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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十


  一时吴庞德将定权引至了宗正寺的□,穿过一个四墙相抱的小小院子,迎门便是一进一出的两间宫室。那院中门外都站了带甲的金吾,见定权进来,只是抱拳施礼道:“属下等参见殿下。”定权亦不去理会他们,径自进了屋,将手指向桌上一画,抬手只见一片积尘,不由心下嫌恶,但也不愿多说,只是立着打量四下。却见这宫室年久,已颇有些败馁,两丈见方的室内,砖缝墙角处,竟都探生出了杂草。里屋里靠墙一张空塌,因无床柱,也没张帷幔,塌上堆着两床被褥,连枕头亦不是瓷的,定权不由冷笑了一声,道:“吴大人办事还真是周到。这个地方难为你找得到,孤住在这里,陛下定然是放心不过了。”那吴庞德笑道:“殿下缪赞了。这院子虽不大,难得的是极清静,外头便有天大的事,都吵闹不着。”定权笑道:“正是如此,孤看这桌子凳子也都有些年头了,亏你还寻得出来。”吴庞德笑道:“这哪是下官寻的,这屋里一早便有了。”定权奇道:“哦,看来孤还不是第一个住进来的?”吴庞德思量了片刻,方笑道:“下官听人说,先帝的二皇子曾在此处住过几个月。”定权闻言,登时脸色煞白道:“肃王?”吴庞德笑道:“这下官便不清楚了。”一面又道:“殿下勿怪,这也是几十年的事情了。”定权转首看了他一眼,见他脸上仍是那谦恭到了极点的笑容,只道:“是么?”又对王慎道:“我既已安置好了,阿公便请回去复旨吧。”王慎点了两下头,轻声道:“殿下保重。”定权笑道:“你看着里里外外的,连只鸟都飞不进来,阿公还担心什么,快去吧。”王慎到底跪倒,向他磕了两个头,才起身去了。那吴庞德亦说了两句不相干的话,也曳门而去。定权又举首环顾了一圈,这才机灵灵打了寒噤,向门外望去,那天色已经慢慢暗了下来。

  就在宗正寺里头为了更不更衣而争闹的时候,定楷已经先回到了宫中,见了皇帝,行过礼只是一语不发。皇帝望他问道:“你没有过去?”定楷垂手道:“儿臣不该过去的。”皇帝道:“为何?”定楷道:“三哥他仍是君,也是儿臣兄长,儿臣怎么好去,不但三哥面上不好看,儿臣心里也过意不去。”皇帝点头道:“你还是明白道理的,这么多年的书没有白读。”定楷回道:“谢父皇夸奖。父皇,儿臣还有一语,请父皇恩准。”皇帝随手将手中奏呈扔到了案上,道:“你说吧。”定楷遂将太子府中见到的情形大致说了,方道:“儿臣想替三哥讨这个恩典,也不知父皇肯不肯赏儿臣这个脸面。”皇帝皱眉道:“他是去待罪自省的,还带着个内眷,算怎么回事?”定楷道:“这也是三哥开了口,儿臣才过来问问父皇。”皇帝问道:“那个女子是什么人?”定楷道:“听说就是六月里封的那个孺人,姓顾的。”皇帝哼了一声,道:“太子这当口都不愿撇下了她,系臂之宠,竟至于此么?”定楷答道:“不是的,是那顾孺人非要跟着去,太子倒是说要让父皇知道了,也算是他又一言行不检之处了。”皇帝听了这话,倒是沉吟了半天,方道:“朕就给你这个恩典,叫她去吧。”定楷忙躬身道:“儿臣亦代三哥多谢父皇,儿臣这便去了。”见皇帝点头,这才转身而去。皇帝望着他的背影,倒似若有所思,问陈谨道:“那个姓顾的孺人,是哪里人来着?”陈谨赔笑道:“太子殿下好像提到过,说是河间人士。”皇帝道:“不错,朕记起来了。”

  方说着,便听殿外来报,道是王慎从宗正寺回来复旨。皇帝见了他,只问道:“太子住下了?”王慎道:“是。”皇帝又道:“你可细细查过了,他没怀什么东西进去?”王慎道:“老奴和吴大人都已查过了,什么都没有。”皇帝看了他一眼道:“他说了什么没有?”王慎躬身道:“殿下什么也没说,只是嫌预备的衣服不干净,不愿意换,还是穿了原来的。”皇帝闻言,倒是笑了一下,随后又道:“你这些日子不必到朕的身边来了,就住到宗正寺里去,给朕看好了太子。他一饭一饮,一举一动,都要好好留心,知道了么?”王慎跪倒复道:“老奴领旨。”皇帝这才点头道:“去吧。”

  那秋日的天和春夏总是不同,方才看着外头还只是一层昏黄,一瞬眼便全黑了下来,中间仿佛没有半点起承转合,就这样大剌剌的接在了一起。就如这人生一样,朝穿绣锦衣,暮作阶下囚,却仿似本来便是再自然也不过的事情。定权伸手推开了门,方向外踏了一步,院里守卫的金吾便齐刷刷行礼道:“殿下!”定权点了点头,道:“你们吴大人呢?天都黑成这样了,怎么连盏灯都不点?”两个侍卫相互看看,回道:“殿下请稍候,属下这便去询问。”定权嗯了一声,又向外走了两步,那侍卫又是抱拳道:“殿下!”定权皱眉问道:“吴大人给你们下的令,是叫孤不许出这个院门,还是不许出那道屋门?”见侍卫相视无语,轻轻哼了一声,便撩袍在院中的石凳上坐了。因是月朔,没有月亮,天色本不好,又不点灯,四面里都是黑沉沉的一片。秋已深了,既无鸟叫,亦无蝉鸣,周围虽有十数个侍卫,却也各具一角,半分声响也无。一片死寂之中,只有晚风掠过败草,低低呜咽,灌进袖子里来,潲得一身都凉了,却也不愿回到那屋里去。

  只不知坐了多久,忽见院门口三四点黄色光晕,愈行愈近。定睛一瞧,却是几个写着宗正寺字样的灯笼,在风中摇摆而入,一时还看不清提灯的人是谁,便已听见一声熟悉的叫声:“殿下!”定权方未回神过来,心中竟已觉一股细细的喜乐,就如那昏黄灯晕照破一片深沉夜色一般,慢慢涌遍周身,方欲开口,一个温软身躯已经扑进了他的怀中。定权略愣了一下,却也伸手将她环住,只问道:“你来了?”阿宝方才觉得自己失态,连忙挣脱,站到了一边,低声答了一句:“是。”

  吴庞德在一旁抿嘴暗笑,插话道:“下官方才去接理这位娘娘的事情去了,委屈殿下摸黑坐了半晌,下官该死。”又吩咐身后人等道:“还愣着做什么?还不快把灯点起来!”随侍们一声答应,各自散开,少顷,屋内院中已是一片灯火通明。定权这才看清了阿宝的模样,但见她鬓发散乱,头上只插了一柄玉梳,不由皱眉瞪了吴庞德一眼,吴庞德只若不察,笑道:“如今这天气已经凉得很了,殿下和娘娘在这风口里站久了,要是吹出个头疼脑热的,那下官就是死罪了。殿下和娘娘还是屋里请,下官这就叫人把晚膳送过来。”定权见他好歹也是一个从三品的大员,说出的话却与阍寺黄门相似,心中不由叹气,对阿宝道:“进去吧。”阿宝从吴庞德身后的一个随侍手中接过包裹,轻声道:“是。”

  进得屋中,两人相对,想起今日情事,反觉尴尬无话。阿宝四顾了一下,打开包裹,取出一方巾帕,便开始拭那椅凳。定权这才笑道:“不忙干那个,到了这里,还有什么好讲究的?”阿宝依旧答了一声“是”,却并不停手。定权打量她道:“进来的时候,他们怎么样你了?”阿宝答道:“也不曾怎样,只是把奴婢头上的两支玉簪收走了,说怕是不小心伤到殿下玉体。”定权听了,不由笑道:“这事情未免就做得太绝了。与他们相比,你才知道孤已经是宽厚的了不得了,总是没有叫佳人蓬头的。”阿宝只不答话,擦完那椅凳,方道:“殿下过来坐吧。”定权默默看了她一眼,见她眼下仍是微肿,心中微微一动,道:“你也坐吧。”阿宝道:“奴婢站着就好。”定权叹气道:“叫你坐你便坐下,你身上的伤还没好,又折腾了一日。这里面是什么?”阿宝将那包裹拢了拢道:“给殿下带的几件洗换衣服,和几本书。方才叫他们翻得乱了,奴婢收整一下再请殿下过目。”定权将手轻轻叩着那桌子,嗟叹道:“现在只觉这身子都是多余的,还要什么衣服?”阿宝却看了他一眼,正色道:“殿下不要想得太多。”隔了半晌,又低声加了一句:“黄河尚有澄清日,不论如何,奴婢总是——总是陪着殿下的。”

  定权微微一笑,道:“不错,黄河尚有澄清日。但是阿宝,你相不相信,人的冤屈就是有万世也不能昭雪的时候。更何况,这桩案子里头,我也没什么冤屈可言的。不过是下错了一着,便满盘落索。技不如人,理当如此,有什么好抱怨的?”阿宝听他如此说话,也默不作声,只将那包裹携入了内室,半晌才面红而出,定权奇道:“你又怎么了?”阿宝扭捏了半日,方道:“屋里只有一张床。”定权哑然失笑道:“那你去找那个吴大人,看他肯不肯再抬一张过来?”

  正说着,门外已将晚膳送至,送饭的人将那托盘放在桌上,向二人行礼道:“请殿下和娘娘用膳,待用完了,小人再过来收拾。”定权看那饭菜,也算是精致干净,指着对阿宝道:“坐下吃吧。”阿宝应了一声,将那稻米饭拨入碗中,却不奉给定权,只自己先尝了一口,这才换箸交至定权手中。定权见她如此举动,笑道:“常州那边不把兵权割尽,他们就不敢动孤一个指头。你只放心吃就是了。”阿宝却沉默了片刻,放轻轻道:“陛下便是这样想,难保齐王——”

  定权不由脸上一呆,不再说话,随意吃了几口,便撂下了筷子。阿宝片刻也吃完了,二人坐等着那差役进来收碗,阿宝只用脚踢了踢那砖缝中冒出的杂草。时已暮秋,屋外的草木大多已经枯败摇落,屋内却总是要暖和许多,是以那株草叶还有微微绿意。阿宝看不过眼,只想伸手去拔,却听定权说了一句:“留它在那里吧,草木一秋,你不去管它,它自己也是要凋敝的。更何况,囹圄生草,这是本朝的祥瑞之兆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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