候,本官再去为大人相贺,不好么?”那朱侍郎嘿嘿干笑了一声道:“邢大人这是说哪里话来?”大理寺卿冷笑一声道:“朱大人何苦跟本官再在这里拿唐,我倒不妨问大人一声,殿下今日的那番话,大人可都听明白了?大人不必答我,只说一句,青宫的本事较之此人如何?”说着只着手指悄悄比了个二字,那朱侍郎不妨他问得明白,默了半晌方叹道:“一龙一猪,安可作比?”大理寺卿笑道:“大人心知肚明,又何必再来问我?”一时二人无语,见有人过来,便也各自走开了。

  皇帝回到了内殿,坐了半晌,方问陈谨道:“他们都散了?”陈谨答道:“是,都散了。”皇帝道:“太子呢?”陈谨面上微微一滞,道:“殿下也回去了。”皇帝问道:“他回哪里去了?”陈谨低声道:“皇上并没有旨意,殿下还是回宗正寺去了。”皇帝点了点头,道:“你去传旨,叫他过来。”陈谨听了这话,虽不敢忤逆,一时却也迟疑了一下,虽只是片刻,皇帝却已是发觉了,问道:“怎么了?”陈谨忙道:“奴婢这就去。”皇帝狐疑看了他一眼,忽然问道:“你得罪太子了?”陈谨吓得扑通一声跪倒,连连叩首道:“奴婢该死,中秋晚上,奴婢出去向殿下宣了陛下的口谕,殿下当时便雷霆震怒,骂……骂了奴婢。此事陛下要为奴婢作主,奴婢当真只是传了陛下的口谕。”皇帝看着他的样子,只是嫌憎的摆了摆手道:“休拿这话来堵朕的耳朵,你快滚吧。”陈谨不敢多言,只得又磕了个头悄悄退了出去。

  定权再过来的时候,已是又换上了常服,跪倒向皇帝顿首行礼,直到直起了身子,皇帝也并不叫起,只是默默打量着他的脸。定权不敢与皇帝对视,终是又将头微微垂了下去。皇帝无声一笑,开口道:“本朝若是有诛心之罪。”话只半句,再无下文,定权却低声答道:“儿臣知道。”皇帝站起身来踱了两步,走到他身边,将手按在他的肩上笑道:“朕的太子终究是长大了,连朕都不敢不等着你束带入朝了。”定权只觉皇帝手上气力极大,又正压在他一道鞭伤上,不由暗暗倒抽了一口冷气,半晌方勉强开口道:“父皇,儿臣只是怕失了体统,再惹得父皇生气。”皇帝着手搬起他的下颌,看着他仍是肿胀的双眼冷笑道:“你又怎会失了体统?今日早朝的那番话,说得是何等的得体?微言大义,滴水不漏,朕心甚慰啊。”定权只觉背上伤口又被扯得一阵剧痛,一时不做他想便挣脱了皇帝的手,这才回过神来,忙叩首道:“儿臣谢父皇夸奖。”皇帝的眼中已是闪过了一丝惊怒,看了他半日方道:“算了吧,朕叫你过来,并不是为了听你说这些套话。事情既然已经挑开了,你还是先搬回延祚宫去吧。也带上你那个孺人,一并去吧。”定权低低答了一声:“儿臣叩谢父皇隆恩。”皇帝点头道:“去吧,今日是廿四,朕想你身上的伤还未愈,经不起连连的折腾,朕叫秘书台发文,廿七日的常参就暂停一次。这几日无他事,你好生养养身子,朕这边也不必你过来问安,省得再劳累到了。”定权心知皇帝停朝,无非是要在顾逢恩折返常州之前,不再给太子党当面弹劾齐王的机会,只是听了这最后一句,心上还是陡然一惊,只得又俯首道:“父皇爱惜儿臣,儿臣衔感不尽,只是劳累一语,儿臣万万不敢承当。”皇帝道:“朕不过随口说说,没有别的意思,你又何必事事皆如此用心?”定权轻轻咬了咬牙,低头道:“儿臣知罪。”皇帝只是挥手道:“去吧。”

  望着太子远去,皇帝方问道:“你过去传旨的时候,太子正在做什么?”陈谨想了片刻道:“奴婢并没有看得真切,恍似那个顾孺人正在收整衣物,殿下就出来。”皇帝冷哼道:“你的眼睛倒尖得很。”陈谨忙低头道:“奴婢没有看得真切。”

  因为皇帝有了口谕,定权从清运殿出来,便径自回了延祚宫。细细回想皇帝方才的话,却已知他心中虽为早朝上自己的言行恼火,于情理上却也摘指不出大的错漏来。如是便好,毕竟本朝终是没有诛意之罪的。定权嘴角翻出了一抹冷笑,伸手开了案上屉斗,想去取镗纸用的金刀,一手却摸到一件荷包样的东西,定睛看时,却一时愣住了。那是今年自己送给阿宝的端五符袋,她出府去找许昌平之前,连着衣物又一起送进了宫来,自己当时随手就扔在了这里,并不是什么要紧的东西,其后更是忘到了九霄云外。那符袋束口的五色丝线仍旧鲜明夺目,毕竟不是用朱笔,风烟二字的墨色却微微有些陈旧了。这驱灾厄,保平安的好口彩,此刻看来,却真如一股风,一阵烟一般,射得双目隐隐发酸。

  那个眉目清秀的少女,捧着自己的手,抬头笑道:“我的心殿下摸得到,殿下的心事我却不敢去揣测。”可是他的心思,她却到底看得比谁都明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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