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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十八


  定棠还待哭喊分说,皇帝已冷下脸吩咐道:“朕看不得这个,将齐王送回去,叫他这几日里,都不许再出府门一步。”两旁内侍答应着,早已上前来将齐王架出了殿去。走出老远,犹听见他哭嚷着叫父皇的声音,皇帝手扶着几案慢慢坐了下来,忽觉肋下疼得厉害,再看眼前灯烛,竟也模糊做了一团,刚刚疑心是头脑又昏涨了,想要以手去压。可那手却径自到了眼角,待拭了一把方知道,原来竟是眼中泪下。呆呆坐了半晌,方吩咐道:“去叫王慎,叫他把太子送过来。”一旁的内侍没有听清,乍着胆子问道:“陛下,是要将太子殿下请过来吗?”皇帝点头道:“不拘去哪里找副镣铐,再寻条鞭子过来,备在外头吧。”那内侍摸不到头脑,却也赶紧领命去了。

  定权这几日睡觉也不分昼夜,此刻方方睡熟,阿宝却更惊醒些,一听见门外锁动,便翻身起来。走到外室略看了一眼,见满院尽是提着灯笼的内使,忙回去将定权摇醒,唤道:“殿下,外头有人来了。”方说着,王慎已经径自进了内室,也不及见礼,便道:“殿下,陛下召殿下即刻入宫。”定权闻语,登时睡意全无,望了他一眼,小心问道:“这么晚了,可知是什么事情?”王慎道:“老奴一直都在这宗正寺内,宫内的事情也不清楚。殿下不必忧心,陛下有旨,是要老奴亲自将殿下护送到晏安宫去的。”定权一瞬间已转过了四五个念头,思想即便是常州出事了,也断没有这么快便会报进京城,再想不到是什么事由,只道:“孤先换身衣服,再去见驾。”王慎急道:“殿下,这个时候还讲究这些?”一面提了塌边的一件团领襕袍,想是他睡前换下的,手忙脚乱帮他穿上,道:“殿下快移驾吧,陛下还在等着呢。”

  阿宝见二人虽都不多说,却皆是神情慌张,自己只得扎煞着手默默站在一旁,也不敢多话。眼瞧着定权转身出门,虽明知他此去不知吉凶,定是心中忐忑,却也指望着他出门前能再对自己说句话。定权一时却只是急步走了出去,到了门前,忽然回首望了她一眼,只见她一双眼睛正定定望向自己,便轻轻点了点头,这才抬脚出了门。阿宝见他远去,身子一软,已经慢慢跪了下来,那外门却咔嗒一声又锁上了。

  定权走到宗正寺外,却见一副肩舆早已在外候着,那吴庞德一脸的谄笑,让道:“请殿下登舆。”定权狐疑看了一眼,问道:“这不是御用的么?我怎么敢乘?”王慎道:“这也是陛下吩咐下了的,殿下无需多虑,快请登舆吧。”定权心下愈发的疑惑,但也不及再问,只得上了那肩舆,叫四人抬着,直从宗正寺到了永安门外。

  待下得舆来,一旁王慎早已赶上前来,随他走到晏安殿外玉阶上时,见左右无人,却突然低低在他耳边说了一句:“听说适才齐王是哭着叫人架回去的,殿下回话前可都要想好了。”定权听了这句话,不由看了他一眼,忽而想起中秋他劝自己跪求之事,登时心中一凛,一念瞬时闪过,轻轻咬了咬牙,问道:“你一早也是知道的?”王慎只低头道:“老奴什么都不知道,只知道是要为了殿下好。”定权叹了口气,也不再追问,只对一内侍道:“去向陛下通报,就说我在殿外候宣。”那内侍道:“陛下有旨,殿下来了,进殿便是。”一面帮他开了门,笑迷迷将他引了进去。

  时隔一月,定权重又踏进这堂皇宫室,被那明亮灯烛一耀,心中竟然咯噔了一下。皇帝见他进来要行礼,只道:“不必了,过来吧。”定权见皇帝的神情已是疲惫之极,脸色却比往常要和缓了许多,方在思想间,却又闻皇帝道:“你晚上想必并没有吃好,朕现在也饿了,叫御膳房准备了些宵夜,你就陪着朕再吃一些吧。”定权低低答了一声:“是。”随着皇帝到了膳桌旁坐下,见桌上所摆的却是自己素来爱吃的几样东西,不由抬头望了皇帝一眼。

  皇帝也正在看他,此时亦笑道:“坐下吧。”定权谢恩坐定,又亲自盛了一碗燕窝粥奉给皇帝,皇帝接过手来,温声道:“太子拣喜欢的也多吃些。”定权虽明知皇帝唤自己过来,绝不是为了一顿宵夜,只是忽而一时也不愿多做他想,只答了一句:“谢父皇。”便接过羹匙,慢慢将一碗粥喝尽,又吃了半只宫点。皇帝只是默默看着他吃粥,自己也用了两三匙,此时见他放手,才问道:“吃好了么?”定权轻轻点了点头,道:“是。”皇帝在灯下又细细打量了他半晌,方道:“定权,朕有话要跟你说。”

  定权见皇帝终于肯说到正题,站起身来方要跪下,便闻皇帝道:“并不是什么要紧的事,你坐着听就是了。”定权应了声是,这才又坐了回去。便闻皇帝问道:“朕适才已经问过齐王中秋的事情了。”定权闻言,只是默不作声,皇帝又道:“是朕冤屈你了,只是你为何当时一句分辩都没有,却要等到现在才说。”定权答道:“那总是儿臣糊涂罢了。”皇帝笑道:“你一向就不是个糊涂的人。李柏舟的事情,做得何等漂亮,若不是张陆正那一提,朕竟也不知该如何查了。”定权见皇帝说话也并不避讳,一时无语可对,良久才勉强答道:“谢父皇夸奖。”皇帝道:“你不必拘束,这件事情前次已经罚过你了,朕不想再深究。今夜朕同你只论父子,不讲君臣。有什么话,父皇就直截问你了,你也不必拐着弯说,至于说真说假,我也管不了你。”定权低头道:“是,父皇请问。”皇帝想了半日,问道:“你有过几个嫡亲的手足,你可知道么?”定权不明皇帝为何忽然问起此事,想了想道:“儿臣有五个兄弟,两个妹妹。”皇帝摇头道:“朕问的是和你一母所出的。”定权狐疑答道:“只有儿臣一人,还有咸宁公主。”提到早夭的幼妹,心上不免难过,又不愿叫皇帝看见,便低下了头来。

  皇帝也是半晌不语,方又开口道:“顾思林没有和你说过?”定权奇道:“说过什么?”皇帝望了望殿外夜色,只道:“这次的事情,顾思林之前没有同你说过?”定权脸上一白,想了半日,忽道:“儿臣都是知道的。”皇帝叹气道:“你既然这么讲,朕也只能说一句,你的戏未免做得也太像了,朕竟不知你还有这般的本事。”定权低低答道:“儿臣该死。”皇帝又道:“那你既然都知道了,为何前日还要和朕说出那样的话来?”定权咬了咬牙,答道:“儿臣又害怕了。”

  皇帝笑了笑,站起来走到他面前,轻轻摸了摸他头顶的发髻,那只手又一路滑下,搭在了他的肩上,低头问道:“还是忠孝难两全是不是?只是你这忠给了朕,孝却是给了他。”定权方想开口,皇帝便道:“朕没有要怪你的意思。你的难处,朕也知道。”定权不由抬头望了皇帝一眼,只听他又笑道:“你我若只是君臣,或者只是父子,这事情都不会有这般的棘手。阿宝,父亲或有对你不住的地方,可是皇上却并没有。你不在其位,便根本不会明白。”

  自定权记事以来,父亲从没有唤过自己的乳名,也从未和自己说过如此亲密的话语,此刻陡然听了,竟疑自己身在梦中,只是便是做梦也从未有过如此的景面,一时心软,却也无话可说。皇帝又问道:“你说四月间给顾思林写了信,可是确有此事?”定权轻轻点了点头,皇帝却又已是冷下了脸,道:“朕不管你写了些什么,督战也罢扰战也罢,朕已经告诫过你,身为储副,擅预边事,国法家法,陛下父皇,都是饶不了你的。你知道么?”定权点头道:“儿臣知道。”皇帝又道:“只凭着这件事情,朕就可以废了你的储君位。你知道么?”定权道:“儿臣知道。”皇帝点头吩咐道:“定权,朕是皇帝。有些事情,你不要怪朕做得无情了。”回头吩咐道:“将鞭子取过来。”

  内侍答应了一声,将一早准备好的鞭子捧了上来,皇帝看也不看,只是偏头吩咐道:“打吧。”定权慢慢起身,伏跪下来,那内侍举鞭兜头便向他肩背上抽了下去,虽则深秋多穿了几层衣物,但终究是挡不住沉沉的鞭挞,定权亦不言语,只是伏在地上咬着袖口轻轻乱抖。只不知抽了多少鞭,皇帝抬首见他已是衣裂血出,背上亦尽是纵横鞭痕,这才扬手吩咐道:“可以了。”定权缓缓抬起头来,一张脸上早已疼得青白难看,皇帝却犹似不见,只道:“这件事也便算了,若有下次,朕绝不会再轻饶。”定权勉强叩首道:“儿臣谢过父皇。”皇帝道:“这次的事情,既然你已经说了出来,便还是交给你去办。朕送你到顾思林的府上去,你告诉他朕还是担心边事,已叫顾逢恩又回去了;再过几日就会叫齐王也回他的封地去。其他还该说些什么,想必你也应该清楚,就不必朕再嘱咐了吧?”

  定权答道:“是。”皇帝点头道:“你即刻便去吧,两个时辰之后,朕再接你回来。”定权又答了声是,才迟疑道:“父皇,儿臣想更了衣再过去。”皇帝淡淡一哂道:“更衣便不必了,只是还有一样东西,委屈你先戴着吧。”语音甫落,已有内侍将两副镣铐送了进来。定权只是不肯置信,慢慢立起了身子,轻轻诉道:“儿臣终究还是储君,父皇连这点体面都不肯留给儿臣了么?”皇帝道:“朕叫王慎用轿子送你过去,除了顾思林,谁都瞧不见你的样子。”定权只笑了一声,定定望着皇帝道:“该说的儿臣都会说,父皇又何必如此?”皇帝却并不去瞧他,只疲惫地抚了抚头,道:“朕只是担心你会说,他却未必听得进去。你去吧,快去吧。”

  定权再没有说话,只是默默低头,任由那内侍给自己戴上了手镣脚铐,慢慢转身出了殿门。过那门槛时,抬脚不起,兀自趔趄了一下,便险些跌倒在地上,直扯得那一身伤处都痛入了骨髓。与齐王一样,走出去了许远,尤可听见那镣上铁链拖在御阶驰道上,发出的清脆撞击声,在那沉沉夜色中反复折荡。皇帝默默拭了一下眼睛,恍惚便觉得有人在眼前,再睁眼时,却又是什么都没有了。不由轻轻笑了一下,喃喃自语道:“朕真的是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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