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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十


  顾思林终是开了口:“殿下本是应该有个嫡亲哥哥的。”定权的目光突然灼灼的投向了顾思林,只是那面色却突然白得吓人。顾思林不敢去看他,低声道:“你母后嫁入宁王府的第二年,肃王也悄悄纳了个侍婢,虽然没有给她侧妃的名份,却有系臂之宠。”定权不知他要说什么,一时只觉背上的伤,无论动与不动都是痛得发僵,心中不免莫名烦躁起来,想要开口催促,却又生生按捺了下去。顾思林隔了良久才接着道:“你母后在家时,素来与她最是亲善,同行同止,直如姊妹一般,最后却并没有把她列在随嫁的侍媵当中。直到一年之后,我才明白了其中的缘故。”定权愣了半晌,方将这两句话的意思连在了一起,忽觉一股惧意隐隐从心底的最深处升腾了起来,他不安地向前挪了挪身子,颤声问道:“母后缘何要这么做?”顾思林却并没有答他的话,只是低头道:“皇初四年的元月,宁王妃有了身孕,宁王……欢喜得了不得,几次同我说,不想他就要当父亲了。到三月里,先帝又囚了肃王,虽然还没有旨意,可是天下人都知道,将来的太子必定是宁王无疑了。”

  定权突然喊了一声:“舅舅!”并没有下文,只是匕首一般突兀的插进了顾思林那支离破碎的忆述中。顾思林缓缓抬起了头,问道:“殿下,您还要听么?”定权将手指狠狠的扣进了那镣上的铁链中,嘴唇已经抖了数次,在说出一个“不”字之前,却又木然点了点头。顾思林望了他一眼,道:“五月间的一天午后,王妃说要进宫给李贵妃请安,可是被轿子抬回来的时候,已经是不省人事。宁王守到了半夜,若是那个孩子没有出事,就是陛下的长子,是殿下您的长兄。七月,肃王被先帝赐死,宁王也纳了头两个侧妃,次年就有了现在殿下的两个哥哥。”

  定权的全身已没有了半分气力,连头脑也是越来越沉,再也无法多想出半桩事情,只能呆呆问道:“是怎么回事?”顾思林慢慢摇了摇头,道:“宁王其后才知道,王妃并没有进宫,却是私下去了宗正寺。臣至今也不知道王妃是怎么进去的,和那人又到底说了些什么,只听说出来时还是好好的,走到了宫外的阶上,却突然晕了过去。两旁的仆婢一个没拦住,就让她直摔了下去。王妃醒过来,也是一句话再没有提过,只是要臣偷偷送走了肃王的那个侍婢。”

  原来如此,原来也许连作歌的人都不知道,那其中竟还有如此诡密的暗合。原来那夜父亲反常的暴怒,并不是在做戏。定权的手指搅进了那铁链中,越扣越紧,指尖处只是挣出了一片没有半点血色的青白,和那乌黑的镣扣缠在一起,就仿佛一条已死的小蛇,盘踞在腐木之上。忽而啪的一声轻响,却是食指的指甲已经连根坳断在了环扣中,鲜血是过了片刻才突然泵出来的,溅得那袍摆上星星点点。定权微微一皱眉,方想将那血渍从衣上拭去,一弯腰才突然想起,自己早已经一身都是这样的血污。那铁撩随着人的每一个轻微动作,发出冰冷沉重的撞击声,这本是死物,唯一的用处只在于昭示罪责,自然不会给人留半分的廉耻。然而他此刻想到的只是若果伸不出手来,就不能换下这身肮脏破损的衣服。竭尽了全力的挣扎,生铁却仍是岿然不动,那铁究竟有多硬呢,为什么挣不断它呢?它竟能比人心还硬么?他不相信。这样一用力,背上的伤痕连带着整个人在一瞬间都撕裂了一般,眼前的灯火渐渐暗了下来,他只能看见顾思林惊忙万状的到了自己身前,口中仍是一开一合,不知在说些什么。定权急急喘了几口气,用尽了最后的一丝力气才说出了一句:“不要说了,孤不相信。”

  那朦胧的黑暗中有人在轻轻唤他:“阿宝,阿宝。”缭绕开去,便如佛音梵曲一般。这本是他的乳名,母亲握着他的小手,在纸上写下了这两个字,笑着对他道:“这就是你的名字。”回过头来,是父亲阴沉的脸,他虽然害怕,却鬼使神差的说了一句:“我不叫定权。”他想认真的告诉父亲,我不叫定权,我叫阿宝。但是父亲抄起了鞭子打在他的身上,他的耳边是父亲厉声的斥责:“你叫萧定权!”隔了十数年,在一样的惊恐和疼痛中,他终是想起了自己哭嚷挣扎时没有听清的这句话。

  孤不是阿宝,孤是萧定权。

  顾思林见他终是睁开眼睛,声音中已经隐隐有了一丝哭腔,狠命掐他人中的手也顿时无力放了下来。定权轻轻吐了口气,所有的一切不过是一场幻梦,全都已经过去了,什么都不要再问了,他是什么都不会相信的。然而他还清清楚楚的听见自己的声音飘浮在半空:“你为何从来都没有告诉过我?”顾思林望着他一身上下狼狈不堪的模样,只低声道了一句:“殿下,我怎能在人子面前,说出诋损父母的话?”我怎能够告诉你,你的母亲,一早便已经属意肃王,却被你的外公和我嫁给了宁王。我怎能够告诉你,你的母亲睁开眼睛,对我说:“哥哥,你送她回岳州去,我自会去向殿下请罪,不管殿下今后如何待我,我也会再养一个世子。但若是我听到她出了事,便立即自尽。哥哥,你们终究还是不肯放过他,那此事只当我今生最后一次求你了。”我怎能够告诉你,自那件事以后,赵妃已经专宠了两年多,是你的外公几次三番告诉你父皇,他想要一个外孙,这才有了你。有的话,是一世都不能说出口的。殿下,只当是臣和臣的一族对不起你吧。

  定权轻轻点了点头,疲惫问道:“这些事还有谁知道?”顾思林摇头道:“再没有旁人,当时看守肃王的侍卫,服侍王妃的仆婢,一概都已经……”定权道:“赵氏母子也不知道?”顾思林道:“若是陛下不曾告诉过赵妃,她也无从得知。”定权轻轻点了点头,喃喃道:“那齐王这次可真是做下了一件天大的蠢事。”顾思林不知如何对答,只低声道:“是。”

  定权慢慢坐起了身子,顾思林见他行动艰难,方想上前搀扶,却被他目光中一点奇怪的东西吓到了,那双手只停在了半途。定权微微笑了笑,自己端正坐好,看着顾思林问道:“舅舅,张陆正今夜已经翻了口供,虽然父皇不说,可是我想定然不会有错。父皇还说了,过几日就让齐王回他的封地去。”顾思林道:“是。”定权冷冷道:“我不知道下面的事你原本打算如何,但是现在你不必再等,后日的早朝上,就叫人将齐王指使贰臣诟陷诸君,大逆不道的罪行揭出来。”

  顾思林迟疑道:“殿下,此事不宜操之过急。”定权沉声道:“顾大人,你听孤将话说完。不要再想常州那边的事情,常州若是有了半分差池,孤是第一个饶不了你的。这样的话,也请舅舅告诉表兄。”顾思林讶异望了他一眼,却见他也正毫不避讳地盯着自己,那双眸子,突然没有了往日的光采,只是黯沉沉一片。正是缘此,却变得如幽潭深渊一般,再也看不出那下面究竟藏匿着什么东西。那是今上看人的模样,太子是几时学会的?他迟疑了片刻,终是不敢再与之对视,只是默默垂下了头来,隔了半晌,才低低答了一声:“是。”

  定权问道:“给你一日的时间,够用么?”顾思林道:“臣勉力而为。”定权道:“届时你们只管说,剩下的事情由孤来做便是。”顾思林道:“臣遵旨。”定权点了点头,问道:“现下是什么时候了?”顾思林走到门口,唤过家人问了一声,回来才道:“殿下,已经交了寅时了。”定权笑道:“如此,当说的也都已说了。孤便先回宫去了,带着这一身累赘,连跟舅舅讨口热茶喝都不方便,早回去复了旨,也好早些上药歇下。”顾思林见他这副模样,心下反倒隐隐生出了些许不安来,想要说句什么,一时却也无话可说。定权看在眼里,不由笑道:“舅舅不必忧心,孤什么事都不会有的。倒是舅舅,叫孤这么一搅,还要在京中多留些日子了。好在表兄回去了,也是一样的。”顾思林低头道:“是,殿下保重。”这才想唤了王慎进来,定权只道:“不必了,孤自己出去便可。对了,舅舅,孤还要问一句。肃王的那个侍婢,其时是不是已经有了身孕?”顾思林见他突然又问及此事,略想了想,还是说了实话:“应当是。”定权点头道:“舅舅将她送到了何处?”顾思林不解定权何以于此事如此关心,愣了一下,道:“她是郴州人,臣叫人送她回了郴州。”定权的身体微微晃了晃,忙暗暗咬定了牙关,定神问道:“那个孩子呢?生了下来没有?”顾思林道:“这个臣不知。”定权狐疑道:“舅舅,这么大的事情,你怎会不知道?”顾思林道:“臣不敢相瞒,臣是派人看住了她,但是两个月后,她却突然不知去向。臣亦不敢细察,怕走漏了风声,叫宁……陛下知道了此事。”定权点头道:“如此,我就明白了。想来就算是生得下来,也是散落在民间,找不回来了。”顾思林却无端又想起月前见的那个年轻官员来,虽明知世上再不会有这样的事情,心上却多跳了两下,只低低道了一句:“是。”

  定权默默走到了屋外,王慎连忙上前扶住了他,无心瞥过,却见他从屋内带出的一抹含糊笑意已经荡然无存。就在转头的瞬间,一念涌过了定权的心头,他连忙死死的抓住了手中的镣铐,但是晚了,它已经出来了,回不去了。微一忙乱时,一个冷冰冰的声音已趁机在心中响起:你们的胆子也太大了,这是我萧家的天下,还是你顾家的天下?那声音是皇帝的,还是他自己的?指上的伤口,此刻才钻心般的疼痛,定权激灵灵打了个冷战。

  皇帝只是坐在椅上,以手支颐,许久才朦胧阖眼,便又听得一阵哗啦声响,登时又醒转过来。见定权进殿,只道:“不必跪了。”又看了一旁内侍一眼,那内侍会意,忙去上前,给定权打开了手脚上的锁镣,又扶着他在皇帝榻上坐下。皇帝见他脸色又青又黄,只是难看之极。走上前去,轻轻抚了抚他颈上一道较浅的鞭痕,道:“朕就叫太医过来。”定权不由微微颤了一下,轻轻叫了一声:“父皇?”皇帝问道:“怎么?”定权道:“我已跟顾大人说了。”皇帝默默点了点头,道:“如此就好。”又回头道:“快去。”那内侍答应正要出去,却闻定权道了一句:“不必了,你下去吧。”皇帝和那内侍一时都呆住了,半晌还是那内侍迟疑开口道:“陛下,这……”皇帝尚未发话,定权又道:“儿臣有话要同父皇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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