应天故事汇 > 穿越·宫闱 > 鹤唳华亭 >  上一页    下一页
六十九


  待抬着太子的小轿悄悄落到顾思林府上的后门前时,已近丑时末刻了。宫众内侍叫门半日,方等得顾府中的家人过来,那家人瞧见一行人俱是宫内打扮,也呆住了,正不知是否该见礼,便听王慎吩咐道:“快去叫你家老爷起来,就说太子殿下驾到了。”那家人惊得目瞪口呆,朝那顶青呢小轿望了一眼,这才答应着飞奔进去了。王慎打起轿帘,只见定权脸色雪白,额上汗珠犹在不断乱滚,不由担忧问道:“殿下,可还撑得住?”定权皱眉道:“把你身上的披风给我。”王慎低声道:“殿下,这是下人的衣服。”定权冷笑道:“那你就让我这样进去,对着将军说话么?”

  王慎迟疑了片刻,终是解下了披风,轻轻帮他围上,挡住了背后伤痕。顾思林亦是不及更衣,便叫人扶着到了门外,见来的果然是定权,连忙问道:“殿下是怎么过来了得?”定权却并不答话,只看了他一眼,问道:“舅舅的腿疾如何了?”顾思林不由愣了一下,道:“谢殿下挂念,臣已无大碍了。”定权点了点头,道:“如此便好,进去说话吧。”方一抬脚,顾思林听见响动,低头一看,忙惊问道:“殿下,这是……”定权并不答话,只是扶着王慎慢慢进到了厅内。

  王慎扶定权坐好,又替他擦了擦头上的汗,这才悄然退到了出去。顾思林忙上前来给太子见礼,定权亦不去搀扶,只道:“舅舅请起,坐吧。”顾思林见他脸色已经难看到了极点,不由问道:“殿下可是哪里不舒服?臣闻说殿下在宗正寺过得还好,谁知见了面却是这个样子。”定权见他满眼关切的神情,却并不是能假装出来的,一时鼻中也狠狠酸了一下,道:“只是没有睡好,不妨事的。”顾思林犹自不信,上下打量他良久,方问道:“殿下这披风是穿了谁的?”定权勉强笑道:“夜里冷,就随意要了一顶过来。”顾思林道:“臣府中有披风,叫人取来给殿下换上吧。”定权道:“不必了,孤此来还有别的事。”顾思林到底是站起身来,猛可里瞧见他脖颈上的一道伤痕,不由伸手过去,吃惊问道:“殿下,这是怎么回事?”定权猛一偏身子,避了过去,暗暗咬牙半天,才说出话来:“顾大人,孤跟你说的话,你听不到么?”

  顾思林见他变脸,叹了口气收手道:“臣不敢。”想想到底又加了一句:“是何人如此放肆大胆,臣日后决然饶他不得。”定权冷笑道:“顾大人好大的口气,谁有这么大胆,您心中还不清楚么?说出这般的话来,也不怕是僭越犯上了。不过也难说,也许顾大人本就不怕,却是孤多操了心了。”顾思林见他话中有话,方要开口,却见他正想用袖口掩住手上镣铐,便饶是心如铁石,却也终究忍耐不住,跪倒泣道:“殿下受委屈了,臣万死难赎其罪。”定权看了他半晌,轻轻摇首笑道:“舅舅,其实你一早便知道了中秋之事父皇并不知情,是不是?”顾思林只是叩首道:“臣罪该万死。”定权望着他的举动,只觉一心冷到了极处,又接着道:“王慎一早知道,张陆正也知道,只怕是中秋宴上的叔祖都是清楚的,可你们却偏偏瞒住了我。”

  顾思林不敢抬头,只道:“臣等皆有死罪,只是臣等一心都是为了殿下,望殿下明察。”定权笑道:“不错,你们都是好心,都是为了我。可是最终那个恶名却是要我来担的,后世史笔要怎么写我,你们根本不会去管。”顾思林抬起头来,问道:“殿下何出此言?”定权道:“顾大人,事到如今,不必再瞒我了。你在常州城的安排,若不是已经缜密得绝没有半点差错,又怎么敢在千里之外的京中做出这样的事情?只是孤告诉你,皇上已经下旨叫表兄回去了。”顾思林愣了半晌,方道:“陛下是如何……?”定权冷冷道:“是孤自己想明白了,告诉了陛下的。你们不在乎那个名声,孤却在乎。顾大人,你实话告诉我吧,凌河一战,你是不是向朝廷谎瞒了军情?是不是还有残寇一不留神不曾缴尽,再过几日看到常州易帜,便要趁乱攻城呢?”

  顾思林从未见过太子用这般语气同自己讲话,一时也呆愣住,只勉强叫了一声:“殿下。”定权接着道:“孤想,届时李明安必定是调不动你顾大人的一兵一卒,没准还会以身殉国,到时常州失守的罪责就可以顺势推到他的身上,就连陛下在内,谁都多说不出一句话来。你顾将军的势力,全天下这才看得清楚,陛下只能叫你再回常州,那时常州仍还是你的天下。张陆正这边再一覆口,说是齐王指使嫁祸,陛下为保大局无恙,就不得不处置了齐王,连带着李柏舟的案子今后也再没有人敢提起来。顾大人,你这是一步步为孤都谋划好了,孤是不是该好好地跟你道声谢啊?”说罢便站起身来,作势便要下拜,顾思林慌忙膝行了几步,扶住他双腿道:“殿下这是想要了老臣的命么?”

  定权这一折腾,只是痛得眼前一阵阵发黑,勉强定神道:“顾大人,论私情我是你的外甥,看着你这做舅舅的跪在这里,那是大不应该的。可是论君臣,孤还是你的主君,你做臣下的做错了事情,孤也难辞其咎。”顾思林一时也不知该如何跟他解释才好,只道:“殿下,万般有罪,只在臣躬一人。殿下快请坐下,千万不要伤了玉体。”

  定权被他扶着从新坐好,一面听他催汤催水。望着他苍老面容,一时心中唏嘘,再多话语也说不出口。过了半晌才又问道:“舅舅,为何你当时便知道那件事情断断不是父皇所为?”见他低头语塞,又道:“父皇今日问我,可知道自己有过几个嫡亲兄弟。舅舅,这话的意思你应该明白吧?你们都有事瞒着我,是母后的事情么?”

  顾思林惊道:“陛下和您说了这话?”定权点头道:“是。”此语一落,一室之内却又是一片难堪静默。

  大都耦国

  顾思林慢慢退了回去,一反常态,并不等太子发话,便自己坐了下来。无边无垠的暗夜,沉沉地堆压在窗外,逼得这厅内几点摇晃的灯烛,便如同瀚海中的孤舟一般。若是站在常州城头,这个时辰还可以听见敲击金柝的声音,看到营中的万点军火,那种别样的繁华,能够让最璀璨的星空都黯然失色。北地的长风是朗朗飒飒的,一鼓作气,从雁山之外扑面而来,那风中带着草场,沙土和战马的气味,在那下面,还隐隐氤氲着一线微酸微腥的味道,除了他自己,谁也闻不出来。那是鲜血的气味,来自虏寇,也来自帐中这些负羽从军的大好儿郎。大战过后,当战士和敌人的尸体被分开移走,他们的鲜血却早已混流,一同深深渗入战场的泥土沙砾中,在某一个风起的日子,再被裹挟着送回千百里外的常州城头。如果那风再厚些,能够吹过常州,吹过承州,吹进关内,这些埋骨塞外的将士的魂魄也许就可以回家一看,看看他们满头白发的高堂,看看他们新婚红颜的妻子,看看他们总角稚弱的娇儿。

  京城中不会有那样的风,能够越过绝壁荒漠,送来万里之外的气息。京城中的风,只能扬起弱柳,翻动华盖,将飘零的落花送入御沟中。只有想到自己的大麾被那长风猎猎振起,想到自己正望着城下的骄兵悍将,厉马金戈,顾思林的心中才能稍稍安和下来。然而当他睁开了眼睛,面前还只是那四五盏孤灯,灯下太子无语的打量着自己,那样的眼神就同他的母亲一模一样。

  这实在是两张太过肖似的面庞,玉碾就,雪团成,眉目如画,眼波如流。所以当年那个方方及笄的少女,当和风吹动她澹澹碧色轻衫时,当春阳耀亮她眉间两颊新鲜的鹅黄时;有一个十七岁的少年不禁投过了惊鸿一瞥的目光,那其中满是压抑不住的惊喜和艳慕。顾思林记得如此清楚,那真的半分都无关乎她显赫的家世,而纯粹只是给佳人的礼赞。

  十七岁的宁王殿下,名鉴,上之三子,贵妃李氏所出,与顾玉山的独子私交甚笃。

  这实在是两张太过肖似的脸庞,所以才让当今的皇帝陛下多衔恨了这许多年。

  一样含疑抱怨的目光,在二十年后,又从新从自己另一个至亲的眼中投了过来。二十年,不够沧海移作桑田,却能将人心炼做铁石,让挚友翻成仇雠,把最真诚的誓言化为最拙劣的笑话。那个时候,站在南山的巅上,从来不会想到今天会是这样,如果雨落真能上天,江海真能逆流,自己会否重新再选一次?如果当初让妹妹嫁给她心爱的那个人,他顾家是否也一样能够将他扶上储君的宝座,让妹妹也一样能够从王妃,成为太子妃,成为皇后,最后成为太后?如果是那样,他们的太子会不会从落地起就受到万般宠爱,成为真正的天之骄子;而不是带着一身笞痕,在深夜里狼狈的坐在此处,小心翼翼地斡旋于君臣之间?如果是那样,这天下会不会真的便能够君有礼,臣尽忠,父慈子孝,兄友弟恭?如果是那样,顾氏的荣华,是不是也能和萧氏的江山一样久长?

  人生如棋,落子无悔。


应天故事汇(gsh.yzqz.cn)
上一页 回目录 回首页 下一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