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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十七


  皇帝连月来一直隐隐担忧的情形却终是发生了,此刻冷冷看了太子半天,忽道:“你抬起头来!”定权只是恍若不闻,皇帝心中却突然烦躁了起来,伸手一把捏起他的下颌,迫他仰起脸来,只见那双像极了孝敬皇后的眼睛,定定望向自己,其中竟满是惊恸和乞怜。皇帝从未见过这个儿子的这副神情,再抬首瞧了一眼他所居的宫室,那门兀自还半开着的,不过午后,室内却已是一片逡黑。一时间只觉胸中滞闷,喘促艰难,连带着眼前都有些略略眩晕。皇帝放开了定权,慢慢着手压了额头,半晌方开口道:“去给太子取纸笔过来,叫他想写什么,就写好了再递给朕。”这却是吩咐王慎的话语,说罢便站起身来。定权向前膝行了两步,扯住皇帝袍角,仰首诉道:“父皇,黎庶有冤,尚可告于州县;官吏有冤,尚可告于三司;儿臣有冤,却只能求告于君父,若是当着君父之面,也不能申辩清楚,儿臣只求一死。”

  皇帝伸手出去,自己亦不知是想扶起他还是想推开他,迟疑到了半路又收了回来,心中竟觉有些了怯意,想了许久,终是道:“定权,你先回去吧,有话就写成奏呈,叫王慎递上去就行了。”定权心中早已凉到了底,只是死死拉着皇帝袍角,道:“父皇今日不来,儿臣此话绝不会出口。父皇不肯听便去了,儿臣也不需什么纸笔。儿臣还有最后这一句话,求父皇多留片刻,听完了再去。父皇,陛下,臣求您了。”说罢便重重叩下头去。

  王慎只惊恐向这父子二人看去,只见皇帝的右手竟在微微发抖,生怕他就势一掌掴下,但皇帝似乎并无此意,强压了半日终是平声静气道:“说。”

  定权道:“父皇,儿臣不配做这个储君,求父皇废了儿臣吧。只是叫顾大人回常州去,那边的军务,离不得他。父皇也说过他是国之长城,如今外患仍未攘尽,怎可自毁长城?”

  王慎只是急得心都要跳将出了喉咙,偷眼看着皇帝的五官皆已扭曲了,定权却似不察不见,只自顾说道:“父皇,儿臣罪该万死,四月的时候,儿臣确是给顾大人写过信,可儿臣只是瞧着战事艰难,去信促他勉励振奋。儿臣可废可死之罪亦多,但母后和卢师傅教的东西,儿臣终有不敢违,不曾忘的。父皇,即刻下旨,叫顾思林回去吧,李明安没有那个本事,他看不住常州的。”

  皇帝呆了片刻,才回过神来,突然抬起一脚,狠狠将定权蹬翻在了地上,指他嫌恶骂道:“你是疯了么?”定权慢慢闭上了眼睛,只听皇帝怒道:“他若是嫌这里待得太安逸了,还有气力和朕说这疯话,就将他挪到刑部去!”说罢提脚便走,王慎不敢答话,也忙跟了上去。

  定权也不待人过来相扶,只自己着手撑地,站起身来,慢慢拍了拍身上的浮土和草屑。阿宝隐约看得外头的情形,方跑出来想要伸手,已被定权挡了回去,定权望她淡淡一笑,只道:“我便是千古罪人了。”

  太子的申辩奏呈究竟并没有递上,皇帝却一回清运殿,便将旨意发了下去,先是革了张陆正的职,紧接着便抄检了张家,又敕令三司开始连夜审问张陆正等一干罪员,接连之事,先后不过半日。

  两日之后,主审的大理寺卿终是将张陆正最终画押的口供呈了上去,按着皇帝的旨意,虽是深夜,却也即刻送入了宫。皇帝已经睡下,此刻披衣起身,方翻了一页,便已脸色铁青,急急将那供词看完,一把便狠狠甩到了地下,指着大理寺卿勃然大怒道:“乱臣贼子!”大理寺卿只是伏地乱抖,并不敢多发一言。陈谨慌忙上来扶了皇帝坐下,为皇帝揉抹前胸,皇帝一把便将他推了个趔趄,指着他道:“去把齐王给朕喊过来!”陈谨见他面色已难看到了极点,不敢多说,忙答应着去了。

  皇帝慢慢坐了下来,只是强自掐住自己的虎口,想了半天,终是轻轻吐出了一句话:“派人去堵住顾逢恩,叫他赶快回常州,快去,要快。”

  大理寺卿悄悄退到殿外,抬首望着东面的天空,今日又已近月朔,一弯下弦月,虽然形凋影瘦,皎皎耀耀,却也将这殿阁的一檐一角都映得清清白白。只是,张陆正临了这一翻供,明日便又要变天了。

  莫问当年

  齐王被陈谨匆匆唤出府时,子时的梆子刚刚敲过,王府的外繁华街市中,商铺多已关张,但青楼酒肆上,尤有笙箫声夹杂着笑谑,随着九月底的寒风隐隐传来。市井小民的日子,自然也有着它的风致,只要朝廷不下令宵禁,便永远有这样笙歌彻夜的所在。因为皇帝催得急,定棠只是骑了马疾驰,市中无人,不需清道,饶是如此,待到宫门前时,也已过了小半个时辰。早已有内侍在宫门口迎候,此时见他到了,只上前传旨道:“二殿下不必下马了,陛下叫二殿下速速过去。”定棠得了这旨意,心下愈发不安,也不及细问,便驱马径自入了宫门。那马蹄踏在白玉的驰道上,在这静谧深夜中,响动只是大得骇人。宫中尚未睡下的内侍宫人,偷偷向外张望,俱不知道究竟出了何等大事,竟得许人策马入宫。待到定棠在永安门外翻身下马时,这才发觉手脚早已冻得僵住了,勉强被门外值守的内侍扶下马来,待到双脚沾地时还是不由打了个趔趄。

  永安门外的内侍亦是奉命在此,此刻连忙将他引入了晏安宫中,皇帝见他进来,早已披衣站起,还未等他行礼,便开口斥道:“你跪下!”定棠不明就里,匆匆看了皇帝一眼,只见他脸上神情也不知是急是怒,不敢多言,连忙撩袍跪倒。皇帝也无心再顾及其他,只劈头道:“你若还未糊涂到极处,朕问你的话,就务必如实作答。”定棠一愣,答道:“是。”皇帝问道:“八月十五的那件事,是你嫁祸给太子的吧?”定棠不妨皇帝复又提及此事,心下登时狠狠一掣,愣了小半刻,方道:“儿臣冤枉!”皇帝冷眼看了他半晌,只将手中的卷宗狠狠地甩到了定棠脸上,咬牙道:“你自己看吧。”

  定棠半边脸只被击得发木,此时也顾不得这么许多,忙抖着手从地上拾起张陆正的供词,匆匆看完,脸上早已变作青白,兀自半日,才回过神来,慌忙分辩道:“父皇,张陆正这蛇蝎小人,已在朝堂上当着天下之面,将太子给他的密令拿了出来。此刻又翻口复舌,诬赖到儿臣头上。这定是,这定是太子和他一早就设计好的,这张陆正目无君父,大逆不道,求父皇定要明察啊。”皇帝冷冷一笑,道:“朕有了你们这样的好儿子,好臣子,还要明察些什么?你也不必再扯上太子,扯不扯上他,朕这次都救不了你了。”定棠不由大惊,道:“父皇何出此言?儿臣真的什么都不知道,是不是有谁又同父皇说了什么?”皇帝不由别过脸去,向前踱了几步,坐下道:“朕已经派人叫顾逢恩回常州了。”定棠闻言,便如五雷贯顶一般,向前膝行了几步,问道:“父皇这是为何?”

  皇帝咬牙道:“朕当日问你,你不肯说实话;今日问你,你还是不说。朕已然告诫过你,太子是你的亲弟弟,叫你顾念着一丝半分的手足之情,你却只当是东风射马耳,一心只想着早日扳倒了他,还给张陆正写了一纸婚书,如今叫人家捏在手里,一口死死咬住了你。朕怎么就早有没发觉,你居然是如此愚不可及的东西!”定棠听到此处,早已是又急又怕,用手背擦了一把眼角,对皇帝哭道:“儿臣糊涂,但太子写的那张……”皇帝不待他说完,已是暴怒道:“太子的那张字条上,可有明白提到李柏舟的名字么,可有明白说要冤死李柏舟一家么?朕告诉你,从张家抄出来的,也都是这种语焉不详的东西。他如今只要在殿上一喊冤,说这不过他们私底下的泄愤的言语,你就死无葬身之地!”

  定棠已经吓傻了,此刻细细一想,才明白了个中的厉害,一时再无法可想,只是上前抱住皇帝双腿哭道:“儿臣该死,还求父皇保全。”皇帝嫌恶挣开他,起身指他道:“朕最后再问你一遍,中秋的事情是不是你所为?你好好想清楚了是想死还是想活,再回话吧。”定棠本不是糊涂人,只是今夜的事情太过突然,顺着皇帝的意思想了半日,才忽然明白了此事的前因后果,一时只觉手脚都酸软了,只喃喃道:“原来是顾思林……是太子和顾思林一道,将父皇和儿臣都骗了。”一面死了命爬到皇帝脚边,连连叩首道:“儿臣罪该万死,还望父皇念着父子之情,念在母后的面上,饶了儿臣这一次吧。”

  皇帝低头看着这个儿子,心中忽觉失望到了极点,道:“你起来吧。朕饶不饶你还在其次,只看太子和顾思林饶不饶得了你了。顾思林敢这么做,定是一早已经部署周密,成竹在胸,只等着你入瓮了。若是顾逢恩还来得及回去,常州无事的话,你或者还有一线生机;若是常州出了事情,朕也没有办法,你就好自为之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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