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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十六


  那亲兵个把时辰后方才折返,只报道那几人果然只是城中小民,已在此处居了十数年了,李明安这才放下心来。看看时辰将至,便起身跨马出了城门,看见顾逢恩一行人等早已等候在那里了。二人又说了几句惺惺的话语,顾逢恩才道时辰不早,要依旨上路。李明安亦不相留,只又泛泛嘱咐了两句。眼瞧着顾逢恩认镫上马,带着一路人马和两名敕使向城外驰去。待那漫天的扬尘再落定之候,早已看不见了人影。

  这边顾逢恩甫出了常州城,李明安和承州刺史的奏疏便抄山道快马驰达了京城。皇帝三日后便收到了奏报,看过后又递到齐王手中,略略沉吟了片刻,方问道:“这顾逢恩今次走得是不是有些太干脆了?”齐王默默看完,双手递还道:“父皇的圣旨,颁诏天下,顾逢恩又岂敢不遵?更何况……”略顿了顿才道:“顾大人如今还在京中。”皇帝瞥了他一眼,知他话中的意思,也不去点破,只道:“朕已有旨意给了李明安,叫他诸事谨慎,只要过了这个月,朕才真正安得下心来。此事上你还是多留意些,去吧。”看着齐王远去,才又叫陈谨唤过王慎问道:“太子近日可好?”王慎答道:“殿下一切安好。”皇帝道:“自重阳后,这又是十来日的话了,他便一直这么闹着意气,还是不肯吃饭么?”王慎闻语,只是顶门发麻,刚见过礼,又忙跪倒道:“回陛下,殿下他确实是脾胃不好,这几日里才不思饮食。”皇帝哼道:“他脾胃不好,你便不会报给朕,叫太医赶紧过去给他瞧瞧么?朕把太子交到你的手上,你就是这么办的事情?”王慎只是连连叩首道:“老奴有负圣恩,请陛下治罪。”皇帝冷冷道:“罢了,你也不必再替他遮掩描补了,他的心思,朕清楚得很。”王慎只是低首伏地,并不敢发一语,良久方又闻皇帝问道:“你问过宗正寺那边,他们和三司将张陆正这些日子的口供都已经理好了么?”王慎低声道:“陛下恕罪,此事老奴并不清楚。”皇帝道:“你是他的阿公,怎么会不替他留神着这些事情?”王慎忖度皇帝话中意思,不由惊出了一身冷汗,忙道:“陛下明察,老奴并不敢向殿下多说一字。”

  皇帝立起身来,在殿内来回踱了几步,又想了半晌,问道:“他如今尽日都在做什么?王慎答道:“老奴间或过去,殿下多是在读书。”皇帝点头道:“你引路,朕过去瞧瞧他。”王慎一时只疑自己听错,半日才回过神来答道:“遵旨。”爬起身来,吩咐准备了肩舆,又服侍皇帝穿戴好了,这才随出了门去。皇帝本是临时起兴,事前并没有告知宗正寺,待到吴庞德得报,只是命也不顾,飞奔出来要迎驾时,皇帝却早已经过去了。吴庞德向前追出许远,赶上皇帝的舆驾后便立刻跪伏道边,嘴中说的无非又是说些接驾来迟,罪该万死的套话。皇帝皱眉听完,也不待他再开口,只吩咐道:“朕这边不必你相陪。”说罢吩咐起驾便走,只甩下吴庞德一人跪在那里,兀自半晌回不过神来,左思右想,只觉自己乃是宗正寺卿,论哪一条,此事都没有撇掉自己的道理,一时忿忿,当然也并不敢和皇帝理论,爬起来站了半晌,走了两步,想想却又折回了原地。

  宗正寺皇帝亦是多年未至,一房一瓦,却还觉仿佛有些记得。待一路行过,看见了关押定权的院门,竟觉心中也微微跳了一下。隔了二十年,那门上原本乌亮的黑漆早已剥落得不成模样,粉墙上也皆是雨渍斑驳的痕迹,想来此处一直也再没有修葺过。皇帝在那门前下了肩舆,也不用王慎相引,便径自走了进去。那十数名看守定权的金吾本就是御前的武士,此刻忽见皇帝进来,便立时齐崭崭的跪倒行礼道:“属下等拜见陛下!”定权正在塌上呆坐,此刻听到外头响动,连忙趿上了鞋,走到窗口向外撇了一眼,登时便愣住了。阿宝不知就里,却也听见皇帝驾到,一时只是脸色发白望着定权。定权只道:“不妨事的,你先不要出去。”自已又整了整衣衫,便向外走去,正好在门前撞到王慎,王慎见他已出来,也不便再多说,便随着定权又出到了院中。

  定权一时间亦不及多想,只是快步走到皇帝跟前撩袍跪倒,叩首道:“有罪儿臣恭请父皇圣安。”半晌不闻皇帝唤起,心下也有些恍惚,偷偷抬眼,却果见皇帝袍摆便在眼前,这才又低下了头去,皇帝居高看了他片刻,吩咐道:“起来吧。”说罢只是自己走到了院中石凳上又坐了下来,唬得王慎忙不迭又去搬取坐垫,又是劝道:“陛下,这外头冰冷的,您还是进屋去……”方说了一半,便悔失口,生生便将后半句咽了回去。皇帝亦不去理会他,只默默看着定权跟随过来,从新跪在自己面前,遂指着另一石凳道:“起来,坐吧。”

  定权却并不起身,只是垂首道:“儿臣不敢。”皇帝道:“你这是在和朕赌气?”定权抬起头来,望着皇帝正色道:“儿臣不敢。”皇帝也叹了口气,只道:“你想跪便跪着罢。”说了这一句,却又觉得无话可说,父子二人只是相对沉默了半晌,皇帝方开口道:“朕听王慎说,你这几日来都吃不下东西,朕……回来叫几个太医来给你看看,不要弄出什么大事来。再有你素性畏寒,也叫他们将你从前吃的药再煎几副送过来。”定权听了这话,倒不由想起五月皇帝病中的事情,心中微微一酸,却并不答话。急得王慎只是在一旁暗暗跺脚,只怕他牛性又上来了,恨不得便能够代他开口谢恩。

  皇帝许久不闻回话,放眼去看定权,只见他微微垂着头,只能看见那清秀前额和顶上发髻,他素来十分爱修饰,一衣一饰,皆要留心到,这还是从小叫卢世瑜教导出来的习惯。便是此刻,一头乌青的头发还是梳得一丝不乱,只是束发所用的却是一枚半旧的木簪,再瞧他身上衣物,不知如何,心下却突然有些不是滋味。方沉吟着想再开口,忽闻定权轻轻问道:“父皇,二表兄是要回来了么?”皇帝闻言,却是扫了王慎一眼,王慎不由暗暗叫苦,只是不明白太子关了几日,心思竟忽然糊涂到了这般地步,正想着是否要说话,已听皇帝道:“不错,走得快的话,还有六七日便可到了。”定权轻轻笑道:“如此便好,儿臣大婚的时候,曾与他约了,要同去南山逐兔,儿臣的弓马不好,也还想让他再指点一下,不想他后来便去了常州,这也是三四年的事情了。”皇帝并不防他此时忽说出这样的话来,一时倒也滞住了,便又闻定劝轻轻唤了一声:“父皇。”那声音中却带了一线渴求暖意,皇帝不由问道:“什么?”

  定权又是良久不语,皇帝亦不去相催,定权半晌抬头,看了看南面天空,问道:“儿臣还能够再去吗?”皇帝微微抬了抬手,却又放下了,只道了一句:“你若是还想去的话,便去吧。”定权低声道:“谢父皇。”悄悄去看皇帝,见他面上神情亦是颇为平和,暗暗鼓了半晌的气,话到嘴边几次,终是说了出来:“父皇,儿臣还想去常州看看。”皇帝听了这话,却是愣住了,再想不出他心中所思为何,狐疑看了他半日,已是黑下了脸来,问道:“你去那里做什么?”

  皇帝的回映,定权虽早已料想到了八九分,待真的瞧见时,心中却仍是失望到了极点,只是笑道:“没有什么,只是有人跟儿臣说过,常州的月色,和这京中大不相同,儿臣想自己去看看,他说的是不是真的。”皇帝问道:“是谁跟你说的?”定权偏头笑道:“顾大人也好,别人也好,谁说的都不要紧。儿臣真的只是想去瞧一瞧,瞧一瞧就回来,父皇若是不允,儿臣就不去了。”

  皇帝尚未开口,便又闻定权道:“父皇当日问儿臣还有什么话要说,儿臣一时糊涂,没有说出来,父皇此刻可还愿意听么?”皇帝道:“说吧。”

  定权望了望皇帝已经斑白的鬓发,道:“他人都说,忠孝难两全。儿臣却从来不必忧心于此,只因对儿臣来讲,忠孝原本就是一回事情。儿臣若是不孝,便是不忠;若是不忠,便也是不孝。儿臣遵君父旨意,居此地自省,细细念及前事,所赧颜者,却原来是自诩读遍了圣贤之书,最终却还是做了个不忠不孝之人。”

  皇帝轻轻笑哼了一声,问道:“是么?”定权道:“雷霆雨露,莫非天恩。父皇此次要如何处置儿臣,儿臣都不敢有半分怨言。只是父皇,儿臣纵有天大的罪责,父皇圣旨未下前,还终究是陛下的臣子,是父皇的儿子。有一句话,罪臣在此处扪血叩报于君父,不知君父肯体察否?”

  皇帝忽然隐隐只觉心内不安,沉吟半晌,道:“你说吧。”定权只是叩首道:“父皇,儿臣冤枉!”皇帝闻言不由大吃一惊,轻轻咬了咬牙,道:“你有什么冤枉?”定权道:“儿臣自知素来行止不端,德质有亏,是以失爱于父皇,这皆是儿臣咎由自取,决不敢心存半分怨怼。只是儿臣还是要说一句,八月十五的事情,真的不是儿臣所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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